知道了判决结果,罗紫卿反而定下了心神。
此案虽然蹊跷,但玄宗无意深究,李任靑也有意放过他,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没料到一句“按律处置”,就是转机,竟捡回一条命来。
虽然罗紫卿心里十分清楚,李任靑只是看在安笙的份上,才对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玄宗开口,他自然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日当堂就下了判决,杖刑一百,削职为民,贬往岭南,再不准踏入长安。
三日后行刑。
前途已定,罗紫卿本就萌生了退意,打算辞官而去,如今被判了个削职流放,他早已心不在朝堂,倒不觉得如何难以割舍,唯一在乎的,就是要让安笙多等一段日子了。
这天他正和往常一样在狱中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大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王是谁?”
李琎中气十足的声音沿着空旷的长廊直直传入耳中,顿时扰乱了十里心湖宁静,罗紫卿不由得睁开眼来,甚感讶异。
李琎一反往日平易近人的模样,端起了汝阳王的架子。大概是看守牢狱的禁军狱卒们不肯放他进来,几下里让这素来不问朝政的王爷也恼了性子,只听见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他毕竟是皇室子弟,在小辈的皇子中向来被玄宗喜爱,大理寺的禁军狱卒们平时在犯人面前作威作福惯了,可也没那个胆子敢在汝阳王面前放肆,只是这大理寺的牢狱不比别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探监的。
便就在牢门处僵持了起来。
李琎给了禁军小队长一记耳光,那人脸上红红的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唯唯诺诺的缩着肩膀,甚是为难,“王爷就别再为难小的,若是出了岔子,小的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呸!听你这话,难道怀疑本王要对犯人不利不成?”李琎闻言更恼。
“小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给本王滚开!别挡着。”
“这个……”
那人见汝阳王似乎一副恼怒的模样,心里也有几分畏惧,想让开,可转念想到大理寺卿李任靑更是个面黑心黑手段又毒辣的主儿,若当真出了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他汝阳王倒是没事,自己却岂不是白白的担个罪名?落到那白无常活阎罗手里,当真是快快死了才好。
两下权衡,宁愿得罪汝阳王爷,也不要开罪李任靑。于是不管李琎怎么恼怒,他都咬紧了牙不肯放行,来来去去就是那句“王爷切莫为难小人。”
只把个李琎怄得哭笑不得。
正在僵持不下,寺丞忽然小步跑来,先见过汝阳王爷,再开口道,“不知王爷驾到,是要见何人?王爷身份尊贵,何必亲自来这腌臜的地方,只消您一句话,下官定把王爷想见的人一个不落的送到王爷眼前。”
他这番话说得乖巧又滴水不漏,李琎哪里不知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眼角往远处楼阁上一扫,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心里顿时了然。
“本王今天若就要进去,又怎么样?”
寺丞闻言一揖到底,“牢中关押都是罪大恶极之人,事关朝廷法度,哪能轻忽?若王爷执意要去,请让下官陪同。”
“……”
李琎顿时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他听说罗紫卿入狱被判,大理寺探监不易,才主动提议以他的名义,带安笙和哥舒碧前来见罗紫卿一面。
毕竟罗紫卿一案委实蹊跷,都知定有内情。可那日出事之后,罗紫卿就被关押在大理寺,根本见不到面,更遑论问个究竟。
安笙心挂罗紫卿身家性命。
哥舒碧却担心九龙冠玉碎之后的蹊跷。
这面,无论如何也是要见一次的。
只不过那天玄宗皇帝破例前去听审,说起来也有他李琎有意无意在玄宗耳朵边念叨的功劳。后来传来判决消息,杖刑流放,据说是皇帝点头同意了的,翠涛居等人才算是落下了心里大石。
如今李琎听见寺丞这样说,也不禁皱眉,回头看了看打扮成侍从模样的哥舒碧和安笙,心里思量了一下,才道,“也罢,不过你给本王站两丈之外去,本王最讨厌有人寸步不离!”
寺丞这才示意看守牢狱的人打开狱门,众人进去。
狱中阴暗潮湿,一股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
寺丞果真依照李琎所言,站在两丈之外。
罗紫卿一见是安笙等人,连忙来到铁栏前。
“真的是你们?”
李琎回头看了看两丈之外沉默不语的寺丞,开口道,“那人阴魂不散,好生讨厌!安笙、石头,你们有话快点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罗紫卿隔着铁栏握住安笙的手,英俊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
“对不起,安笙,那九龙冠——”
他抱歉的笑了笑,“毕竟是你十年的心血,却被我……”
安笙摇摇头,“碎了就碎了吧,没事就好!和你相比,那算得什么呢?若真要,多少顶都做得出来。”
他一双湛蓝的眸子目不转睛的看着对方,罗紫卿只觉得心里一暖,多日来萦绕心间的阴翳顿时一扫而空。
一旁哥舒碧却插嘴道,“紫卿,明日就是行刑之期,你可千万小心。”
他皱眉,“这事出的蹊跷,在离京之前,还是小心为妙,至于那些押解你的役夫官差,我早已打点好了,路上不会出什么岔子。”
罗紫卿闻言也不禁一愕,立刻明白过来,“你已经心里有数了?”
“没有证据,只是推断而已。”
这天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国宝九龙冠下手?又有谁,能有那本事把手也伸到大理寺来?
当时在场的人已经先后毙命,只剩罗紫卿一人,若依那人性子,怎么会留下一个活口?不到岭南,紫卿安危就未定。
他们口中说的另有其人,但听在安笙耳中,就觉得句句都指李任靑,不由得双眉皱了起来。
他若真伤了紫卿,那自己又该怎么做?
罗紫卿见他这表情顿时明白过来,脸上带着笑意,柔声安慰道,“安笙,你放心吧,圣上在那人面前开了金口,谅他再有李相撑腰,也不敢违逆圣旨的。”
安笙却依旧还是一脸担忧之色,哥舒碧李琎也连忙打圆场,都道圣上金口玉言,李任靑定然不敢乱来。
“况且,我和他往日无怨无仇,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少卿,更别说会碍了李相的眼,他有什么理由非得致我于死地?”
安笙细想也对。
这几年来,他和李任靑再没有任何关系,连面也不曾见过,相互之间断得干干净净。李任靑权势如日中天,出入皆是前呼后拥,仪仗开道,他不过一个小小玉工,哪里还见得到那正春风得意青云直上之人?
他自认是把那人的一切回忆都深埋在了心里,只全心全意的对罗紫卿一人好,更身在虢国夫人庇护下,不想再见到那人,那人也就没有再来扰他。几年过去,就算是再有什么牵绊,也应该随着日子的逝去而流于无形了。
若说还有什么能值得让人惦记的,大概也就自己这副皮囊了……只是那人位高权重,*者自是不少,又怎么还会稀罕一个幼时的床伴?
他正想得出神,没提防一只温暖的手忽然触到自己脸颊,才回过神来。
罗紫卿伸手轻抚他脸颊,脸上是那熟悉的温和笑容,“而且那人自己也开口说过,要我性命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他不是那种会做无用之事的人,这点,我还是相信的……”
也更相信,他对你的一颗心……
从来不曾变过……
只是后面的话罗紫卿并未说得出口。眼睛看着安笙,半晌才不易察觉的悄悄叹息一声。
却不知叹的,到底是谁?
三人在寺丞的监视下,也不能再多说。出了大牢正要上马车里去,哥舒碧却忽然开口道,“就拜托你先送安笙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办。”
安笙一愣,还想再问,却被李琎一把拽进车里,“走吧走吧~~出来这么久,我也想念朱颜姑娘的玉壶春了!”
说完不由分说就命车夫驱车离开了大理寺门口。
等李琎的马车走得已经完全看不见影子了,哥舒碧才漫不经心的沿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来,便是兴通坊,哥舒碧见身后没有可疑的人,一个转身,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拐进一家普通的房子里。
后院种着几棵梨树,满树雪白如霜的梨花,树下安着水磨雕花石桌,桌边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在好整以暇的等着他的到来。
“你来迟了。”李任靑回头看了看哥舒碧,道。
“我尽量赶过来了。”哥舒碧毫不客气的在李任靑对面坐下,英俊的脸上一扫平时嘻笑的神色,“可是紫卿的事情?”
李任靑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来,“石头,你向来精明,自然该知道背后是什么。”
他说完抬头看向哥舒碧,漆黑的眸里却全无笑意,缓缓开口,“昨夜我有贵客。”
“谁?”哥舒碧警惕的问。
“虢国夫人。”
哥舒碧顿时脸色一变。
“果然是她。”
“她仗着皇帝恩宠,还有什么事不敢做?”李任靑淡淡说来。
“所以就让紫卿做了替罪羊?”
哥舒碧知道了是虢国夫人背后捣鬼,但毕竟和罗紫卿交情非浅,怎么能无动于衷?但眼前的人闻言只抬起那双黑得似夜的双眼看着他,眸子深沉的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
“罗紫卿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李任靑缓缓说完,一双眼又直勾勾的盯着哥舒碧,这次明显的流露出担忧和焦虑的神色来,“倒是安笙,这段时间要拜托你多看着,尤其是别让他独自一人。”
言下之意,哥舒碧已经知晓,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我会的。”
“还有……”李任靑想了想,又开口道,“等他离开,不管是去岭南也好,回碎叶城也好,都别再让他回来长安。”
哥舒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补上一句,“无论如何,都别再回来了。”
说完起身,月白色的衣袍随之飘起轻柔的起伏。
哥舒碧却出声叫住了他。
“等一下,任青。”
“还有事?”他并未回过头来,只微微侧了侧脸,刚好看见那尖尖的下颌,还有单薄的双唇。
哥舒碧没有立刻回答,凝神看了片刻,才语重心长的慢慢道,“我只希望你不会后悔。”
李任靑听了并未言语,依旧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俊美的脸上渐渐的,像是清风抚过一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却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难道你觉得,我还能回头吗?”
他平静的说完,白色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院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