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府前,向来是众官趋之若鹜的地方。
不入此门,不从此门出,就注定只有离开长安,再无晋升的可能,甚至丢官、丢掉性命。外官入京述职,也要来拜见李相,不然心里就不踏实。
府门前围了一些人,都被门房挡在了外面,不得其门而入。
远远的见一位白衣少年,在随从的簇拥下骑马而来,原先盛气凌人的李府看门人也一脸谄媚的迎了上去,猜测定是李相心腹亲近之人,有些机灵一点的,已经认出那少年正是李相最信任的义子李任靑。
见一群人围了上来,李任靑皱了皱眉,俊美的脸上很明显的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嘴唇抿起,目光冷冷的扫了过去。
他酷吏之名官场中无人不晓,端的是声名赫赫,也说得上是臭名昭著。虽然年少,可一身冷酷的杀气凛冽似冰,即使是大白天,也让那些想拍他马屁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乖乖的闭上了嘴,哪里还敢造次?
李任靑目光在不远处几个胡人身上略停了停,旋即翻身下马,畅通无阻的走进李相府。
“青少爷。”管家见李任靑来,连忙迎了上去。
“义父呢?”
“相爷昨夜住在月堂,至今未出。”
李任靑闻言微微一笑。
他身为李林甫的义子,怎么会不知道月堂的用处?
入月堂,悦而出之,则定有人将家碎亦。
听管家恭敬的说来,李任靑悠闲的在花厅里坐下,端起侍女送上的香茶轻抿了一口,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我见门口有几个胡人,是谁来了?”
“还不是那个胖子安禄山?”管家回答,“今儿一早就来了,死赖着不走。”
“义父没见他?”
“没,可也没下令撵出去,让他在偏厅里一直候着,并没说什么时候见。”
李任靑闻言轻轻抬起眼,俊美无俦的脸上缓缓露出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没说不见,也没说见,这下那胖子可睡不踏实了。”
安禄山仗着皇帝恩宠,更是杨妃义子,历来倨傲,谁都不放在眼里,满朝公卿,却唯独就怕宰相李林甫一人,每次进京,必定恭恭敬敬的来拜见李相,若是见他,则欣喜过望,若是不见,则整日惴惴不安,并大叫“吾死矣”。
如今这次来拜见,义父却不见他,定是哪里又出了纰漏,才这样不上不下的把他晾着。
李任靑心道。
管家行了一礼退下,李任靑这才放下茶杯,看向月堂的方向。
安安静静的,十分的幽雅,可谁知在这平和的风致之下,是让人心惊胆颤的暗潮涌动。
是何人惹了义父不快,李任靑只把最近朝中事情略微思索一下,串了一串,就已经估到了九分。
说什么将在外,鞭长莫及,若真要千里索魂,谁又能逃得了?
他浅笑,原本就俊秀似画笔描绘的脸庞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贵气,和这富丽堂皇的宅院竟是相应正好。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任靑站起身来,回身恭敬的行了一个礼。
“孩儿见过义父。”
“罢了罢了,青儿何时来的?”
李林甫看上去也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和颜悦色,平易近人,面对小辈更是满脸慈爱,哪里像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倒更像是平常人家中和蔼慈祥的长辈。
“来了有一会儿了。”李任靑老老实实的回答。
“嗯嗯。”李林甫点点头,捻着胡须往后面的正堂走去,李任靑紧随其后。
“孩儿恭喜义父。”
“哦?为何?”听见李任靑忽然这样说,李林甫大感有趣,问道。
“孩儿见义父颜色欢畅,定是有什么好事。”李任靑一边小心的观察着李林甫的神色,一面回答,“还是,义父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哈哈哈哈哈!”李林甫大笑起来,“青儿果然是生了副七窍玲珑心,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义父过奖了。”
“也罢也罢,那些事情以后再说,你今天过来,可有话要说?”
“是的。”李任靑道,“那杨齐宣的来历底细,孩儿已经悉数查明。”
“哦?此人如何?”
“人品皆好,家世清白,素无恶习,可为琳琅之夫。”
“嗯……”听见李任靑这样说,李林甫微微点了点头,捻着胡须想了想,笑道,“琳琅这丫头,眼高于顶,偏偏就看中了杨齐宣,也罢,女儿大了由不得爹了。”
“那是义父疼爱琳琅妹子,不忍她吃一点苦头。”李任靑应道。
“你还替她说话,这丫头,就是被我惯坏了。”李林甫一张脸笑眯眯的,竟然和李任靑闲话起家常来。
“那琳琅妹子的婚事……”
“还能怎么样?她都说了只嫁杨齐宣,怕是这府里几日后就要办喜筵了。”李林甫挥挥手,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你来的时候,可见过安禄山?”
“孩儿不曾见到。”李任靑一五一十的回答,“义父不打算见他?”
“不见。”李林甫往房里走去,刚踏进一步,又回头,依旧是那样和颜悦色,依旧是那样慈祥和蔼,仿佛若无其事一般的,对身后的李任靑道,“不过你离开的时候不妨去见见他,乐意带回府里去闲话几句也可。”
“孩儿知道了。”
虽然李林甫说得轻描淡写,可言下之意,李任靑已经悉数明白。
安禄山虽然是封疆大吏,但李林甫也不放在眼里。若没有他撑腰,安禄山岂能混到今天的位子?怕早在几年前就被张九龄等人借口除掉了。只是如今杨家势大,安禄山又是杨贵妃义子,李林甫虽然不怕他会对自己不利,可心里总是忌讳,于是借口不见,转而要李任靑去周旋。
李任靑向来能很准确的猜到李林甫的心思。
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成为李相心腹第一人的原因。
安禄山自然知道李任靑在李相面前的影响力,虽然年纪大了对方足足两倍,还是必恭必敬,一点都不敢放肆。
“李大人,相爷可有什么话给我?”
一起回到李任靑那华丽的宅邸,安禄山迫不及待的问。
李任靑却笑而不答。
那笑容浅浅的,在少年俊美的脸上仿佛三月春风藏在了如画的眉目之间,薄唇轻轻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适当的传递出些许他想让别人知道的讯息。
侍女送上冰糖雪梨燕窝羹来,他不徐不慢的用银羹缓缓搅动,半晌,才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近乎慵懒的开口,“义父什么都没说,只不过——”
他故意停了下来,看着安禄山那张肥胖的脸刹那间神色一变,旋即又恢复了原样。
“——只不过吩咐下官,在安将军留京这段时间里,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安禄山闻言抬眼看了看他,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光芒,肥硕的身体也随之坐下,然后端起一旁侍儿早就送来的冰糖雪梨燕窝羹。
“那可就要叨扰李大人了。”
说完,一口喝尽。
李任靑低下头,脸上依旧还是那抹浅浅的,就像一缕清风似的的笑容。
犹豫再三,罗紫卿还是踏上了小楼的楼梯。
安笙连着两天借口身体不适,不肯踏出房门一步,朱颜怎么劝说都没用,看见罗紫卿,就像是看到救星一样,硬要他去劝劝安笙。
“身体不舒服,就叫大夫来看看呀,窝在屋子里算个什么事儿?”朱颜一边埋怨,一边把罗紫卿推到楼梯口,烫手山芋就彻底丢给了对方。
“等……等一下,朱颜!朱颜?”罗紫卿连忙回头,可朱颜已经跑得不见了人影。
瞪了半晌,罗紫卿终是心一横,缓缓走上二楼,在安笙房门前来回走了几圈,才犹豫着伸手敲了敲门。
“安笙,你……你可起了么?天色大亮了……”
片刻之后,只听得安笙的声音缓缓的自屋内传出,“紫卿?进来吧,门没关的。”
罗紫卿这才推门进屋。
眼光触及安笙倚靠在床头那睡眼稀松的模样,竟是一番慵懒无力的诱人神态,不由得心里一荡,连忙别过脸去。
安笙反倒笑了,“又不是小姐闺房,还避讳什么呢?”
“咳……”罗紫卿闻言不自在起来,只好把脸转了过来,目不斜视,可又忍不住悄悄瞥去。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日无意中窥见的香艳场面来。
偏偏安笙此刻又是长发散乱,衣襟虚掩。阳光自窗棂里射入,他不禁略微侧了侧头,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嫩颈项,脸色还带着刚起的一点嫣红,别有一股风liu韵致,瞧在罗紫卿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妩媚,只觉得心神荡漾,差点就忍不住想要把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朱颜叫你上来的?”
安笙那清朗的嗓音又忽然响起,罗紫卿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连忙掩饰般咳嗽一声,回答,“嗯,她说你身体不舒服。”
“若真是觉得身上不好,我这就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见安笙那没精打采的模样,罗紫卿毕竟关心,又道,“汉医可以么?要是看不惯,西市那边有个大食国来的医生,也有波斯来的,都可以请来看看。”
可安笙身体不适的原因,他那个木头脑袋怎么也没有想到是那日李任靑所为的结果。
而安笙又哪里说得出口?更遑论还要看大夫?顿时脸色泛红,嘴里嘟囔了几句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撑起身来。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歇了这两天,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笑道,“紫卿,谢谢你。”
“哦……”罗紫卿愣愣的应了一声,见安笙起床更衣,又连忙转过身去,想了想,开口道,“对了,听说最近虢国夫人在不惜重金收购玉石。“
“嗯,我知道。”安笙淡淡的应了句。
“她想做什么?据说之前她向圣上讨九龙冠,不料却被陛下拒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来陛下赏了她东海来的夜明珠,才算消了气儿。”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我这双手该派上用场了。”
说话间,安笙已经换好了衣服,长发如平时一样随意的在颈后束起,清雅秀丽。
他笑嘻嘻的把双手在罗紫卿眼前一晃,笑道,“夫人可宝贝那棵夜明珠的紧,听说晚上放在堂内,不用任何烛火,那夜明珠的光芒就足够照明之用,见过的人都说是绝代之宝。”
“那她还重金收购玉石干什么?”罗紫卿皱眉道,“夜明珠已经是稀世珍宝了,还嫌不够?”
“收到了好玉石,自然是要作出好东西。”安笙并未听出罗紫卿语中的含意,“而且,师父做了九龙冠,我也想能凭自己的双手,作出一件能和九龙冠匹敌的宝物出来啊!”
听见安笙这样说,罗紫卿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以虢国夫人那般贪得无厌,她若是有了能和九龙冠媲美的宝物,又难道不知多多益善这个理?
看着安笙不疑有他的模样,罗紫卿心中忽然泛起隐隐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