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用眼睛看起来那么近的光亮,用脚走起来却是那么遥远。尤创新和尤建公艰难地跋涉着。脚上起了多少水泡,被岩石划破多少个口子,却顾不得了,只有奔向光明,才有出口,才有生的希望。眼前的光亮已经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太阳的光芒,他照耀着万物生长。“啊,阔别已久的阳光,终于又沐浴到身上了。”尤创新抱住了尤建公,在拼命地亲吻,不是因为他的美丽,而是庆祝他们的死里逃生。
阳光是从山岩的夹缝中射进来的,直射的阳光是那么的短暂,真像昙花一现,长时间能映入眼帘中的仅仅是狭窄的蓝天和白云。他们俩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笑容,似乎是乐了半截。“这么高的山口,怎么出去啊?”尤创新叹息起来,尤建公在默默地思考着。
“你是创新吧!”隐隐约约有个耳熟的声音在呼唤。
“有人!”
“谁?”尤创新和尤建公都向四周搜索。
“我是尤铁山!”
“爸爸?”“大叔?”在一块巨石旁边躺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身下铺着一堆茅草,张开双手在向他们俩挥舞,显然是体力不支起身困难了。尤创新飞身扑了过去,趴到父亲身上就哭了起来。尤建公站在旁边暗自落泪。
尤铁山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个山口向南,很可能就在通向小镇的公路上,有时候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还有汽车的鸣笛声,但是,没有人来到这山口光顾过,我一直等到胡须长了半尺长,也没见到一个人影,也听不见有人说话,看来自己出不去,就只有憋死在这里了!”尤铁山使出了全身的力才说出了这些信息,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爸!你为什么不在洞口那等着呢!?跑了这么远?”尤创新缓缓地摇着父亲的手,悄声地埋怨道。尤铁山睁开眼,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妈说你去寻找一条共同富裕的路,你是不是想从山底下穿到小镇去?嗯?爸。”尤铁山仍没睁眼,匀净地喘着气,没再摇头。
“这能是一条捷径吗?我们俩走了那么长时间,足有好几天,比走山路还长。”尤创新又轻轻地摇着父亲的手娇嗔地问着,好半天才见父亲又摇了一下头,还是没睁眼睛。
尤建公没跟尤铁山直接说话,他在紧张地观察和思考周围的环境:在尤铁山周围有几个破筐破篓,里边都装着些桃核,估计是当保温材料用的,周围似乎没有可以攀登的石头;山口距离地面的高度有两人高左右,一个人不长翅膀又没有工具是很难攀登到山口外边的,两个人合力,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有可能爬上去。
从山口夹缝中漏进来的阳光余波,越来越显得暗淡了,白天即将结束,黑夜就会来临。“创新,你踩着我的肩膀,从山口上爬出去,快!一会就天黑了。”
“不!你上去,兴许我这两只手还能举动你的脚,我比你有劲,别争了,你就听我的好了。”
“不行,我比你有后劲。”
“我一定要和我爹在一块,你别说了!即使出去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意外情况总会有的。”
尤建公拗不过尤创新,他只好听她的安排,他先坐到她的双肩上,骑着她的脖子。尤创新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板。这时尤建公的双手刚刚可以摸到山口的岩石,为了保持平衡他双手扶住岩石,先抬起一只脚踩到她的肩上,双手赶紧向上攀摸,当双脚都踩到她的肩上扶着山口岩石站立起来时,他的双手刚刚可以摸到山口外部的地面。由于岩石不平,碴口锋利,尤建公的双手早已磨破多处,鲜血顺着胳膊淌到身上。“我还是上不去,使不上劲,得再高一点。”尤建公挣扎着央求道。
尤创新又将他的一只脚抬到自己的头上,双手举起他的另一只脚,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向上高举。这时,尤建公的两只胳膊眼看就要跨出山口了,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便喊道:“就差一点了,再推一推就行了!”在他脚下的尤创新一句话也不能说,她在拼命地运气,运足力气才能支持下去。
躺在洞里岩石上的尤铁山忽然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喊道:“坚持住,都别动。”他艰难地爬到女儿的腿边,把头从女儿的两条大腿之间插进去,让女儿坐到他的双肩上,他使出生命里的最后一搏,站了起来。
“好了,出来了!”尤建公脚下受到一股猛烈的冲击力,将他顶出了岩石豁口。他躺到地上滚了一圈就昏迷过去了,他太累了,好像生命的一切能量都让他用尽了,连呼吸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本能地咬住了地上的几棵青草,像牲口一样补充肚中的空虚,可是吃草也需要力气啊!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也许已经停止了心跳。
一种又臭又臊的苦水顺着青草流进尤建公的嘴里,他的醒觉意识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治病的大梦,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医生在往他嘴里灌中药呢!原来是一只黑熊,围着他转了一圈,以为他是个死人,便撒了一泡尿在他的头部,就晃晃悠悠地向山顶走去。尤建公虽然受到熊尿的刺激苏醒过来,却无力动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疼,勉强睁开眼睛。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后边。
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自远而近地传来,这是生命的呼唤,借助黄昏的余晖,尤建公的视野里闯进来一个香烟盒大小的农用拖拉机,缓慢地在盘山公路上移动。原野上一片充满春意的新绿,在暮色中蒸腾起乳白色的水汽,在远方的山峦上空已经形成雾霭,环山公路像一条条黄色的飘带,装饰着绿色的原野。生的欲望又浮上尤建公的心田。记忆在频频敲击他的脑门,山洞里还有两位挚爱的亲人,必须赶紧抓住生机,跳上这辆拖拉机,一旦机遇过去,一切希望都会付诸东流了。他发动起全身的能量,连滚带爬拖泥带水向腰带状公路冲去。
已经奔到山顶的黑熊在离别之前又回头顾盼一眼它抛弃的尸体,当他看到尸体又复活了,竟然也会用四肢奔跑,就立刻后悔自己上当了。黑熊也能急中生智,嫌自己跑得慢就来个滚动代替移动,既省力气又省时间,从山顶上滚到山底下至少会提高两三倍的效率。此后,黑熊就同尤建公平等了,都在相同的等高线上赛跑,当然,在没有路的原野里还是黑熊跑得快,就在它快要追捕到尤建公时,已经来到了公路上,拖拉机放缓了速度,等尤建公上车之后,又开足了马力,黑熊只好望车兴叹了。
拖拉机司机是小镇农民,叫于小春,他告诉尤建公这条盘山公路是通往县城的国道,常有公共汽车经过,愿意将他送到医院治疗。尤建公说:“我还有亲人在山洞里,想租用你的拖拉机用一天,付你一千元租金,请帮我记住那个山口。”司机于小春笑道:“救人是不能收钱的,要学雷锋同志助人为乐,明天你用完车,我只要个油钱就行了。”
次日一早尤建公带着救护车和拖拉机一起来到山口裂缝,先用绳子将大夫顺下去抢救病人。尤建公是第二个下去的,一看吓了一跳,尤铁山早已僵硬了,浑身像石头一样冰凉,躺在他旁边的尤创新也不省人事,紧闭双眼,奄奄一息。大夫打了强心剂经过简单急救处理便吊上去送回医院救治。
原来的情况出乎尤建公的意料:当尤铁山顶起女儿和她头上的尤建公时,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只停留了几秒钟便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气绝身亡。尤创新从父亲身上摔了下来,看见父亲这种惨状,哭叫了几声也昏死过去。
尤建公在医院里一直等到尤创新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才同她商量她父亲的安葬问题。起初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拉回家,让我妈见见再安葬了!”
尤建公早有所料,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按理说应该运回去,可是有一点要看到,这个山洞是一定要开发的,它不光会成为咱野狼沟村民通往小镇和县城的交通要道,而且还可能有巨大的旅游价值,铁山大叔就是这条共同富裕道路的开拓者,应该雕塑一尊石像立在洞口作纪念,或者立个墓碑来教育后人。若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就地安葬方便了,省得再迁墓惊动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尤创新听了频频点头,满意地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怪不得爸爸生前总是背地夸奖你办事可靠。”
“受到你的表扬,比什么奖励都好,太让我满足了。”
“那说明我在你心目中还有一定地位。”
“不是普通地位,而是上帝。”
“那你就把我送到庙里小黑屋供起来得了,我也有点想休息了,筋疲力尽,浑身都疼。”
“我可真喜欢黑暗的屋子,就像咱们在狼洞那样,谁也看不见谁多好啊!我觉得很自由。”
“真奇怪,不可思议,你的脸也红了,大男人倒像个姑娘了,真怪!”
“我长得难看,怕你看了讨厌我,所以我喜欢黑暗,才没有压力,才好意思跟你说话,特别是要说心里话,一旦让你看了,简直张不开口了,甚至有点感到无地自容了!”
尤创新伸手要搂抱他,却只抓住了他的手下意识地送到嘴边上亲吻起来,喃喃地说:“什么叫好看,什么是难看,只不过是外在形式的美。是形状和色彩的组合不同而已,如果你发现在金玉其外的背后还有败絮其中,你就不会再有美感了。”
尤建公坦然地笑了。“那你说,我是不是还有点内秀啊?”
“不是一点,而是心地很善良,为人很实在,正像我爸说的那样是个很靠得住的人。”
“那么说,你是不讨厌我了,爱我了?”
“你还怀疑吗?多虑了。”
“我总觉得你对我是感激,不是爱!”
“那你说,什么才是爱?”
“爱是得有性感,有魅力,我对你会有性感吗?有诱惑力吗?”
尤创新叹了口气苦笑道:“有句格言叫‘贫寒起道心,温饱思人欲’。我现在身上都挺疼,我们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当然不会有做爱的心思了!另外我还有个更重的思想包袱就是狼洞怎么修建。”
“对,我也有同感,修建狼洞可是个十分庞大的工程。”
“我真觉得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了!”
“这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能想到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要不这样吧,咱俩每个人都自己去独立思考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然后,再一起商量研究,各取所长综合成一个最佳方案,怎样?”
“好,我听你的,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放心吧!”
尤建公完全收敛了谈情说爱时那种深沉而拘谨的神色,一谈起来开发狼洞的事,他的胸臆间仿佛顿时涌起冲天的豪情和滔天的自信。
尤创新看到他那开怀大笑的样子,心理上冥冥之中也像刮起了春风,虽是茫然,却是一种欣慰,不禁展颜浮出灿烂的笑容,说道:“过段时间,我到小镇来找你,一块商量!”
尤建公揶揄道:“能从你这张冷冰冰的脸上看到笑容,可太不容易了!真比那昙花一现还短,应该比喻成闪电。”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这样向你保证,除了把日常施工的活干完外,我会全力以赴……”
“你这又把我当成了上级,嘻嘻!”
“岂止是上级,你就是我心目中的上帝,而且永远是我的上帝。”
“但愿你对我不是一夜情,至少比昙花一现更长一点。”尤创新又一次摆脱了恬淡冷峻的状态,强颜一笑。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会给你创造惊喜,而且要不断地创造惊喜,让你脸上老有笑容。”
尤创新在早晨太阳一露脸时就离开了小镇医院,翻过南山回到野狼沟已经是太阳落山了。一进村,孩子们就告诉她:“你妈又犯病了!”尤创新心里十分焦急,大步流星向家中奔去,在暮色中拉开家门,见到臭五先生在外屋灶坑边上烧火煮饭,母亲又躺在里屋炕上。“五叔,我回来了,是我妈又犯病了吗?”
“你这一去十来天,你妈可急死了,我一步也不敢离开她,就怕她再犯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