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建公和尤建美兄妹二人离开野狼沟是早晨太阳刚出山的时候,翻过南山来到小镇已是太阳落山了,他们背着行李沿着公路来到裤裆街,开始寻找吃饭的地方。裤裆街像个英文里的“K”字,是个三岔口,是小镇的繁华地带,大小饭店和卖小吃的摊位不只一处。尤建美早就饿得饥肠辘辘,见了烧饼、油条、馄饨、豆腐脑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可是尤建公却选来选去总不肯落脚掏钱。尤建美不禁抱怨起来:“哥,挑个什么劲儿,咱钱少就拣最便宜的吃呗!”
“不光是要找最便宜的吃,还得借吃饭这点面子找个活干干,不然明天吃什么,晚上在哪儿睡,都得花钱。”
还是哥哥想得周到,兄妹二人一共才有一百来块钱,即使吃最便宜的饭,住最低档的旅馆也只够三四天的生活费,所以吃一顿晚餐那就是一件大事情,买谁家的烧饼那也是个人情了,得借这个人情打听一下他们店里是否用力工;如果没有这点人情关系,平白无故去问人家能不能留下打工,那要受到冷遇,没人理你。反复折腾了半天,才选中一家小饭店,生意很兴隆,而服务员却显得极为稀缺,许多食客都自己离开座位去主动端面条水饺,只有那几个看来像是既不怎么饿又懒得动弹的客人在等服务员给端菜端饭。尤建公买了两碗面条,两人吃了好像还没够塞牙缝的,又端着空碗去要了两碗饺子汤,下肚以后还是感到饥渴,尤建公端着空碗去买了一个烧饼给妹妹,趁机又要了两碗饺子汤,一直观察到大多数客人散去,两个女服务员开始抹桌子扫地,尤建公才端着空碗去问老板是否需要力工。
胖墩墩的老板娘斜眼打量了一下兄妹二人的脸盘和装束,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去清点她抽屉里的旧钞票。尤建美拉一下哥哥的胳膊示意他赶紧走,尤建公却仍旧赔着笑脸说:“老板,我看您这店里人手挺紧的,多几个人手不是生意会更红火吗?”
老板娘的矮鼻子嗯了声,半天才从抽屉抬起眼睛说:“这端盘端碗也得要个模样,别叫客人恶心才行。”
“那我们给您打杂怎么样,扫地擦桌子、摘菜洗菜搬运东西……”
“那就把你老婆留下吧。”
“她是我妹妹,谢谢老板。”
尤建公安置好妹妹又嘱咐道:“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千万要谨小慎微,遵守店规,我一个人好办,别不放心。”
临分别时,尤建美又来央求老板娘和另外几个店员,“你们行行好,看哪儿有用人的地方帮我哥哥介绍介绍。”
一个高个子女服务员悄声说:“东街那里盖大楼,可能要力工。”
尤建美忙问道:“这跟前饭店没有要力工的吗?”
高个子女服务员说:“饭店不爱要男力工,嫌吃得多,要是能掌灶做一手好菜兴许行。”
老板娘抬起头冲尤建美斥责道:“你以后说话不许满嗓子喊,这屋子小,房盖都让你给掀起来了。”
尤建美这才意识到自己天生一个大嗓门,一说话就像庙里撞钟似的,发出嗡嗡的低沉回音。
尤建公孤身一人来到东街,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一座正在修建的大楼,耸立在马路一侧,头上的塔吊足有十层楼高,已经停止了旋转,楼身后的工地上还有一排低矮的平房,也亮着灯,有的工人在吃饭,也有在洗脸的,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得去办公室找工头。办公室就设在平房最后边的一间,灯光比较明亮,屋里一个平头中年人正同一个年轻工人在说话。平头中年人坐在写字台后边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一颠一颠地说:“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闲人没有,就是不能请假。”
“李工,你行行好吧,我妈都六十了,根本没钱看病,再拖下去就危险了。”
“我告诉你小六子,就两条道,或者辞了,或者继续干。”
“我辞了也行,可是李工您得把这半年的工钱给我呀!不然我不白干了吗?”
尤建公在一边听明白了便插言道:“我是来打工的,不知领导能不能给点活儿干干,给碗饭吃。”
年轻工人小六子如鱼得水似的拉住他的手,冲平头中年人央求道:“李工,让这位哥们替我半个月,您就高抬贵手了,放我一码,准我个假好吗?”
李工盘问了一番又思索了一阵,勉强点点头说:“那就破个例吧!”
尤建公替小六子打工和水泥半个月,很受工头的赏识,便留下来做正式力工了。这时尤建公才敢松口气抽空到裤裆街看看妹妹了。正是晚上下班时间,吃饭的客人满满的,可谓座无虚席。尤建美正在给客人端面条,见了哥哥进门,便赶忙迎了上去。
“现在正是吃饭时间,别妨碍你工作,我在门口待一会,你去忙你的!”
刚要转身向外走,尤建美却说道:“不给她干了,我就等你呢!要不早走了。”
尤建公大惑不解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原来是被老板娘给炒鱿鱼了。有一天尤建美扫地发现饭桌底下有个黑钱包,鼓鼓囊囊地装了不少钞票,还没来得及数,就给老板娘发现了,喊道:“有客人丢下的东西一律交给我,私自留下可要开除的!”
尤建美便乖乖地交给了老板娘。半个钟头后,正要关门闭店,却见一个中年女子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捡没捡到一个黑钱包,里边装的都是十元票子,共三百多元。老板娘说:“没看到,快,把门关上。”
尤建美不假思索地问道:“我刚才不是交给您个黑钱包吗?”
老板娘带搭不理地说:“叫顾客领走了。”
尤建美奇怪地自言自语道:“没看见有人来认领啊!”
老板娘白了她一眼,训斥道:“客人来认领,我还得向你汇报吗!”
几天以后,尤建美扫地时又捡到一个黑钱包,偷着打开一看,里边有十多张一百元的钞票,还有身份证和飞机票,她想失主一定很着急,再也不能交给老板娘了。次日清晨刚开门卖豆浆油条,就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来问是否捡了个黑钱包,里边有今晚去广州开会的飞机票。尤建美悄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毛开君,还有我的身份证和一千五百块钱。”
尤建美便亲手交回了钱包,不料,这可触怒了老板娘:“你违了店规,捡了钱包不上交要开除,快走吧!”
尤建美辩解道:“我这不是都交给客人了吗!”
“不对,是客人看到在你手里才冲你要的。”
尤建美怎么讲道理也没用,只好服软央求她宽容几天,“等我哥哥来了,我再走,不然他找不着我,我也找不着他。”
“也行,不过这几天干活吃饭可以,不能有工钱了,也就是白吃白干。”
尤建美忍气吞声又白干了五天才见到了哥哥,便报复地大吼一声:“猪八戒甩耙子,不伺候了,走吧!哥。”
尤建公冲妹妹笑着说道:“现在店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哪好撂挑子就走人呢!说什么也得帮人帮到底啊,等客人走了咱再走。”
尤建美憋了一肚子火,一听哥哥的话就像火上浇了油,立刻亮出洪钟似的大嗓门,吼道:“我可再也不能受这种剥削了,我不能像你那样,打了左脸,再给右脸。”
老板娘瞪起三角眼,怒气冲冲地斥责道:“谁剥削你了,嗯?你大呼小叫,房盖让你震塌了,明明讲好了是白吃白干,叫什么剥削?”
尤建公向妹妹央求道:“好妹子,看在哥哥面子上,干到闭店再走!咱到哪儿,不管干什么都要有始有终,不能叫人说半个不字,宁可亏了自己也不能亏了人家,今晚就算你是替哥哥干活了!”
在哥哥的央求下,妹妹只好从命,一直服务到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个客人,兄妹二人才提着行李往外走。刚出店门就遇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提着一个旅行袋像是外地赶来的,冲尤建美热情地微笑道:“小姐,我是来向你致谢的,幸亏你帮忙,不然就误了大事。”
尤建美向哥哥介绍道:“他就是丢钱包的!”
“我从广州带回来一些新鲜荔枝,送给你,略表心意。”说罢就将手中的旅行袋放到尤建美面前的台阶上。
“谢谢你了,我们拿不动,哥哥还得帮我扛着行李去找工作去。”
“你要找工作?那就太好了,我正想求你到我家工作去呢!我叫毛开君,在小镇文化馆工作,我家正缺少个做饭的人,儿子又双目失明需要人照顾,工资肯定比这饭店的高,居住条件也比这里强,有个单间专供你住,去看看好吗?”
兄妹二人跟随毛开君来到家中。这是二层楼里的三居室,毛开君的儿子原是省京剧团的武生,由于摔了一跤竟造成视网膜脱落,只好改弦易辙,去拉胡琴和弹琵琶了。毛开君向儿子喊道:“先武,我给你找来个尤小姐,让她帮咱们做饭。”
南屋门开了,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摸索着走进客厅,礼貌地说:“尤小姐,你好!谢谢你来帮忙。”他主动摘下了墨镜。
尤建公临走时向妹妹嘱咐道:“对于别人交给自己的工作应该看做是一种信任,要珍惜这种信任。以后有空哥来看你。”
毛先武失明后对于声音特别敏感,对尤建美说:“尤小姐,你的共鸣器太好了!简直是人间稀有。”
尤建美莫名其妙地笑着问道:“什么是共鸣器?毛先生。”
“噢,你的嗓音不完全是嗓音,还有鼻音,人若生就一个好的共鸣器,什么乐器也赶不上。”
“你是嫌我说话声太大了,是吧?”
“不,我是说你的音质好听,当然声音也洪亮,只可惜,缺乏人工雕琢。”
尤建美似懂非懂地傻笑着:“你说我没上过学,太野了,是吧?我是农村山沟沟里来的,大老粗。”她发现他那白白净净的脸膛上浮起一层阴云,似乎有些凄楚,甚至是悲哀,便有点紧张起来,怯生生地问道:“毛先生,我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一定要批评,要直说,我刚来,不大明白城里人的规矩。”
毛先武摇摇头,苦笑道:“我是恨自己的眼睛不听使唤。”
“不要紧,您别着急,你要看什么就告诉我,我看了再向你汇报不就得了吗!”
“对对对,不过,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样。”
“嘻嘻,我,哎呀,很丑,我告诉你,可别害怕啊!”
“你别太谦虚,冲着你声音那么美,人长得也不会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