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听说野生东北虎只有7只了，而华南虎早就绝迹。在湖北，有报道说九宫山出现了虎踪，但只是看到了几只脚印。问神农架的朋友，说只听到过虎的传闻。到鄂皖边界去，友人说弄顿狼肉吃，等了许久也不见端上桌面。上了桌面后吃出了一股狗肉味。充其量不过是狼狗肉罢了，绝不是野味。
如果说湘鄂边地的公安水乡有虎，绝没人相信，无疑于痴人说梦。公安无山，在江汉平原与洞庭湖平原之间。这块在几百年前由湘、赣和土著人共同垦荒的蛮夷之地，现在已经富庶了，每一寸土地都修理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湖泊和芦苇正在大片地消失，人的足迹代替了兽迹，跟我们国土的任何地方一样，人满为患。巫术、民俗、鬼的传说被湮没在一片片新起的房屋和犁耙声中。所谓僻远、荒凉这样的词似乎只能到小说中去寻找了。
然而，据史料记载，公安这块土地上100年前曾虎狼当道。“家祥随父往探寡妹，觅径于陆逊湖灌莽中，虎突出，衔其父而去。祥哀号求释，虎不顾，随之深入里许，虎置人于地，坐守之，祥径前夺父，负之走，虎且哮且追，然不甚迫，遂得渡河，完尸以殓。”另又有一记载：“朱姓者，驾牛车于江堤外河滩，捆载新麦，为虎衔去，时仆子建儿牵牛，解车上木棍，奋往击虎夺之，归而死。”
史料上所记载的陆逊湖已没了灌莽，成为区区小湖。而另一则的所谓“江堤外河滩”，即指长江边。如今的长江岸边，能藏老鼠就不错了。
公安有虎由来已久。公安河川中最有名的为虎渡河。虎渡之名，源于后汉。《名胜志》载：“后汉时郡中猛虎为害，太守法雄悉令毁去陷阱，虎遂渡去。”虎渡河因此得名。
后汉时的虎和100年前的虎去了哪儿呢？或者被杀戮了，或者真渡河而去？河对岸亦是平原，更远处是数百里外的武陵山脉，虎可能被人类逼得远遁于山中了。但武陵山脉现在也没听说有虎。
遥想百年前的莽莽湖荡，有虎出没，有何奇怪。即在我们的童年时，倒数过30多年，也曾亲眼见过人们在湖边撵野山羊、獐子。这些孤独、神秘、凶猛或温驯的生灵现在是彻底地消失了。但是，当地的老人们不相信它们会消失。他们固执地说那些野物们一定还会在这个世上，那些过去的成群结队的野物都变成了人类，并且去了城市。他们说为什么现在这世上坏人多了起来，杀人的、抢劫的、偷盗的、强奸的……就是过去的虎狼变的。你看，社会越发展，人类的文明程度照理说应越高，怎么作恶的人却越来越多呢，你说那些人不是野物变的是什么？这自然是一种迷信说法，一种很愚昧的推理。但是，作为相信巫鬼的楚人，我倒有时候就信了乡下老人的这种说法。其实它不过是一种潜在的恋旧心理。
100年是十分短暂的，我们的大自然景观却消失得太快了。想一想，我们留给子孙的是什么？楼房，金钱？这一切永远也召唤不来虎、山羊、清清的湖水和湖底殷绿的水草。
虎已经远去，世事沧桑，不可逆转，偶翻史志，不过是一番空空的感慨罢了。但愿不要让人笑作书生气。人类，失去的愈来愈多，剩下的将只有历史和回忆，就像我的这篇小文章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