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大半个月就过年了,虽然现在到处叛乱,江南之地却还能算是一方乐土,苛捐杂税奇高之下,勒紧腰带,小户人家勉强还能挨过去。大户人家尤其是官宦之家却不受什么影响照样张灯结彩,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
盐城城外的千户所却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里面三三两两的站着一些人,穿的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没一个身上有着棉布的,有的年纪甚至已经四五十岁,围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些人就是传统的军户,从朱元璋开始到现在他们的祖祖辈辈便世代为兵,他们现在更像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常规的训练几乎全部没有了,平常根本不用到卫所报到,只有在每年核查时才抱着蜡杆子枪装装样子。
每月五钱的饷银被上司克扣过后能拿到一钱就不错了,还是一年结一次,明初祖辈们分得的土地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层层剥削早就连一巴掌土都没了。
这些军户唯有租那些军官的土地耕种,十成收成只能得一成,所以俗话说当牛当马也不要当兵,可他们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一代为兵世代军户,生下来便按上了当兵的烙印。
现在他们正眼巴巴的望着中军帐,没办法,家里的老婆孩子一年到头没吃过几顿饱饭,这大过年的,就是见不了荤腥那总得让家里能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腊月以后大家每天从天刚露白就跑来蹲点,直到夕阳西下,也没个肯走。
心里都指望着千户大人能发发善心,年关多给几钱银子,最好再能给孩子们缝件衣服,大人冻着没关系,孩子穿的那么单薄怎么受的了。
一群人正苦哈哈的等着,外面突然飞驰进来一匹马,马上的人塌着鼻子,正是之前挨了张佑一拳的驿卒,张佑见到信后,见果然是十分紧急之事,还有自己的份,就放他来报信了,自己先回家睡觉去了,明日吴千户自然会来请他。
驿卒这时候却又是威风尽显,对着两个来不及躲闪的佝偻身子就是狠狠的两鞭子,口中高呼:“报,紧急军情。”
站在正堂门前守卫的两个吴千户的亲兵,顿时迎上来一人,对着一名挡路的兵丁屁股就是一脚,他们亲兵的身份和这些普通军户的地位那可就差的远了,都是吴千户等高级军官的心腹之人,不但平时的饷银少不了,额外还能分一点油水。
那个亲兵满脸的不可思议,堆出一脸笑对着驿卒道:“这位兄弟,我没听错吧?咱们这地方能有什么紧急军情。”
驿卒挨了张佑的打心里正不爽呢,冲了一句:“爷还想知道呢,此乃海州施千户亲书与你们吴千户,十万火急,你问个什么劲,速呈给你们大人。”
自打崇祯初年削减近半驿站和相关人员,掉下来的哪怕是跑腿的驿卒,那可都是有关系的,人家又是有公务在身。这亲兵硬是没敢还嘴,讪讪的接过信,跑进去呈了。
外面几十个兵丁冻的手脚都能当石头使了,屋内正中的火炉却烧的劈啪作响,吴千户臃肿的身子艰难的挤在太师椅上,下首坐着白天和巡检司起冲突的梁副千户,左右还有几个百户校尉。
火炉映的吴千户满脸通红,腊肠似的手指对手中的加急军情上轻弹一下,对着坐在下首的梁副千户兴冲冲的说道:“哈,梁大人真是一员福将啊,守着这鸟不拉屎的千户所,正愁着没什么油水可捞,你才调来几日天上就掉下一份大大的功劳。”
梁副千户神色一动:“哦?敢问大人是何处军情。”
吴千户笑着把手中的信递去给他,梁副千户草草看完,沉呤道:“功劳倒是好功劳,劫了朝廷二十万两,又杀了一名游击两名千户,还有数千官兵,我们要是拿住这匪首裴龙安,官位怎么也得往上挪一挪,只是这么好的功劳,我们自己得就是了,何必再去分给那张佑。”
吴千户摸着足有半斤肉的下巴,愤慨的道:“你以为我想啊,这小子自打两年前做了这巡检司,盐城这一亩三分地,什么好处他都要参一脚,仗着有着张侍郎撑腰,和他那屁大却卡在咽喉的官位,我这正五品都吃他好几回亏。”
吴千户发完脾气又皱起了眉头:“可是这好处不给他占又不行啊,施百信这信上不说了么,他打埋伏,八百人才干掉对方一百多点,还落的一个就掉三五狼狈小卒。你出去看看外面蹲着的那几十个穷酸,就知道跟我要钱,让他们去拿刀杀人,还不如寻莺苑里的娘们带劲。再说咱们还远不如海州那,施百信竟然还能搞到三百火枪,五百弓弩,我这能凑起五十杆枪,三百弓张就了不得了,所以我们是万万敌不过的,只能找那小子帮忙啊。”
梁副千户在刚听吴千户发牢骚的时候便有些不耐之色,好不容易等了吴千户说完,仰天哈哈大笑几声,笑声中满是轻藐之意。
吴千户不知他何故发笑,着急连问了几声,梁副千户描了满头汗的吴千户一眼,才姗姗开口道:“大人只要给我五百兵丁,配齐弓弩,我必将裴龙安拿下献于大人,事后的功劳,我们两平分如何?”
吴千户大惊:“粱大人怎么如此自信。”
梁副千户嘿嘿笑道:“大人忘了我是从何调来么,左大人昔年在边关之时我便追随左右了,你不知左大人麾下也有一支近千人的关宁铁骑么,这次我前来上任,带了三十名亲兵,可也都是曾经在关宁铁骑中呆过的。
吴千户小绿豆眼珠子一转,两对肉掌一拍:“果真如此?那我这就让人准备器具人手去,明日一早便可让梁大人带兵出征,鄙人体弱多胖就只能在身后为梁大人呐喊助威了。”
屋外的兵丁们有的从怀里掏出一点点大的野菜团子小心翼翼的啃着,家里没什么余粮的只能干瞪眼的看着,心里在盘算着千户大人等下出来喊什么要饷的口号,眼看这都快戌时了,一群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就是没一个人肯走。
实在是真没办法,虽说年关吴千户怎么也会发钱的,可每次都是那两三钱银子,以前堪堪能买上五斗米。可去今年初辫子军打到山东来了,皇帝又要练兵,复征练饷,各地又是天灾人祸,战火烽烟纷纷不断,物价飞涨,三钱银子也只能买上三斗米了,更别提给孩子裁衣服了。
本来军户就过的苦不堪言,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所以大家也不怕吴千户训斥了,大家就在这死磕,还有人干脆抱着被褥睡到千户所马厩去了,十二个时辰专侯,都指望着吴千户手指缝能多漏出点,这样大家过完年也能多熬上两个月。
一群人正苦哈哈的等着,梁副千户带着两个亲兵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卷了出来,对着蹲在门口啃野菜团子的兵丁就是一脚,将那人踢的滚了几骨碌,口中大叫:“列阵,列阵。
这些兵丁除了拿锄头,恐怕就掉列阵了,这时候以为要发钱了,劲头顿时出来了,瞬间排了个整齐,只是每个人身上这行头实在惨淡了些。
梁副千户扫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提着嗓子喊道:“大家伙听着,明日一早我要领你们出征讨贼,等下散去各去通知你等同职好友,明日卯时不到者以逃兵论处,今晚大家好生擦拭盔甲,以待来日之战。”
下面的人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众兵丁茫然失措的在一起议论纷纷,这自打倭寇过后盐城县可百来年没动过兵了,这里又没险山又无恶水,匪呀盗的谁都沾不了边,这是要打谁呀,有的人还以为倭寇又来了,军户最知当年倭寇何等凶残,有的竟吓的当即哭出声来。
梁副千户见下面乱的像菜市场,重重的呵斥几声,等众人安静下来,这才开口怒道:“慌个娘皮,只是去剿灭一群从山东逃过来的土匪,而且人数不到二百,还有几十个有伤,怕个屁。”
下面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有个胆大的站出来哆哆嗦嗦的道:“大人,不说咱一辈子没拿过几回刀,就是这饱饭一年也没吃过几次,年关的饷银到现在也是没发,我们没力气怎么去打啊。”
梁副千户兜头就给他一耳刮子:“瞧你那点出息,不就吃饱饭么,老子跟你们说,明日一早,我让人在这煮几大铁锅肉汤外加白面馒头,管饱,都吃饱了再出发。”
下面哄的一下炸开了锅,刚刚被梁副千户煽倒那人一屁股就弹了起来,个个两眼冒着绿光,肉啊肉啊,这里两三年没见着肉的人大有人在,有肉汤还管饱,大家一诧异过后紧跟着发出阵阵欢呼。
梁副千户很高兴,一顿肉就把这些人的士气调动起来了,趁机继续道:“肉汤只是给你们壮行,好生听着,吴大人说了,只要剿灭这批盗匪,每人一两银子,每杀一人再加一两,谁要能把匪首抓住,一百两!”
这下,下面一片安静,过了许久,才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一群大老爷们,竟然抱成一团稀里哗啦的痛苦起来,把梁副千户搞的丈二摸不着头脑。
一两银子啊,一家三口省吃俭用每天一顿白米饭,够大半年了。杀一人还加一两,谁能把匪首抓住那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对于一年都吃不上饱饭的他们,能不痛哭么。
总之,为了肉,为了银子,这些官兵的士气被彻底带动起来了。只是看看这些官兵的模样,连农民都不如,有杀人的士气就行了么,就算他们明天套上官兵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