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门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善巧方便。曹洞宗的“默照禅”和临济宗的“话头禅”，虽然下手路径不同，但系出同源，最后亦殊途同归。2009年我在纽约象冈带禅十，西方人曾就这两个法门提出问题，后来在温哥华的禅七中也略作解释。今将两者合并整理为一篇文章，希望对禅修者有所帮助。
修行过程
禅修的各种法门，都在帮助我们的心从散乱到集中、统一，乃至认识自己的清净心，只是入门的途径有所不同。
“默照禅”在用方法时，是先经由“默”的工夫，使身心达到一心的清明状态，在没有其他妄想分别时，再清楚地用上方法，去究明本有的妙明真心。所谓“究明”，是清清楚楚地以“明”的心境，继续去清楚觉照我们原来清明的本体。
而“话头禅”是参透身心的烦恼相。既有如此众多的身心烦恼、生死苦痛，为什么是“无”？就这样一直疑下去，直到一切心识的作用——攀缘、分别、思虑等——都放下，当下真心即能显现，这是从种种的生死烦恼相进入无相。
无相时，就没有任何身心的造作，烦恼的本体就是菩提，所以无得也无失。这是“话头禅”和“默照禅”在修行过程上的不同。
内涵
默照比较属于从“假观”入手，体验种种身心相的转变——从混乱心，到和谐心、统一心以及清净心的圆满——在体验同时也清楚知道，这些身心的转变与觉受都是如幻、非真实的。在如幻当中，注重每个过程的改变、生成，而到达实相时，仍是无相、无不相，比较属于如幻法门里去成就一切。
曹洞宗是从“默照”下手，着重心性的转变及回互。而临济宗的“话头”是从诸法的空观、实相上面入手，一空即一切空。两者最后体证的都是即空即假、即假即空的真实妙智慧，并无差别。
这两个法门，一个从观幻门，就幻心升起幻法来修；一个是直接知道本自无生、本自空寂，不假造作。两者都是从生死幻梦中进入实相，各有千秋。
疑情
日常生活中，默照和话头是可以结合起来用的——用默照把话头的疑情照清楚。喝茶时，清清楚楚地喝茶，同时问自己：谁在喝？
用默照的方法，可以将外境和自己心念的起伏观照得很清楚，不随境跑，也不随境起分别，心中清净和谐。但若停滞于此，将永远只是守在一片沉静当中，见不到自己清净的本体。
因此，用默照时，对任何境界都要放舍。如果停留在境界上而没有“舍”的心，那只是“守静”，严格讲起来，不是真正的“默照”。真正的“默照”要常照见自己的本体，在到达没有妄想杂念时，必须去究明何为清净的本心，才能真正体证到禅。
所以，用默照到心很宁静时，就要去问：它究竟是什么？“清净”、“宁静”或“散乱”都只是身心的感觉，清净心和散乱心看起来似乎不同，实际上是同一个心。既然原先是散乱，现在比较统一（其实现在的统一也只是暂时的安定），究竟是什么样的真心，能够远离现在的统一和原先的散乱？当没有“散乱”和“安静”这两种心相时，真正的心又是什么？这就变成话头了。
所以从默照同样可以达到疑情，跟参话头一样。
“参”与“究”
我们说“参话头”、“究默照”，严格讲，两者没有太大差别，都是要去清楚了解什么是自己的真心、本性，但“参”与“究”还是有些许不同。在纽约打禅十的西方众问了这个问题，在亚洲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其中的区别，对佛法修行有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很好，把方法问清楚，修行才不会有错误。
“参”跟“究”这两个字在中文的意思很相近，若从字面讨论，几乎没有区别，必须以修行体验才分得出来。
中文的“参”有“参加、合在一起”的意思。我们在问话头时，话头所带来的疑情，在我们原本混乱的心识里制造了许多不安，然而，我们非但不逃避，反而清楚地参与它，与它合在一起没有分开，不管外在环境或内心状况如何混乱都不在乎，但不陷入分别计较，同时，去问：这种散乱不安的实际体相是什么？这就是“参”。
正如同虚空中有许多尘埃游移浮动，但虚空并没有和尘埃分开；虚空当下就存在尘埃里，离开尘埃就没有这个虚空可言。
所以话头禅用“参”字很有意思，是在我们的心充满烦恼不安时，不理会不安，也不逃避，就以不安的现状来探索真相。只要一直追问下去，就会明了所谓烦恼、无明的实相。
说穿了，无明、烦恼是来自于妄心，只因真心一念不觉，才变成了妄心，所以哪有真实的妄心、烦恼存在？当你一念放下分别计较，妄心当下就变作真心。
因此，话头的用功，不要求先离烦恼再来修行，而是即生死、即烦恼的当下，证悟它的本体是清净的。
默照则讲求“究”，是“究明”的意思。“明”有两个意义，一是当做名词，意指“清清楚楚的实相”，你必须去追究、体验它。二是当做动词或副词，代表智慧的妙明、妙用，检验自己是否真正体验到清净的本体。
既然是“究明”，就要清楚地去体验，因此要保持身心安定清明。话头是在混乱不明中，去追究它的实相；默照则是在我们身心安定清明、没有其他妄想杂念时，去究明那真正的“明”。
哪个法门适合？
其实，只要认真学习，任何法门都能适合自己，端看有没有下定决心用功或对方法是否真正清楚。
就我个人的体验，话头禅能在很短时间内，很快得到一个真实清楚的身心觉受，也能够很快跳出来，相应到清净的本心，而不会一直停留在身心的觉受上，其他法门大概都会停留一段时间才继续前进。
话头既然是“无”，就没什么好停驻的，比较快速。而且在逼拶棒喝下，能让禅众身心顿断。这种体验也不是其他修行方法能确切感受到的，所以它能帮助我们很快跳出身心之外去体验“道”。
家师早年带禅修，最先是教大家用话头，后来因为各种因缘时机以及老人家体力的关系，再加上现在大家平日用脑太多，所以比较喜欢用默照，觉得比较踏实。
话头的确比较难，有如水中捞月，想抓一个什么东西来用功，结果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一个东西可以抓住，抱着佛脚夜夜随它眠，可能还会感觉有进步，可是，连佛脚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话头难就难在这里，但这也正是它能帮助我们的地方，因为众生本来就是逐相、着相而修，我们就教大家离相、遣相，当下这个相就是真。
常有人问：“我的根器适合学默照还是话头？”其实默照和话头同时都要，没有两样的。修默照时，如果到后来只觉得清楚宁静，那是“邪禅”，不是“解脱禅”。
所以家师过去带禅修时，用默照的人，最后还是会给一句话头去参，像“拖着死尸的是谁？”、“念佛的是谁？”那是教你从默照达到身心安定之后，要真正进入禅的体验。
祖师禅一定是直缘真心来用功，默照也是要在身心状况统一后，从统一的一心直缘真心来修行。直缘真心就是“参话头”，参那个疑才叫“默照”！要知道，“默”的本质就是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的本体，你要去参、去究明、去体验它，那才是真正的“默照”。
古德说：“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寂照分明”。“寂”就是本体，从本体起照，才不会掉入分别心，才是真修行。
我一再强调：不要用妄心去用功！就只是提起“疑”，而不要分别了知，万缘都放下，这就叫“从寂起用”。虽然你还没有证得“寂”，但已经把自己分别、攀缘的妄心丢下，只提起心的作用，这就叫“真心”。
“照”是知道有这些心的作用和功能，但并不止于此，否则只是乱照。“照”的同时，也要“常寂”，在照的时候不离开真心，而要去知道它到底是什么，这样才是真正的“默照”。
为什么大慧宗杲毫不客气地批评默照为“邪禅”？就是因为修默照的人没有真正了解天童老人（宏智正觉）的教法，以为只是呆呆地照。其实天童老人的语录中，每一句都教我们去参究。
可别以为两位祖师分属不同门派、倡导不同法门，所以是死对头。其实他们是哥俩好，大慧宗杲的道场缺粮时，天童老人及时送去银两和粮食，他并没有袖手旁观地说：“正好，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批评了。”甚至天童老人本身的后事，也指定请大慧宗杲办理，所以他们真的是好朋友，只是接引众生的方式各有特色。
硬要去分别两者的高下，你就既无“默”也无“照”了。谁起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