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语录不但让我们回溯这1500年来祖师禅的临床教学成果，也把我们和这1500年来的传承串连在一起。
禅门的师徒关系令人印象深刻。做师父的对弟子开口即喝、动辄便打；做弟子的不惶多让，逮到机会便还以颜色。看在以鼓励代替责备、处处讲求人权的现代人眼中，不免好奇：在这种不留情面、双向打骂的教育环境之下，祖师禅如何可以维持1500年？现在，还有人愿意继续传承吗？
其实，为人师者，殷殷切切穷追猛打，不过是为了弟子早一天能见自本性、弘法化众；做弟子的，铭感于心无以言谢，唯有亲力行之亲自证之，才能不愧于己，弘扬正法以令不绝，才能不愧于师。这就是禅门子弟得法、传法的真谛。
有时，纵使深知弟子已经开悟、弘化一方了，做师父的还要一探再探，弟子也总能依教奉行、勿令断绝。禅门师徒之间的恩义，非但不是表面的孤冷情绝，又岂是世间人情、老妈妈护子心切能了。
梅子熟也
大梅法常（752～839，唐）从马祖道一禅师处得法后，到了大梅山弘法接引众生。马祖听说法常开始弘法了，就派了一位弟子到大梅山去探法常，再次验证法常的悟境。
这位僧人见了法常，劈头就问：“和尚，您去见马祖大师，到底悟了什么，能在这里弘法？”
这个问题其实还蛮尖锐的，意思是：你凭什么来这里住山摄众？是因为马祖大师传授了你什么吗？
法常回答：“马祖大师告诉我，即心即佛，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住山弘法。”僧人：“可是，最近马祖大师讲的佛法已经有别、不一样了。”
法常：“怎么有别？怎么不一样？”
僧人的问话其实自露马脚，佛法是不二法，哪里有别？如果有别、如果今天讲的和昨天不一样，那就不是佛法了。
僧人：“马祖大师最近说，非心非佛。”
法常：“这老汉真会作怪捉弄人，再这样下去，恐怕没完没了。随便他说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僧人依此据实回报，马祖听了，说：“梅子熟也。”
真正得悟的人，不会被相所转。法常在听闻马祖“即心即佛”时，不是死在师父的言下、不执著于以师父的话为依归、不是住着在师父的“标准答案”上面，而是自己真能有所得悟。所以即使马祖后来再说非心非佛，对得悟了的法常而言，不过就是一个相（语言相、文字相）而已，不会被老和尚的舌头瞒了。
法常通过了考验，马祖说，梅子熟了。
自胡乱后，不少盐酱
马祖探法常，怀让探马祖。
还记得“磨砖岂能成镜”的语录故事吗？南岳怀让以“磨砖成镜”打破了马祖道一“静坐成佛”的迷思后，马祖就跟随怀让在湖南修学了10年。得法后，辗转到了江西，四方学者，云集马祖座下。
怀让听说马祖到了江西，就问门下弟子：“道一去了江西，开始为大众说法了吗？”
弟子：“道一师兄已经为大众说法了。”
怀让：“怎么总没听说他有什么消息回来？”于是就教一位僧人，到江西去探马祖。
马祖离开湖南后，足迹踏遍四川、湖北，之后才转往江西，当时交通往来不便，要传个消息并不容易。此去多年未见消息，怀让对马祖的关怀想念，溢于言表。
对于禅宗的祖师来说，这样的关心并不是期待弟子的门下有多少徒孙、主持的寺院有多么宏伟，而是关怀弟子以什么法、什么方式指导众生？众生能否受益、能否因此见性传承大法？怀让于是教人去探马祖。
僧人一到江西见了马祖，就依怀让所教，开口便问：“你见到了什么？你用什么方式来教导人？”
虽然马祖已在怀让座下得悟，但看在师父眼里，指导弟子明心见性并不难，弘法化生的善巧方便，却不是师父可以教得来的。得悟之后，能随着种种因缘接引众生，而又不离自悟的清净心，那才真是不容易。
怀让要问的是，马祖能不能依师父的教诫来指导修学者，能不能以善巧方便来教导修学者？
马祖答：“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少盐酱。”
“胡”是汉人对北方民族的统称。晋朝（265～316）后期，胡人南下和汉人争地，多起战役、无数杀掠，晋朝因此灭亡，形成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因此，死伤遍地的杀戮，就成了铭印在汉人心底深处的“胡乱”印象。
禅宗经常用“杀”、“斩”，来形容破除执著妄想，例如“见佛杀佛、魔来魔斩”，意思是不住着在任何的境界。马祖用“胡乱”二字，形容他在得悟的过程中斩杀、破除了种种的妄想执著。
马祖回答：“自从我在师父棒下，经历妄想分别生死流转的一场杀戮后，幸能活过身来有所体悟。离师三十年来，时时刻刻盐酱具足，不离清净心。对众生的教导，该给盐的就给盐，该给酱的就给酱，丝毫没有忘失师父的教诫。”
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人们饮食生活最基本的条件，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材料，巧妇因此七样，就能调理出美妙的味道，照料家人的生活起居。
马祖用“不少盐酱”来表示他的得悟和传法，如同巧妇面对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脚踏实地、不缺不失；在指导修学者的时候，也能像巧妇调理食物一样，该给盐的就给盐，该给酱的就给酱，依众生的根器给予适当的调教。
僧人依此回报，怀让听了，点头说：“嗯，好。”
自胡乱后，不少盐酱。简单的一句话，回报师父的担心，也道尽了对师门的感恩。为人师者，听了弟子这样的回答，一切了然于心。
这就是禅门的师徒之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所以弟子称其师为师父。禅门的师徒关系虽然情同父子，但却不是建筑在世俗人情的父慈子孝。道业上的父子，相互叮嘱、鼓舞，甚至相互教诫，用我师公东初老人的话来形容，是“三分师徒，七分道友”。
佛法这么好，知道的人这么少
做师父的，永远期待弟子能够弘续正法，而不是留守在自己的身边；做徒弟的，就是尽一切努力弘传大法以报师恩，而不在于早晚请安问寒问暖。因为大孝是从“不辜负自己”出发。
我的师父圣严长老跟随东初老人（1908～1977）出家两年后，决定要到高雄美浓闭关，以“自己未度先度人，正是菩萨初发心”自勉，发下誓愿，不以私心修行。师父告诉东初师公，他会努力修行，不辜负佛法。师公回答：“重要的是，不要对不起自己。”
大孝是不辜负自己。师父的一句话一个教诫，就能令弟子活出真实的生命，体会生命的自在妙用，这岂是父母所生肉体的恩德所能道尽？又岂是衣食奉养承欢膝下所能回报？
真正的大孝，第一，要在道业上用功努力，要真能识自本心、见自本性，第二，要知道自己的一切是从师长、善知识而来，感恩历代祖师诸佛菩萨的教理，第三，要扛起如来家业，尽一切努力弘扬正法。否则，报师恩、报佛恩、度众生，永远是空话。
我的师父圣严长老就是尽形寿、献生命、行大孝的典范。
圣严师父幼年出家，初尝佛法滋味时，就感叹“佛法这么好，知道的人这么少”，发愿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够像他一样体验佛法的好处。
不论生活上遭逢任何的境遇，一辈子，他都在这条路上努力前进。
少年时，他身着僧袍，穿梭在上海的巷弄，只为了赶经忏（为亡者做法会）以换取寺院大众的生活费用。青年时，他委身军旅，不但要学习持枪打靶，还被迫观看枪决。中年时，已经是博士的他，也曾经在纽约街头流浪，过着“冬天但求不冻死，平常但求饿不死”的日子。到了晚年，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还是拖着生死边沿的老病之身，提起笔来，写字义卖盖学校。
他自证自悟，把自己体验的佛法，教导给全球各地的修学者。他用等身的著作周告全世界，一个祖师禅的传承者如何在他所处的年代，尽最大的努力弘法和护法。他用他一生的实践告诉所有的人，如何在“真空”中交织“妙有”善尽“妙用”！
现在，圣严师父的愿，就由我和我的同门师兄弟、所有体验到佛法好处的人继续承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