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教诫我们,解脱之道,不在坐相,而是以智慧观照,从心下手。日常生活中,要怎么精进修行呢?
黄檗希运禅师(公元765~850,唐)期勉修学者:如果你是个真心想要寻求自在解脱的大丈夫,那就老老实实地参究一个公案。
公案原指衙门用来判断案情的文件档案(案牍),禅宗的各家弟子整理祖师行谊和师徒之间的应答,集结成为祖师语录或称为公案。禅门称语录为公案,意思是用师徒之间的应答,来判断修学者的悟境。
禅法原是佛陀的心法,不偏重经典教理的研究,再加上要求修学者“各自观心,自见本性”,祖师禅因此并没有发展出结构性的理论基础或修学方法。所有的参禅要旨,都在公案语录里。
在语录里,我们可以看到祖师大德依据修学者当下的心性境界所给予的善巧指导。对于讲求自证自悟的禅宗而言,这样的语录就像是临床实验报告或田野教学记录,语录里的每一故事,就是一个实证个案,语录因此成为禅门的最佳教材。
这就好像年轻的创业者喜好阅读大量的企业家故事,目的在于从别人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成功方向。但再仔细阅读,都无法真实体验企业家在面对头号对手削价竞争、创业伙伴全员内讧,甚至濒临破产之际的犹豫和决断;再多的阅读,也不能确保自己达致成功或免于失败。
若是个汉子,参个公案
我们阅读祖师语录,也是一样。语录记载了历代祖师根据修学者当下的心性和悟境,所给予的善巧指导,我们可以从中汲取前人的学习经验,至于其中的悟境,往往只在师徒之间,外人难以略窥一二。就算全看懂了,那也是别人的悟境,和你不相干。
这些不相干的,如何和你相干?祖师教诫我们,要用心去“参”。
“参”的意思,是用心、把心加入某个语录故事或故事里的某句话里去探个究竟。要加入到什么程度?要加入身、心、全世界,都只剩下这个语录或这句话,才叫做“参”。
整个参究的过程,不在于找到经典教理上的答案,也不在于理性思考的推敲,而是不断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透过不断、重复地提问,对这个故事或这句话产生怀疑、疑情、疑团,直到有一天,疑团粉碎,当下见到月亮,启动自性DNA。
从语录的记载里,我们可以看到,最晚从黄檗开始,禅宗祖师就以“参”禅的方法,指导修学者“参公案”。参公案又称为公案禅,是指导修学者针对某一个语录故事,用心参究这个故事所说的、祖师和弟子间的应答究竟是什么。
黄檗指示修学者参究的公案,是赵州和尚的“无”字公案。
有人问赵州和尚,狗有佛性吗?赵州答:“有。”后来又来了一人,同样问赵州:“狗有佛性吗?”赵州答:“无。”为什么赵州先答有、后答无?佛陀说“大地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为什么赵州说狗没有佛性?赵州回答无,什么是无?究竟什么是无?
这样一再地用心提问,就是“参”。
黄檗说:时时刻刻就是参究这个无字,昼参夜参、行住坐卧,穿衣吃饭上厕所,心上都要照顾着这个无字,日久月深,工夫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顿开,就能见得本性,就不会被天下老和尚的舌头瞒。
黄檗期勉修学者在“无”字上用功,时时刻刻参这个“无”字,用功到疑情成片,突然之间,心花顿开,见自本性,启动自性DNA,就会发现:所有的经典教诫都是善知识为了导引修学者,不得已而为的善巧方便,原来一切就是这么老实简单。所以黄檗说,见得本性,就不会被天下老和尚的舌头(言语教诫)所瞒骗。
什么是无?
因为语录的故事太过冗长,参究起来不容易得力,大慧宗杲禅师(1089~1163,北宋、南宋)于是改而指导修学者“参话头”,只截取某个语录故事里的一句话,指导修学者用心参究。参话头又称为话头禅,大慧宗杲因此被称为话头禅的始祖。
赵州的无字公案,在话头禅始祖大慧宗杲的手上发扬光大。大慧宗杲指导修学者单参一句话头“什么是无”,他说只这一个“无”字,便是断生死念头的刀子。妄念起时,就提起这个“无”字,不停地提起,突然间,什么念头消息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像回到家一样地安然,你就会见到你自己的清净本性。
有些人刚开始接触话头禅的时候,感到很无聊,我自己刚开始学习话头禅的时候,也是一样。虽然时时刻刻问自己“什么是无”,但是一句又一句的话头,咀嚼起来,就像古人说的“嚼棉花”一样,索然无味。不过到了后来,我却最能从参话头得力,话头禅也成为我指导修学者最主要的方法。
其实,参话头首重心态。修学的人要带有很强烈的心,坚持要用这个方法来突破自己的迷惘,要很强烈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借这个方法来认真努力,一定要究竟了解“什么是无”。
这个强烈的心,就是一种热情、一个强烈的需求、一个来自于我们内心真正所需要的欲望,想要达致究竟的成就。严格讲起来,这个强烈的心也叫妄心。但是一定要有这个妄想,才能够让我们生起一种非常强烈、想要去了解、想要去成就的心,否则我们会因为没有动力,反而觉得为什么要这么问?
在这个阶段,千万不要因为本书在前面章节提到要“无念、无住、无相”,要“应无所住”,所以你就放下一切、没有分别,不用强烈的心去提话头。要知道那是用功到了身心确实放下来以后,我们的心才会进入完全没有分别的心、进入无心。但在参话头最先开始的时候,我们要以很强烈、很真实的那种欲望,来让我们真正地去努力。
有了强烈的心之后,我们要念话头。
把话头和生命连成一体
为什么要念话头?因为我们的妄想真的太多了,所以我们要一再重复地念这个话头、熟悉这个话头,我们要把这个话头念得很熟,熟到好像我们跟这个话头没有任何的距离,一直到这个话头不容易被妄想打断或外境干搅,熟悉到可以一句接着一句“什么是无”,继续不停地问下去。
更重要的是,在念话头的同时,要带起我们的“疑”。
“什么是无?”不是一个平铺直述的句子,而是一个疑问句,这个疑问句问的是“无”。因为问得很抽象,所以使得我们的心,没有一个真实的东西可以用心去攀附,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可以去寻找,久而久之,你就会觉得很无聊,没有意义。
所以,在问话头的同时,要把这个问题跟我们的生命连成一体来问,唯有如此,这个问题才会有它真实的力量或真实的感受。
什么叫做和生命连成一体?或者,要怎样才能和生命连成一体来问话头?有一位修学者曾经和我分享他的经验。这位学员在参加禅期的经行(用行走的方式体验禅法)时,突然被问到:走的人是谁?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股震憾力量从他心里产生:活到今天五十五年了,我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走的是谁呢?
当我们产生这种震撼的时候,就要把这个震撼运用到问话头上。例如可以接着问:但怎么会是无呢?明明我体验到的的确确有我这个生命的存在,可是我跟着他五十五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他呢?佛陀告诉我们,“无”是宇宙万象乃至于我们自己生命真正究竟的答案,“无”并不是指没有这个身体或是没有这些现象境界。但这个究竟答应,为什么会是无?
另外,有些人在用打坐的方式参话头的时候,往往会感受到好像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了,因此心生恐惧,身体也跟着紧张起来,如果愈来愈严重,就没办法继续用功打坐。其实,这是因为太在意身心现象所造成的反应,其实只要不去管这个呼吸对“我”现在这个身体产生了什么影响,下一口气还是会上来,呼吸还是会继续。
会产生这种恐惧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不了解生死的究竟实相,只要我们继续把这个恐惧用在问话头上,这样就是把问题和生命连成一体来问话头。
例如:我知道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我必然会死,但是为什么佛陀告诉我们不生不死?没有生,也没有死的,究竟是什么?这样就是把疑情建立在我们自己的身心上面,自然而然,这个疑情就会落实,你在问话头的时候,就会有比较真确的感觉,在用功的时候就会感到用得上力。
降服自己的心
大部分的人需要经过密集的练习和指导,才可以体验一句接着一句“什么是无”的绵密,才知道什么是“功夫打成一片”。初学者虽然暂时还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在心上照顾这个“无”字,但可以试着在着衣吃饭的“缝隙”之间,提起一句“什么是无”。
开了六个多小时的会,你盯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请试着提起一句“什么是无”。你看着手上刚买的威力彩券,沉醉在中了头彩的想象,正当神游夏威夷Waikiki海滩之际,不要忘了“什么是无”。你带领团队,从竞争对手的手上抢下了一张创纪录的订单,公司全年业绩因此成长百分之八十,老板为你和你的团队大摆庆功宴,在酒酣耳热、歌舞欢腾之际,请试试“什么是无”的震撼!
但,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什么是无、应无所住、以智慧观照”所要降服的,是我们自己的心。如果你因此能有所受用,能够把自在解脱的观念和体验,分享给你的亲朋好友,那更是美事一桩。
若是你看到“什么是无、应无所住、以智慧观照”就拍案叫好,赶快拿笔记下来,准备在星期一的一大早,就去找每天紧盯着你工作进度不放的同事Linda,一定要告诉她“你看,你就是这么执著,你要放下,你要应无所住,你要问你自己什么是无……”,这样,你就和解脱自在的道理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什么是无、应无所住、以智慧观照”是降服己心的方法,而不是指责、怒斥或降服别人的工具。如果你真的耐不住或认为对方真的需要你的一声“大喝”才能得力、有所成就,至少照个镜子:刮别人的胡子之前,请先把自己的胡子刮干净。
我自己从参话头得力,对话头禅深具信心,我所指导的禅期,也以话头禅为主要的修行方法。当年,大慧宗杲指导修学者单参一句话头“什么是无”,曾经在一夜之间令得禅堂内数十位修学者开悟见性,可见“无”字话头刀锋之犀利,可以令我们自在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