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时有把散文与小说进行比较判断的现象产生,这种比较不能不是一种摇摇晃晃的烦难之举。但不论怎样说,贾平凹自七十年代末至今,已经写下(发表与出版)了八十万字左右的散文作品。这样也就构成了一种值得研究的事实。特别是,就贾平凹散文创作的艺术质量而言,或者从贾平凹散文创作的题材择取、境界构造、叙述品格、氛围情调、传达方式等方面来考察,都足以证明自成一家的独特性了。
我想进一步说明的是,中国是一个拥有悠久而深厚的散文传统的国度——如果要表达得更明确一些,那就是中国的古代文学传统主要是诗与散文,而散文的艺术生命力及其特别强大的沿袭品性,始终稳定着这一自由文体在历史格局中的辉煌地位。可是长期以来,散文的理论却处于苍白贫困的可悲状态,所谓“形散神不散”的古典式概括,几乎构成了当代中国的散文理论的全部艺术表达。这种冷静的瞻前顾后所可能提供的,就是这样一幅既可以令人自豪也可以令人沮丧的散文发展背景。也正是在这样的简略而充满了历史沉思意味的背景之下,而且同样地诉诸冷静的目光洞观贾平凹的散文创作,那“散文家贾平凹”的特别光彩或特别价值或特别意义,也就不难捕捉到了。
“宁导”之于贾平凹的散文创作,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艺术概念;他始终都在寻找与感悟着一种真正属于他的创造个性的“境界”。他在谈到散文的所谓“力度硬度”时说:“不是说些慷慨激昂之词,亦不是写什么重大题材,主要是要大的境界,要有个人对宇宙人生的感应。”(《静虚村散叶——瞎摸索与新局面》)而“境界”的实现要依仗“,事”来完成。“气”是什么?气是一种不可指明的东西,是一种底蕴,一种境界,一种背景。“象”呢?它只是一种符号。于是,贾平凹极为推崇“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的说法。对于“境界”与“气象”这两个相通概念的理解或顿悟,也就传达了贾平凹的散文创作观念——其中,不仅卓越地承接了中国古代散文创作所积累的精髓部分,而且也是对中国当代散文的沉疴的审美反拨或抒情达意方面的调整。在贾平凹的创作意识中,散文是一种飞的艺术、游的艺术,一种逍遥自由的艺术,当然也是一种充分泄露作家心灵或个性的艺术。贾平凹很相信“冬冬”,譬如,苏东坡的“人文”是“水”,郑板桥的“人文”是“瘦石”,鲁迅的“人文”是“猫头鹰”,等等(可参考《静虚村散叶.新时期散文创作》)。那贾平凹及其散文,即他的“人文”应该如何取象呢?我认为应该是:“体率印巧和”。这“象”体现了贾平凹散文创作的“气”,同时也呈现了他的散文境界,或者是他的散文的最基本的情调与品性一一他的散文不是“太阳”,而是“月光”;是审美范畴中的“优美”,而不是“崇高”。他的散文境界,虽不少阳刚之气的飞动与逍遥,但在整体氛围上却被婉约精微的气象笼罩着,真可谓极尽“忧柔之美”。
这就是我所读到的贾平凹的散文。不过,我之所以给贾平凹的“人文”取象为“忧柔的月光”,那倒不是因为他的散文过多地写到了“月光”(或月亮或月色),也不是因为他真诚而痴情地赞美月亮是夜的太阳。并把这孤独的太阳比喻为孤独的灵魂,而且使冬夜不再黑暗,而是从他那数量可观的散文作品中,使人感受到了一种纯真的忧郁的存在,一种朴实善良的柔美的弥漫,而一切思情寓意也就被浸润在这忧郁柔美的湿漉漉的雾幔之中了。
虽说是“象”,但这“象”就如“水”与“瘦石”一般,“象”中已经有了“气”的流动与洋溢,所以“忧柔的月光”也就是一种气象,或一种诗意飘扬的境界。贾平凹的散文大都是景观人事物理的描写,也因为这一缘故,他常常推翻横在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界墙,以至于某些篇章说散文说小说都可以成立。然而,其中的气象或境界的存在却是一致的,即大都笼罩着“忧柔的月光”,并经由这“忧柔的月光”体现着贾平凹的思情,体现着这位散文家对于周围生活、对于人生旅途、对于宇宙世界的感受与经验。
这是一种气象或境界的整体判断或意象性理解。
所谓“忧柔的月光”,仅仅是一种裹着淡愁与惆怅的美丽追求,而绝非无望之哀:读者都可以感悟到,贾平凹散文中的“月光”,无疑是一种清澈洁净的载体,一种梦幻般的人生向往的象征。所以作为贾平凹及其散文的“取象”——“忧柔的月光,”同样体现了我们这个辽阔的生活空间的呀作宁呼,就如他小说中的“浮躁”与“妊娠”之于现实进程的理解与顿悟一样。
说起时代精神,贾平凹曾经这样悟到:“汉之期,国家英武,霸焊汹洇,就必须出霍去病这样的英雄,连社会最底层的泥匠捏个罐儿也大方大度,连民间石匠凿石头也就凿成了霍去病墓前的那些石雕……那些作品如此大度大涵,这正好说明汉时的强盛之气渗透一切,是必然的一种流露。常百说腰粗气壮,腰粗必气壮,不想壮也壮。而清朝呢,国力衰竭,气数已到,我们现在看到的景泰蓝,蛐蛐罐,鼻,烟壶,虽精制华丽,工艺繁杂,但终逃不出一个小字。”(《静虚村散叶——新时期散文创作》)这固然是总体之论,但至少说明了时代精神之于艺术创造,只可能是一种经由创造主体的自然而然的流泻或体现。时代精神绝不是人为的制造品,也不是想当然的思情果实。腰不粗而强装气粗,那只能是缺乏艺术生命力的矫情夸饰或苍白肤浅。
贾平凹的散文基本上写于八十年代(一部分写于七十年代末期),这些岁月经历的情绪,贾平凹与每一个中国人一样地经历了。忧患的阵痛,动荡的焦灼,梦寐以求的辉煌寻求,作为一个时代的错综复杂的精神状态,或者是一个时代的气象,也就很自然地构成了贾平凹思情感应世界的内容及趋势。在那些特别触动贾平凹灵魂的特别生活抒写中——如那些以商州、陕北、关中为背景的散文作品,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这位农家出身的杰出作家对于底层百姓的柔情与爱心,而与此相关的,则是对于他们的生存处境—急剧变化着的,或似变非变的,或非变而又渐变着的生存处境的达观与忧虚,并时时向着阔大的境界升腾。这一切,都通过月色般的忧柔情调获得了艺术的透露,而时代精神也就被隐含在其中了。或者说,贾平凹散文的总体情调本身,就是一种时代精神的体现。在贾平凹的散文中,时代精神并不是一种直接的表层性的思情,而是一种被埋伏在氛围或情调中的提供给读者细细品味的东西。否则,贾平凹的散文也就不可能给人留下独特的印象。
透过贾平凹散文的境界及其氛围或情调,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一种思情意蕴的品位与质地的出众之处,那就是抒写过程中的“丰”色泽的存在,以及现实(景观人物事理)被#投射之后所产生的沉着柔和的反照。
贾平凹是一个注重读史的作家。秦汉、盛唐、长安变迁、商州沿革,都是他充满了浓厚兴趣的揣摸对象。但他的散文与小说一样,绝不摆开浩荡的谈史的架势,也很少直接写到历史(尤其是正史)的兴衰盛败,即使是偶有所露,也不过是信手拈来之笔。然而,他的散文作品中的历史感,却是如幽灵般隐隐约约地闪烁与幻现着。这在《自选集》的《心迹》一辑中被传达得尤为明显。所谓历史感,首先是作品的情绪状态(或情调)的悠长感与纵深感,以及那种融注于被抒写的景观人事物理的“精神面貌”或“表情”之中的历史色彩。也许是出于贾平凹对自己的抒写对象,特别是对陕西这块古老土地的沧桑变迁的熟悉与理解,或者是他那乐于凝神结思的品性,促使他倾听到了“史”的脉搏的强强弱弱的跳动。他总是可以站在一种俯视的角度上观察与感应他的抒写对象,而那些山水沟壑村野古镇的景观人事物理,那些底层百姓中的喜怒哀乐或七情六欲,都给人以历史在其中弥漫与流淌的印象:一切都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悠悠历史积淀的结果。
在贾平凹的一系列散文中,人生与命运的意识无疑占有很重要的思情地位;但贾平凹并非为人生而人生、为命运而命运,其中除了哲理的探索之外,那些有关人生与命运的抒写是可以当作历史进程的缩影来阅读的。贾平凹写了很多村野乡镇(甚至是都市街巷)的轶闻趣事,并感悟到了其中的意蕴与奥妙一倘若我们拨开蒙在这些作品之上的雾幔,那袒露给我们品味的,则是景观人事物理中的社会文化史(或社会情绪史或社会精神发展史或社会“心史”)的点点滴滴的存在,而这些“点点滴滴”的汇集铺展,也就使我们窥见了中国人从悠远的历史纵深处缓缓走过来的足迹一一贾平凹之所以把他的散文集(或辑)称之为“迹”(《月迹》、《爱的踪迹》、《心迹》等等),大约也因了历史意味的缘故。倘若有人想经由文学作品而了解中国人所走过的生存道路,以及这道路上所留下的一切关于文化、关于精神、关于情绪或心的旅程的今昔渍痕,那贾平凹的散文境界及其不假雕凿的气象,大概是可能实现相应的提供的,即使是那些真实地洒在古老土地上的月光,也一定会激起你的某种历史思索的契机:我想说,那一缕缕月光般的忧柔思情,那一团团裹着淡愁的达观而又婉约的雾霭,也正是站在历史河流中的贾平凹被浪花冲刷而激动的结果啊。同时也不难看到,历史感与时代精神是怎样地不可分割,它们本来就是一种气象状态中的两种难以剥离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