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轩进到寝殿,却见母后少有地坐在妆镜前由着侍女细细描画装扮。皇后穿了身殷红的长袍,金丝织绣的凤凰暗花半浮在锦缎上,稍一动作,光华流泻,那凤凰就似活的般起舞欲飞。
他看得心中有几分欢喜,走近从后搂住母亲肩膀:“母后今日起色不错呢。”
皇后呵呵一笑,几分敷衍:“哪一日不是一样了。今儿个怎么想起来了?”
说到正题,江轩敛起笑意:“是焕儿,到达属地了。”
察觉到母后的肩膀一抖,但看向镜中,依然一样的端庄容颜,没有半丝改变。
良久,听她喃喃道:“到了……”
“嗯。”
“焕儿怎么样?”
江轩仿佛立刻就答:“还好。”是早就想好的答案,总不能说焕儿路上几次想寻短见,都是被他派去的人劝下,暗中陪伴自今的。
妆容已经差不多了,皇后挥手让侍女先退下,然后转过身盯住儿子。
江轩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担心着焕儿的事到底没瞒住,始终是让母后知道了。哪像下一刻皇后只凉凉舒了口气,再道:“你父皇是不是好些日子没找你?”
“是。”江轩愣了半晌,疑惑地期待着下文。生为太子,虽然没有常职,但以往父皇总会安排一些临时的事物让他参与历练。可这些日子是没找他了,几乎就是从弟弟出事开始,他心中也有猜测,只是没有说出来。
“那你派人暗中跟着焕儿的事你父皇知不知道?”
“应该知道,没有刻意避讳父皇。”父皇派去一路“护送”弟弟的人,他没有刻意瞒,一方面是给那些人透个信儿,别想乱来。另一方面私心里也想试试父皇,是不是这点情面都不给,对亲生子冷酷至此。
“那就是了。他已经是定死了你的罪,恐怕还有我的。”
皇后凉薄出声,扶着台沿缓缓站起,看着镜中自己特意勾画的艳丽下,掩饰不住的苍白无力。
江轩赶紧上前扶住,母后今天这么一说他才正视这个事实,心中苦笑何必还依着侥幸骗着自己呢?弟弟的事,父皇肯定以为是自己在背后唆使的。
皇后说完见他一言不发,叹了句:“也罢。他自是不待见我们母子仨的,心都向着那边呢。”
“母后……”
“不叫侍女了,你扶我出去。”
江轩顿了顿,疑惑开口:“母后要出去走走?”
今天一来就觉得有些不对,他忍着没问,方才看见外面肩舆早就在等候,而母后又如此盛装,是要去哪儿?
皇后转头拍拍他手背,盯紧了他,眸光逐渐加深,末了又刹然一亮:“反正人家料定是我背后指使的那些事了,那就索性争到底,不然白挨骂名了。”
已经走到门口,皇后停下脚步,略低了声音继续道:“既然当年是我坐了中宫的位置,那么今日也不得她抢过去。”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深吸了口气,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算作别了这么多年的隐忍退让:“日子久了,你父皇恐怕也忘了。这天下原该有我一半的!”
最后一字咬唇而出,她一挥袖抬手推开门,
外间垂首听令的宫人听着门哗啦一声闷响,略一抬头便已跪下,众声齐道:“娘娘!”
待到皇后上了肩舆,江轩恭敬退到一旁送母后,却又突然听见她叫自己,快步上前就听母后说:“对了,玉妃宫中那个人前不久是不是去了你那儿?”
江轩一怔,答:“是,那人小时习过点字,恰好他在玉妃那边没用处了,儿臣便要了过来安置在书房整理下物件伺候笔墨……”说到后面,就算早想好过托词,脑子还多少有些混乱,面对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母后,还是有点心虚。
“那人……”皇后沉吟,“十年前我就问过你的吧,蜀地来的……”
皇后显然知道那人是谁,不等江轩回答,又说:“母后也知道你是有些理由留他的,只是别上心过头了……”
说罢挥挥手,命肩舆启程。轻飘飘的一番话就这么进了心头,江轩怔忡着留在原地,思索良久。
内侍趋步入内,向着榻上二人一躬:“宛妃娘娘,充国公主求见。”
宛妃眉目含笑,与窦彦竹聊得正开心便道:“这孩子来了,让她进来吧。”
内侍退身出去的功夫,她朝窦彦竹道:“她倒讨巧,赶上你来这当口……”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间传来一个响亮的女子声音:“娘娘可是说我呢,就知道您心爱的媳妇来了,肯定有好的吃食,我便过来啦。”
帘子被掀开,后面是一众宫女围着个明眸清丽的宫装女子走进来。正是皇上二女充国公主江离,当今圣上的子女名多为单字,若说唯一例外的只有玉妃所出的江端华了。
玉妃的贴身丫头忙去接应,内侍端了椅子来放好。江离却笑意晏晏地也坐在了榻上。
本是宛妃单独招了晋王妃来内室说话,正巧年前嫁出宫的充国公主回宫探望母亲。
“我本是在母妃那边的,听说彦竹她们也进宫了,便过来看看。”江离一笑,朝晋王妃眨眨眼,彦竹温和一笑算是回应。
充国公主母妃与宛妃亲近,借这层关系,她也常常过来这边走动,连带着与窦彦竹也交好起来。
宛妃笑着瞥了眼她的肚子,四个月的胎在江离丰腴的身子已经开始显了:“你可小心身子,跟我们挤榻上。”
江离一甩手,伸手去抓小案上的瓜子仁:“哪来这么容易掉的?”
这话一出,旁边两人大骇,宛妃忙说:“乖乖,别胡说,乌鸦嘴!”
江离也自知有些失言,赶紧把话扯到一边去:“晋王爷哪儿去了?”
“陪着凌儿去骑射了。”窦彦竹答道。
“啊!说起凌儿我可有好些时候没看到他了,还是那天千嘉节见了一面,麽麽带着坐在席里。身板挺直礼仪做得有模有样的,明明是个小娃倒有了几分他爸的气度了。这晋王家的人啊……”江离作势感叹,见窦彦竹微微一笑,看来这话倒是挺受用的。
“那个悦落也是的,一出场,呼啦啦看傻了一帮少爷公子们。说来我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不少,但这么美的确还真是第一次见。以前只知道晋王收养了个丫头,竟没想到如今长成了这般绝色。”
听得窦彦竹眼中阴翳一闪而过,江离却又拉了她手问道:“说起来,这丫头究竟哪儿来的?好像晋王那年出征回京时带回来的吧?”
“是在回京路上偶遇的孤女,父母双亡,原本乞讨着过活。”窦彦竹扫了眼宛妃,后者面无波澜只含笑看她,“详细的也不清楚,许是看她可怜吧,便一直留在府里养大。”
“啧啧,诶,今儿个怎么没有一起进宫来呀?”江离突然一拍手,想着再见一眼也不错。
窦彦竹尴尬一笑,复又看一眼宛妃:“到底没个名分,不好带出来走动。千嘉节过来还是父皇开口说的……”
“说来也是,不过那女子性情也够烈的,跟大理寺卿家的冲撞上了。”
“那是没规矩。”宛妃悠悠开口,“哪家好女儿这般着男装出去瞎晃的。”
“看你家婆婆多疼你。”江离拍了一下窦彦竹肩膀:“就怕那人抢了你风头,诶,你这丫头,争点气,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可别被那人抢了先了。”
窦彦竹原本噙着笑,听着后一句默默地垂了头,不大想接话。
“死丫头!”宛妃笑骂道:“自己怀着了就到处招摇。”说着作势要掐她.
这时宛妃宫中执事弓着背进来禀告:“娘娘,嫔妃和王妃们都到齐了。”
宛妃缓缓坐直了身,慢慢舒完一口气才道:“到齐了?”说完扫了眼窦彦竹和江离,方又回复柔媚的神态:“那我们也出去吧,别让她们等久了。”
执事见宛妃要起身,赶紧给旁边带了个眼神,那侍女会意退出去,赶着到大殿通报等候的宫妃们,这厢执事亲自过来扶了宛妃,窦彦竹和江离跟在后面一同向大殿行去。
一路行来,宛妃心情大好,看着回廊两旁新开的烂漫春花,反身拉过窦彦竹叹道:“眼看这春日一来,你们却要走了……”
窦彦竹只得安慰:“母妃别伤怀,我们明年不是还要回来陪您的嘛……”
“娘娘要舍不得干脆把晋王一道留下罢了。”江离满不在乎地说,“现在可是娘娘您做主啊,怕些个人做甚,给父皇说说让三哥留下来吧。”
宛妃佯怒嗔道:“都快当妈了怎么还没分寸,这宫里可比不得你府上,说话得注意点。”
江离知道宛妃心里还是欢喜的,也不怕得罪了她,但笑道:“我这不是给您出主意嘛。”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殿,执事在前面停住,转身示意宛妃上前,侍女抬起帘幕,伴着一声宛妃娘娘驾到,她扶着执事的手气定神闲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慢慢扫视完一圈,待看够了众人起身俯首的乖顺模样,又示意窦彦竹和江离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站定,宛妃方才满意地要落座。
外间却突然听到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宛妃已是半坐,顿时僵住了,然后慢慢重新站好,抬眼看出去,只见大红的肩舆迫近殿前,其上正襟危坐盛装凛然的正是许久不曾见到的皇后,久得她都快不记得还有这位正宫的存在了……
座下宫妇王妃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回过神来,四下探望耳语着,而身子却扭捏着慢慢地转向了门口——皇后来的方向,宛妃听得那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心中不由冷笑,这帮子见风使舵的妇人。
转念间只听咯噔一声轻响,肩舆已经稳稳落地。随行的侍女上前去扶皇后起身。
宛妃看着她倨傲着整袖站定,气定神闲地往近身处一瞥,几位入眼的妃嫔瑟缩着跪了下来,迟疑着嗫嚅道:“臣妾,叩见皇后娘娘……”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忽然间原本站立的其余人争先恐后地跪拜下来,生怕落了人后。
喧然骤起,这时殿堂上的尴尬才稍微缓解,皇后冷然的面容上勾出抹淡笑,悠悠转视众人,然后拢拢袖口,隔着大殿,好整以暇地盯住宛妃的方向。
宛妃的手藏在袍袖间,指甲扣到了肉里泛着生疼,二人隔空对视,凝重的气氛里就连喘息都被无限放大,皇后慵懒地眨着眼,甚至含着笑,一言不发,仿佛已经算准了输赢。
僵持不下之间,站在宛妃旁边的张执事从后面轻轻扯了扯她袖子,宛妃从恍然中清醒过来,胸口起伏不止,知道他是想提醒自己莫使一时意气,但……罢了,自己终究矮了一级。
她奋力扯出个大大的笑容,下了主座直至走到皇后面前,盈盈一拜:“不知皇后娘娘大驾光临,臣妾有失远迎。”
皇后展颜一笑,虚扶了一把:“妹妹起来吧,本宫今日也是一时兴起,想来诸王妃都要离京了,便过来看看,打个照面。”说完牵着宛妃手向殿内行去,到了主座前又停下回头含笑看向宛妃,宛妃脸色铁青,却也只得说:“娘娘请上座。”
伴着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皇后踏上阶梯,一挥袍袖转身坐下,居高临下俯视依旧跪着的众人,满意出声:“都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