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扬的笛声穿透寂静的夜色,乘着月色而来,带着微凉的晚风,轻轻的钻进秦清的耳朵,一下一下拨动她无力低垂的发丝。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知觉,因痛苦而死寂的思绪缓缓漾起了波痕,秦清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残月远远的挂在天边,月色却异常的明亮,如水的银华毫不吝惜的穿过庭院,透过花窗,大片大片的洒在她的脚下,映亮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黑暗早已无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梦幻般朦胧的美景。
笛声仿若从天际而来,空灵悠长,绵绵不绝。低徊处如风过竹林、雨打荷叶,轻灵悠远;高起处如泉出深山,空谷鸟语,清越悠扬;激昂处如游云万里、鹰翔大漠,浑厚明朗。秦清缓缓坐直身体,脑袋微微后仰,轻轻的靠上chuang柱,静静的合上眼帘。
时间悄然流逝,笛声却绵长悠远,迟迟没有断绝,不知过了多久,秦清再次睁开眼睛,嘴角缓缓漾起一丝笑意,她自地上站起身来,轻轻动了动僵硬的四肢,低低一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清园门口的守卫微微讶异,恭谨行礼,秦清若无所觉,寻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缓缓走去。花径的尽头现出一个颀长的侧影,夜风拂起他月白色的长袍,整个人飘逸得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手中的竹笛在月下闪着玉一般的柔润光泽。
秦清没有出声,她在三尺开外止住脚步,伫足静听,笛声也没有丝毫停顿,虫鸣蛙声悄然隐去,花径之上一片静谧,只有清越的笛音在月光下缓缓流淌,一点一滴沁入人心最深处,驱走阴暗沉郁,余下宁静怡然。
笛声渐渐低徊,终至低不可闻,只留余音缭缭,逗留在花间叶下,吹笛之人放下手中长笛,转过头来,秦清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逸之。”
两人沿着小径漫步而行,前方不远便是嘉畅园,秦清偏头一笑:“逸之,可愿陪我小酌两杯?”逸之微笑:“在下的荣幸。”秦清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一番,远处一名家丁匆匆走过,被她扬声叫住。家丁走上前来,恭恭敬敬问道:“清夫人,有何吩咐?”
秦清伸手从发间拔下一支金钗递到那人手中,遥指嘉畅园内:“麻烦你去取几壶好酒,两个酒杯,送到湖心亭。”那人眼前一亮,接过金钗连连称谢,点头哈腰而去,秦清回头一笑,弯腰伸手作势一引:“沈公子这边请。”
沈逸之脸上却殊无笑意,看着远远而去的家丁,叹息一声:“清夫人?……我到现在也不能相信你真的进了宁王府。”
秦清眼色微微一暗:“想必你早已听过前因后果。”
逸之注视着她:“不错,宁王与长沙王世子换妾,从此宠爱异常,为之忤逆圣上,触怒冯党,但凡身在大元,岂有未曾耳闻之理?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女子竟会是你。”
秦清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神色却渐渐黯了下去,逸之沉声道:“秦清,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清默然半晌,突然笑起来:“无非是老掉牙的桥段,皇孙公子,见色起意,*,讨价还价,以妾易妾。天天上演的剧码,连观众都已失了兴致,没想到的不过是落到自己身上,竟是分外的疼痛。”
逸之细细审视她白玉般的小脸,她的眼中分明透着刻骨痛意,唇角却挂着轻诮的淡笑,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却不再追问。
秦清平日深居简出,府中仆役想要讨好巴结都找不着机会,难得今日主动请托,还送上厚礼,家丁的动作自是特别的勤快,秦清与沈逸之尚未走到亭边,他已自后面匆匆追了上来,手里提着的竹篮里面不仅放着酒瓶酒杯,还有几样精致小点,是适才特意从厨房讨来。
家丁将酒与点心在亭中石桌上细细摆好,恭恭敬敬的侯在一旁,秦清冲他点头称谢,方才恭恭敬敬的退下离开。秦清走进亭中,端起早已斟好的水酒,冲逸之一笑:“先干为敬!”仰头一饮而尽。
逸之走上前来,端起另一个酒杯仰头饮尽,秦清拍手称好,笑道:“逸之就是痛快!再来!”说着便要伸手再斟一杯,谁知指尖刚刚触到壶柄,却被逸之一把按住,秦清皱眉回头,逸之凝视着她:“酒入愁肠,愁更愁。”
秦清的手指轻轻一抖,低笑一声:“是呢,我还拿这话劝过别人,怎么自己突然就忘了呢?”
逸之默默的看着她的笑脸,良久之后突然说道:“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中秋节的忘忧阁,所谓的才子们济济一堂,可是我一眼却看见了你,因为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那样的笑,坦然明朗,意气风发,明亮的可以照亮整个大厅,让人挪不开眼睛。”
说到此处,逸之停了下来,明亮的目光直直望进秦清的双眼,秦清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片刻之后,蓦地别开脸去看向亭外,亭下清波荡漾,月亮的倒影碎成点点银芒。
逸之轻轻松开她的手,在桌旁静静的坐了下来,将两个空杯斟满水酒。漫长的寂静之后,秦清指着面前的湖水,轻轻说道:“就在这个地方,我被人推下水去。”
逸之一言不发,秦清微微一笑:“当然,我没有死,不然我也不能和你在这里饮酒赏月,但是她们,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逸之脸色一动,刚要开口,秦清已经回过头来,对他轻轻摇摇头:“你不需要劝我什么,因为从那一天起,我便学会了这里的规则——今夜,只是因为你的笛声太美,让我又想起了故乡。”
秦清的唇角勾起一丝暖暖的笑容,眼神柔亮,逸之的脸上露出两分真正的惊讶:“故乡?”
秦清忍不住瞪他一眼:“做什么这么惊讶?当然每个人都有故乡,难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逸之也不禁笑了起来,半晌之后正色道:“这些年来,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很难想象究竟哪里会是你的故乡。”
秦清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由起了捉弄之心,神秘的笑着凑过脸去:“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你可相信?”
逸之微微一愣,随即放声笑了起来,秦清被他笑得耳根微微发热,讪讪的缩回脑袋坐回自己的座位,小声嘀咕道:“有没有这么好笑啊?”
逸之笑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秦清郁闷的看着他,正想着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见逸之微笑着深深看她一眼:“我相信。”
四目相对,亭内的气氛如同中午在校场一样,忽然变得有些许怪异,秦清的两颊不听使唤的又开始发烫,慌乱间眼角的余光扫到桌上的酒杯,她飞快的端起一杯,含糊的说道:“今晚月色真好,逸之,我敬你!”说罢立即一饮而尽。
逸之一言不发,端起另一杯水酒,飞快饮尽。两杯美酒顷刻间被牛饮而光,秦清忽然叹道:“上好的佳酿,我喝了两杯,却连它是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逸之你呢?”
逸之一阵静默:“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相对放声大笑,异样的气氛一扫而空。笑声之中,秦清忽然说道:“逸之,我再来盗一首诗来给你品评。”逸之笑道:“好。”
秦清却迟迟没有开口,满面的笑容渐渐敛去,抬头遥望着极远处的夜空,逸之收起笑意,静静的看着她,良久之后,秦清终于轻声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她的语音清润婉转,带着柔柔的情意,然而念到最后两句却渐渐低沉了下去,“断肠”二字几不可闻,夹杂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秦清的声音隐去,逸之却迟迟没有回应,秦清回头微笑:“如何?”逸之叹道:“好诗,很美。”
秦清轻轻一笑,目中波光闪动:“这就是我的家乡。”
逸之平静的表情终于现出一丝裂痕:“江南……吴郡?!”
秦清摇摇头:“算是,但实际上……却又不是。”
逸之俊逸的脸上终于彻底露出茫然不解之色,秦清嘴角一抿:“逸之,你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那一定也见过许多离奇古怪的事吧?”
逸之一愣,一时不能适应话题的转变,想了一会才答道:“算是吧?”
秦清一笑:“今天我要讲的,一定是你这一生听过的最离奇的故事。”
远处,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从嘉畅园门外闪过,匆匆朝栖霞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