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腊月初十的深夜,有人突然砸门,银锁推开堂屋窗子问:“谁啊?”外面的声音很焦急:“快开门,妈妈回来了。”
银锁听出是哥哥金斗的声音,急忙跑出去打开门,看见门外停着一辆小车,却没听见妈妈吭一声。“妈妈!”银锁喊。“银……锁……”妈妈的声音明显病怏怏的,只剩下半口气了!银锁把妈妈背起来,一脚跨进院门,心里就踏实了。银锁当然明白,妈妈赶了几千里路,为了在自己家咽气的。海棠人,临死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在自家门内咽了气,就万事大吉。
银锁把妈妈放倒在炕上最暖和的地方。妈妈说:“这炕热得很!”妈妈的腔调里有由衷的吟叹:“我十年没睡热炕了!”这话是用浅浅的哭腔说出来的,接着又迷糊过去了。金斗给银锁使眼色,银锁急忙跑出去喊阴阳先生。银锁离开后,老婆子又清醒过来了,问:“我的脏狗呢?”这时脏狗才爬在老婆子枕边叫:“奶奶……”老婆子眼睛一亮,看见孙子已经胡子拉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脏狗抓住奶奶皱巴巴的手,问:“奶奶你不死吧?”透过这句话,奶奶知道这娃只是身体长大了,心眼还嫩。“人家要死呢!”奶奶说。脏狗一听急了,说:“奶奶你别死嘛!”奶奶说:“由不了奶奶。”
老婆子在炕上迷迷糊糊睡了三天,第三天半夜,突然又说话了,仍然是哭腔:“我要吃迎宾楼的雪糕!”只有金斗听懂了,金斗说:“迎宾楼在乌鲁木齐,迎宾楼的雪糕在乌鲁木齐很出名。”大家一听,全都哈哈大笑。
没人发现,脏狗不见了,脏狗正跑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河湾,扳了一大块冰,返身往回跑,没跑几步就摔倒了,摔了个狗吃屎,磕掉了一颗门牙,手上的冰还在,跑回家,红着嘴把冰放在奶奶手上。奶奶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伸出舌头舔冰,舔了两三口便推开了,用万分陶醉的语气说:“迎宾楼的雪糕就是香哎!”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中,老婆子咽气了。
咽了气就不能继续睡炕了。堂屋地上迅速支好停尸板,大家七手八脚把仍然有体温的老婆子转移过去,脸上掩一张软软的黄纸,头畔点上清油的长明灯,中间用一块布幔隔起来。金斗、银锁弟兄俩在第一时间里跪在布幔外面的麦柴上开始大哭。脏狗一时哭不出声来,被银锁狠狠掐了一把,才勉强哼哼起来。脏狗奇怪的不是奶奶死了,而是人们用一块白布把奶奶隔在了另一边,真是转眼就不认人了!
一阵混乱和悲怆消停之后,脏狗有机会偷偷摸进另一边,看见有一个人孤单单躺在那儿,面朝上,脸上的黄纸令他不相信那就是奶奶,他很想探个究竟,有点怕,但也不是很怕,他快步走过去,轻轻揭过黄纸,发现这张脸像奶奶,又和奶奶相差甚远,眼睛和嘴唇有用力闭紧的味道,面部表情像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鸟,正在飞翔途中,而且是持续向高空飞的样子,眼睛和嘴唇之所以用力闭紧,和风的摩擦有关!但是——眼角的一颗滴泪痣表明,这个人的确是奶奶,是奶奶,是十年前他吃过奶的奶奶。突然,他想起小时候捧着奶奶奶头吃奶的情景,他好想知道奶奶的两个奶头还在不在,他好想再摸摸奶奶的奶头。他犹豫了片刻,就真的伸出左手,快速把左手塞进奶奶厚重的老衣下面,艰难地向上摸去。他摸着了,先是右边的,再是左边的,两个奶头,都软耷耷的,软里面还有硬,微微有点扎手,很像风干的葡萄,完全不是他记忆中暖融融甜蜜蜜的模样……
“奶奶呀,奶奶……”脏狗伤心地哭起来。脏狗的本意是默默哭两声,想不到竟完全放开了,声音里充满真切的哀恸。
有人拧住了他的耳朵。
他惊恐地回头,看见是爸爸。
银锁歪着嘴,把儿子揪出去,摁在麦柴上。
银锁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金斗小声问:“怎么了?”
银锁小声答:“摸妈妈的奶头呢。”
金斗没生气,倒笑了。
银锁说:“你说怎么办?十六七的人啦!”
金斗说:“等着当灰汉呗!”
银锁心里大惊,想不到哥哥也会说这样的话。因为这句话,银锁觉得哥哥金斗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大大降低。银锁发觉,兄弟俩的情分突然浅了。银锁相信,埋过妈妈之后,自己和哥哥恐怕不会再有多少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