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是银锁的一个堂弟,刚出五服,才十七岁。既然械斗是海棠人自己发起的,又实在不知道要命的一击是谁砸下的,派出所的处理意见只能是冷冰冰的四个字:后果自负。至于小娥的尸体,是留在三皂还是运回海棠?派出所的意见同样简明扼要:小娥死前是谁的老婆,谁就有权决定小娥尸体的去留。也就是说,银锁如果同意小娥的尸体留在三皂,那就留在三皂,如果不同意,那就搬回海棠。
该银锁拿主意了!
人人的主意都没银锁的主意重要,派出所的、头人的、村长的、张木头的,任何人都没有发言权,只有银锁一个人有。
全部目光一齐投向银锁。
目光很像无数根铁叉子,同时压在银锁脑门上,压瘪了他的脑袋,令他的两个眼珠子不得不外凸出来,很像鱼的眼睛,旧铜一般的松软头皮以一种可怕的样子上下扯动,似乎他真的有可能一言兴国、一言丧帮。
“喂,你说啊。”
“我?”
“对,就是你。”
“我……”
银锁在一瞬间里意外镇定下来,眼珠子不凸了,头皮不动了,语气像另一个人的:“让我说……还不如让小娥自己说!”
让小娥自己说?
银锁说:“小娥已经说过了,你们都看见了。”
银锁的语气令银锁自己都吃惊。
之后,银锁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他看见海棠人一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三皂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派出所的人也在狐疑。老丈人张木头气得浑身发抖。
“你最好说明白点!”
“不要含糊其词,把话说明白!”
“说呀,再说一遍!”
银锁的头皮就再一次扯动起来,银锁意识到自己有机会改口,有机会把说出去的话咽回来。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有一种蠢笨的坚持的力量,就像有时候骑车子,放着宽宽的路面在一旁,却偏向阴沟里骑。
“你是说,尸体留在三皂?”
“小娥自己找来了,那就留下吧。”
海棠人互换眼神后纷纷离场。
张木头犹豫了一下,也红着脸跟出去了。
现场只剩下银锁一个海棠人。
三皂人,有人向他竖了大拇指。
银锁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里突然很难过、很生气。自己不小心说出的几句话,眼看着造成了不可更改的严重后果,小娥要永远留在人家的地盘上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让我决定?不知道我脑子不够用吗?
银锁没看小娥最后一眼,独自走在回海棠的山路上。天气热极了,地底下的热气比天上的阳光还毒,上烘下烤,银锁觉得全身乏力,眼皮也抬不起来。这才想起连续跑了几天路,连续几晚上没合眼,就想倒头睡一觉。
银锁找了个山洞钻进去,随便躺在洞口曾经躺过人的地方,马上就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半夜了,有月光从洞口荡了进来。他想,现在回家最好,没人看见。他相信这次他把全海棠的人都惹了,海棠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把他吃了。派出所的人让他表态他就表态,把鸡毛当成令箭了。表态的瞬间他甚至有一个潜在的向往,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傻”,不给海棠丢人,让外人看到海棠人懂道理、讲感情。结果适得其反,海棠人全部离场,就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多少有些醒悟,却已经来不及了。事实再一次证明,他真是傻,不是脑壳里进屎了,而是脑浆原本就是一摊屎。
“我还能不能做灰汉?”
他突然竟有了这样一个疑问。
“我还能不能做灰汉?”
他真的在问,声音很大,月亮垂着脸看着他,不回答。等待月亮回答的瞬间他滑倒了,就干脆坐下来,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他呆坐着,耳朵里渺渺然有了哭声,和四处的鸡鸣狗吠合起来,虽然起自乡间,却有高高在上的味道,令他感到冷清极了。
他断定哭声来自海棠。
是呀,海棠该哭。
海棠死了一个十七岁的后生。
三皂那边却他妈的静悄悄,静得像洋芋窖里长了芽的洋芋,散发着寒意和霉味。银锁不由得冲着三皂的方向哀哀哭起来:
“小娥,没人给你哭啊!”
“小娥,你好可怜好可怜啊……”
“小娥呀,我对不起你啊……”
有狼叫从不远处传过来:嗥——嗥——嗥——银锁立即安静下来,头皮一耸一耸,眼珠子外凸,双手紧紧攀住了地畔。狼叫声越来越近了,银锁发现自己除了拔腿跑掉,没有别的办法,但肯定不能跑,便只好展展地伏下身子,用双手堵住耳朵。这时他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灰汉生涯,自己杀了那么多生,到了遭报应的时候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不知堵了多久,试探着取下手,周围有一些细微的声音,但那是安静本身发出的声音,连海棠那边的哭声都没了,月亮躲进一抹云影里去了。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银锁朝着月亮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