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节,瞎马产下一只骡驹。
当时没人愿意要瞎马,除了嫌它胃口大、费草料之外,更是估计,以它的岁口,十有八九怀不上驹了。“算计的算不过不算计的。”事实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同时还证明了:傻人有傻福。清明节前后,栗色的小骡驹就已经满村子乱跑了,银锁每次拉着瞎马去河湾饮马时,小骡驹总是蹦蹦跳跳地跟在旁边,要么就撒着欢跑出去很远,再往回跑,要么躲在后面久久不露面,突然又冲出来,挡在瞎马身前,等妈妈低头舔自己。这个世界的内心是什么,小家伙显然完全不知道,只知道蹦呀跳呀……
如果放在土改那一年,一匹马加一只驴,有资格划成中农,地主、富农,下来就是中农,中农下去还有贫农、雇农,等等。
所以,妈妈开始张罗着给银锁说媳妇了。妈妈相信,用一匹老马或一头小骡驹换一个女人应该够了。如果是本村外来户张木头家的傻婆娘小娥就更是绰绰有余。要说傻,小娥那才是真傻,整天连鼻涕都擦不净,看人总是斜着一只眼睛,走起路来像只母鸭,两个奶子抖成那样子,还经常把一张脸画得花红柳绿。全村就这么一个傻女子,前些年还嫁给三皂的一个哑巴了。三年内生了一双儿女,哑巴丈夫出车祸死了。一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傻婆娘留在家里没啥用了,就被人家打发回来了。
可是银锁看得上小娥吗?
妈妈知道儿子肯定看不上的。儿子并不承认自己有多傻。儿子一直觉得,自己被选为灰汉,是冤枉,是因为家里没有个硬邦人。如果爸爸和哥哥,有一个人在家,如果妈妈不是那么没用,都不会把自己选为灰汉。
妈妈终于还是问了银锁。
银锁说:“我不结婚。”
妈妈说:“你不结婚,我怎么抱孙子?”
银锁说:“有我哥呢。”
妈妈说:“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银锁说:“别说了,反正我不要,打死也不要!”
妈妈就没敢再说下去。
隔了两天,妈妈自言自语:“聪明能干的女子多了,傻女子就眼前这一个。”
银锁听见了,厉声问:“你是啥意思?”
妈妈的脸被银锁的声音吓黄了,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妈妈知道,银锁最怕听到“傻”这个字的,更别说娶个傻媳妇回来了。
转眼又过了两天,中午,妈妈在堂屋小睡了一会儿,梦见了银锁的爸爸,他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脸上的愁容像一封信一样明白无误,原来死人和活人愁的事情一模一样!哪个娃娃瓤,心思就总是拴在哪个娃娃身上。妈妈醒来后看见银锁呆坐在院门下,正要说刚才的梦,银锁倒先开口了:“我爸爸刚来过。”
妈妈问:“你咋知道的?”
银锁说:“反正,我知道。”
妈妈看见了银锁脚下的“鬼烟”。
妈妈叹一口气,说:“我刚才也梦见你爸了,他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我问,你有啥心事?你爸说,发愁咱们银锁娶不上媳妇。”
银锁说:“那就随你们便吧。”说罢,就杳然离去。
妈妈急忙找人摸了二人的属相,一猪一狗,很配,接着请了媒人,带上礼当进了张木头家。张木头一家笑得合不拢嘴,原来张木头同样盯上银锁了,张木头的想法一目了然:银锁背着傻瓜的名,其实并不算傻,再说人家是灰汉,好坏有个身份,从实惠的角度说,一个灰汉相当于一个杀猪匠,时不时能挣一份杀猪钱,还有更重要的,银锁的哥哥金斗当兵两三年了,听说已经是副连长了,有可能爬得更高。再加上瞎马刚下了个小骡驹,如果聘礼真是小骡驹,那实在是天下掉馅饼的事。
当然是一拍即合了。
对方提出的彩礼不是别的,正是小骡驹。小娥可以先嫁过去,小骡驹倒不急,让它继续跟着大马,等满周岁了再接过来。
定过婚之后,妈妈催银锁给哥哥金斗写封信。银锁想了半天,却说:“不知道咋写。”妈妈就说:“那来吧,我说你写。”
金斗我儿:
你好吗?妈妈想你,银锁也想你。银锁最近要结婚了,你要是有空,就回来一趟,要是没空,就寄一张照片回来。
最后这句话原本是要钱的,临时换成了照片。妈妈和银锁百分之百相信,哥哥看到信,人如果回不来,一定会寄钱回来的。
半个月后,金斗回来了。
金斗的口音变了,性格也变了,变得老成稳重了,话少了,笑容也少了,一个过去“五伦不入”的人,这样的变化当然是巨大的,令人难以接受。看见村里人,虽然不失亲切,却是暗含冰冷的一种亲切。人多嘴杂,议论很多,只有个别人切中要害:“任命弟弟银锁为灰汉,其实是没把当哥哥的放在眼里。”
金斗在家里只能待三天,他果断决定,在剩下的两天时间内把弟弟的婚事办了。金斗亲自找阴阳先生看日子,阴阳先生笑着说:“日日是吉日。”于是,由阴阳先生本人带上自己三个徒弟,当晚就请来各方神圣——佛祖、观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土地神、灶神、财神,以及列祖列宗,开始供饭、焚香、诵经。同时,宰猪、杀鸡、搭棚子、蒸馒头、借碗筷、写对联、缝制被褥、买烟买酒……各项事务都于当晚开始了。总之,金斗的心意是:弟弟虽然是娶一个傻媳妇,但婚事绝不能草率。
村里有讲究,红事用红筷子,白事用白筷子,新媳妇娶进门时,要故意把一双红筷子扔在洞房门口,再由某个男人用脚踩住,等新媳妇弯腰捡。如何顺利从脚底下捡起筷子,能检验出新媳妇的应对能力,以及气质风度。
小娥的气质风度还用检验吗?妈妈提出取消这一条,主事者说,办喜事要的就是闹,检验气质风度是次要的,闹是主要的。
小娥来了,经过打扮,头上又半遮着红纱巾,还有伴娘暗暗使劲,令小娥看上去竟有几分娇羞迷人的味道。到了洞房门口,伴娘把心急的小娥拉住,指了指脚下,小娥便看见了地上的红筷子,弯下腰正要捡,一双大脚已经结结实实踩上去了!小娥抓住筷子的一端,使劲往外拉,筷子纹丝不动,小娥有些生气,大喊:“臭脚拿开!”人家继续踩着不动,小娥急中生智,在那人的脚踝上狠狠掐了一把。那人急忙提起大脚,单腿在院里一跳一跳,哎呀个不停。小娥顺利拿到筷子,交给伴娘。
“掐得好掐得好!”有人起哄。
“快送我上医院啊。”那人还在跳。
哈哈哈,哈哈哈……在人们的笑闹声中,身着军装的金斗转身走了。银锁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尤其看见了哥哥难过的样子。
当晚,客人散尽后,小娥成了银锁的老师,教银锁完成了那事。小娥叫床的声音很凶猛,妈妈听见了,哥哥金斗也听见了。
早晨起来,银锁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阳光还是原来的阳光,但里面好像兑了过多的金粉,看上去像画家画出来的。矮墙还是原来的矮墙,但矮墙后面的小树顶上,一只好看的绿蜻蜓在静静地休息,突然又飞起来了,在风里面立即又转了向。天空瓦蓝,那种蓝,又陌生又亲切,非常陌生,又非常亲切,就像他刚刚见识过的某个世界,非常美丽,又非常普通,非常美丽和非常普通竟然可以是同一样东西。他奇怪,自己竟然从那个世界里出来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舍得出来?他应该一直待在那儿才对,吃喝拉撒睡全在那儿!这时候他才怀疑自己可能是傻了,可能是傻了!
金斗说:“我今天要走。”
银锁说:“我去送你。”
银锁心里其实很不想送,送到镇子上,一来一回起码半天,他好想待在那个非常美丽又非常普通的世界里,永不出来。
大家来给金斗送行,唯独不见新媳妇小娥,妈妈大声喊:“小娥,小娥……”仍然不见小娥的人影,银锁红着脸说:“走吧。”
就拖拖拖曳曳向村口走去。
到了村口,好不容易才把一大堆送行的人劝住了。只剩下兄弟二人了。但是,兄弟二人以前就没多少话说,现在更没话了。
转眼一半路都走过去了。
“结了婚,就真的长大了,把妈妈照顾好。”金斗说。银锁不喜欢这话,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反过来问哥哥:“你啥时候把妈妈接出去享享福?”哥哥警惕地问:“刚结婚就想把妈妈踢走呀?”弟弟的脸唰地红了,忙说:“没有没有,我可没那个意思。”哥哥笑了,说:“你没那个意思我相信,你那个傻婆娘可难说。”弟弟心里猛地一沉,差点要把哥哥的行李扔下不走了,除非哥哥把“傻”字拿掉,终归没那样的性子,只能是想想而已,接下来便闷声跟在哥哥身后,半句话都不说了。
到了车站,哥哥说:“有些事,我对不起你。”弟弟看着哥哥,表情恍惚。
哥哥又说:“陷害谷老师的事是我干的,我专门穿着你的鞋,给你栽赃。那之后你的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后来给书记叫魂的应该是我,我跑了,你一个人转来转去给书记叫魂,把人家的魂叫来了,把自己的魂叫丢了。”
弟弟似乎很怕哥哥说这些。
哥哥说:“那时候咱们都太小,太贪玩,后来长大了,明白了,却来不及挽回了。我千方百计去当兵,其实是为了逃避。”
弟弟的眼睛有些湿了。
哥哥说:“当了兵,又听说你成了狗屁灰汉,我心里就更他妈的难受了,连续几年没回家,就是因为不想看见这帮狗杂种。”
弟弟低下头,踢着脚底下的碎石子。这种时候,他才由衷相信自己真是傻,需要说几句光堂话的时候,啥屁都放不出一个。
车来了,喇叭像迅雷,劈面而来,银锁的心一下子松开了,金斗却有些紧迫感,从口袋里摸出早就放好的二十块钱,递给银锁。银锁没犹豫,伸手接了。轿子车的车头昂然亮相,接着整个车厢像画轴一样徐徐展开。
哥哥说:“给我写信!”弟弟点头。
哥哥说:“自己写,写你自己的话!”弟弟还是点头。
哥哥说:“别光点头,说话呀!”弟弟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