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几天了,郑安安试图找到一张忧伤的脸,无论男女,请来做模特,帮他完成这个试验:他是否可以把忧伤画下来?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容易的,从一座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找一张忧伤的脸有何困难?然而,事实远不是如此,几天下来,从夜总会到大学校园,从城市到乡村,从商场到车站,竟没有一张脸是合乎他要求的,他所看见的脸如果不是油头粉面、牛皮哄哄、趾高气扬,便是所有那些相反的方面:绝望、轻浮、哀怨、愤怒、冷漠、嘲笑、麻木、可怜……在路上,在车里,在一切场合,他只能看到脸,他的视线里只有脸,除了脸还是脸,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只是一张脸而已,没有身体,没有四肢,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各种特征的脸,各种表情的脸,各种肤色的脸,唯独没有他要的东西:忧伤。
找不到忧伤不要紧,到后来,这几乎成了一场灾难,脸的灾难。一开始他还是主动的,每天早晨像干任何一件正经事一样出了门,然后就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群里,寻找一张写着忧伤的脸。一开始他可以找也可以不找,可以看也可以不看。可是,情形接着就发生了细微变化,不知不觉中他由主动找脸变成被动看脸了,他不能不出门,出了门不能不看见所有的脸,脸脸脸脸脸脸,他一出现,一张张脸会自动向他转过来,像满街绿油油的芭蕉叶子一样,密集而厚重,带着强迫,次第向他飘移,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所有人都十分配合十分自觉地把自己的脸朝向他,任他挑选。声音自动脱落,连目光都隐匿了,只剩下一张纯粹的脸,像一部又臭又长的默片,所有人都自动成为演员,只有他一个人是观众。每一张脸似乎都在说:“你不是要看吗?让你看个够!”回到家后他更是像个伤员,被那些不知名的脸所刺伤,被那些越来越趋于单一的脸,以及堆积如山的琐屑表情所刺伤,久久喘不过气来。要命的是,所有的脸都跟着他回了家,当他疲惫地躺在床上,自然地仰面向上时,所有的脸就像盔甲一样从高处向他砸下来,源源不断,轰轰烈烈。他转过身,趴在床上也一样,所有的脸又从深处浮出来,像气球一样四处游动。
他懊丧并自语:如果只记得十张八张脸,那么你看到的可能是个性,是区别,而当一百张脸、两百张脸,更多的脸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看到的就只有庸常和单一了,谁说每一片叶子都不相同?所有的叶子都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