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打电话给他了。
她说:“你没忘吧?我的像还没画完呢。”
他说:“我没忘,是你忘了!”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说:“我一直等你电话呢。”
他只好说:“我怕你忙,不敢约你!”其实他心里在感叹,她也有鬼心眼!本来约好第二天接着画的,她却关了手机,之后几天也是一无声息,去她家打麻将的那天晚上,她更是丝毫没做解释,现在却反过来问他:没忘吧?
她说:“我今天闲了。”
他说:“那好,我去接你。”
他驱车去小区门口,接上她。
在车上,他问:“你老公病情好些了吧?”她说:“只能越来越坏!”他说:“不会吧,应该可以看好的。”她说:“全国的医院跑遍了,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他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放弃。”她说:“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他看见,她一直有笑容,但是,她的语气里,确实也有淡淡的冰冷和厌倦,有静静的忧伤。
到了乡间画室,听见凶猛的狗叫,她依然缩手缩脚。他只好拉上她的手。她的手微微发抖,但他的感觉并不好,更想快快放掉她的手,他还是觉得,以她目前的状况,他爱她是不道德的,有趁火打劫的味道,他唯一应该做的是帮她,比如,他最好是神医,治好她老公的病,再比如,他最好是富翁,替她还清债务。
他没告诉她,那幅画已经完成了。
她一进屋就看见了,惊叹:“已经画好了?”
他放心了,她认出那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
他说:“我凭着记忆画完的。”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一闪即逝的迷离。
或者说,不是迷离而是寂寞。
他问:“你觉得像不像你?”
她答:“太像了,像到骨子里了。”
接下来他们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聊天,是他提出去院子里的,因为,待在屋内让他有恐惧感,恐惧爱的气氛,恐惧一发不可收。
那只狮子般的藏獒卧在他的脚边。
他进屋取水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在关手机。
他心里隐隐一疼。
他说:“看得出来,你和你老公感情很好。”
她没有否认,但叹了口气。
稍后,她说:“谁让我摊上这么个人呢!”他没接话,打算绕开这个话题。
她却一口气说了许多:
“其实,他迷上赌博是后来的事情,我们刚结婚的那几年,他还是很上进的,总是一边上班一边学着做生意,先后贩过粮食、钢材和汽油,但每一次都不顺,有一次贩运玉米,发货方的玉米本来就不太干,途中又遇上绵绵阴雨,到达目的地时,大部分玉米发霉了,连本带利都赔进去了;后来又和朋友合伙贩钢材,那个阶段,他张嘴闭嘴都是钢材,摸着我的胳膊,他会说,妈呀,这是你的胳膊呀,我还以为是钢材呢!耳音灌得,我自己也成半个钢材专家了,知道什么是角钢、圆钢、螺纹钢,什么是工字钢、H形钢,什么是冷板、热管,钢管有空心、实心之分,钢管的粗细是用毫米来计算的……贩钢材本来赚了一些钱,想不到却被朋友骗了,几年的辛苦钱,全被同伙卷走了;歇了两年后,又贩汽油,把低价油用油罐车拉来,卖给石油公司,前几趟都是赚钱的,接下来的一趟又出事了,三辆油罐车,几十吨油,他偷懒没有跟车,自己坐火车回来。结果呢,三车油过了地秤之后,卸进买主的油库里,卸完人家不干了,你猜为什么?油库里的油,不光是油,还有水,一半是油一半是水,买主一口咬定油掺了假,拒绝付款,想尽办法,只要来了半车油的钱。接连的失败,把他的赚钱热情完全浇灭了,从此才迷上了打麻将。”
“可是,有一天,他的眼皮突然抬不起来了,手脚也发软。一开始医院以为是坐骨神经的问题,越看越严重,两只胳膊翻转都困难了,只能向前不能向后,领到上海一检查,才知道是‘肌无力’。正规的名字叫运动神经元损伤。我带着他跑遍北方南方,得到的回答是,这病看好的希望很小,肌无力的肢体会渐渐扩大,先是胳臂,再是两腿,再是眼睛,再是嘴、舌头,像爬山虎一样一直向深处爬,钻进喉咙,波及内脏,最后是死。唯独说不清的是,这个过程有多长?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三十年。”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神情凄苦。
她却露齿一笑,接着说:“你猜猜,两只胳膊僵硬了会怎么样?就不会走路了,走路时,得高高地仰起头才行,要不然……”
他想不到,她竟站起来表演给他看,她仰起头,露出光滑细腻的脖子,将两只胳膊像翅膀一样斜向身后,用这样的姿势走路,走出去七八步,再用正常的样子走回来。他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心,快活得像个孩童。
他问:“为什么要仰着头?”
她仍然站着,比画着说:“胳膊坏了之后,就像是两个多余的东西,会让身体往前栽,只有把头仰起来,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他感到呼吸紧张,不得不站起来,因为,她此刻的样子,她像个顽童的样子,令他想入非非,让他有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问她:“想不想尝尝我种的黄瓜?”
她问:“真是你自己种的?”
他说:“是呀,这一园子菜,都是我亲手种的。”
她说:“你这么厉害!”
菜地和院子之间有一道矮墙,他撑住墙侧身跳进去,钻进半人高的黄瓜地,似乎要躲起来。不大工夫,砰的一声,她也跳进菜地了。她说:“我看看黄瓜是怎么长出来的?”他心跳怦怦,不知道他和她之间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蹲下身,揪了一根嫩嫩的黄瓜直接吃起来,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并说好吃好吃。他觉得,她嘴里发出的脆响,是对他的最大奖赏。他花在园子里的所有工夫,此刻突然有了回报。他再一次相信,他会深深爱上她的,他爱上她的理由,就是那咯嘣咯嘣的脆响。只是,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把她抱过来,而是稍稍将爱的速度拨慢一些——比如,等她老公死了之后。她刚才说了,她老公的病发展下去“最后肯定是死”!那就等吧,等到那时候吧。“唯独说不清的是:这个过程有多久?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三十年。”那就等上十年或三十年吧。
就这样,他错过了和她在菜地里发生一点什么的机会。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菜地,回到了院子。两个人继续坐在葡萄架下,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了。两个人的眼神里,都有失望,都有遗憾,都有疲劳,都有难过,都有气馁。
随后他们离开他的乡间画室。
当然,带着她的画像。
送她回到小区门口时,他问:“要不要我去帮你挂墙上?”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呀。”
他去后备厢里拿上专用的水泥钉、金属挂钩和铁锤,提着画,跟她进了小区。小区里进进出出的闲人都歪着头看他手上的画,有人认出是她,啧啧称赞,也有人主要在观察持画的这个男人,眼神在猜测他和她的关系。
她走在他前面,目不斜视。
到了家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目光有些不安。
她摸出钥匙开门。
她刚刚推开门,里面就传出骂声。
“操你妈,还知道回来!”
他听出是杨勇的声音。
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进来吧。”她红着脸说。
他硬着头皮走进去。
“叫什么叫!”她冲着杨勇的声音喊。
“你他妈的死哪儿了,手机也关了?!”杨勇的声音在卧室里。他站在客厅,心惊肉跳。
“别叫了,来客人了。”她尽可能提高了嗓门,但声音仍然不大。
“谁?”
“还能有谁?要账的!”
杨勇突然便静下来。
她对他咧嘴一笑。
他也一笑,继而对卧室那边喊:“是我,郑安安。”
杨勇心虚地问:“谁?”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画,径直走进卧室,看见杨勇仰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想睁开双眼,却只是令松弛的眼皮一抽一抽。
他说:“我陪你打过麻将。”
杨勇说:“你他妈的,陪我打麻将是假,勾引我老婆是真。”
他说:“好兄弟,别乱说。”
杨勇喊:“我没乱说!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好东西!”
这时祖玲进来,拿着一卷透明胶布,趴在杨勇枕边,将两个上眼皮分别扶上去,再贴上透明胶布,说:“你呀,现在是狗眼看人低!”
杨勇说:“他妈的我连狗都不如!”
祖玲说:“算你还有自知之明。”
郑安安看见了杨勇的目光,像突然打开的千年古窖,清澈见底却寒气逼人。显然,目光是他身上最有活力,最少受到损伤的东西。
郑安安低头对他一笑。
“好兄弟,哪天我再来陪你打麻将。”他说。
杨勇说:“不用啦!”
郑安安把祖玲的画像挂在客厅的墙上,再帮祖玲将杨勇抱在轮椅上,推过去让杨勇看。杨勇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却不说话。
祖玲问杨勇:“怎么样?像不像我?”
杨勇默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像十年前的你。”
祖玲重新端详着画像,有些走神。
杨勇和祖玲的这番对话和神态,令郑安安相信二人是有过深刻爱情的,他一时心如刀割,同时,也庆幸自己没对她做任何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