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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谁杀死了树叶

是谁杀死了树叶?

我,苹果说,我把它们都送进了阎王殿。

肥硕如炸弹或炮弹

我杀死了树叶。

——特德·休斯《树叶》

山上的动物多半冬眠,鸟雀已经南飞。事实上,自然界中只有少数动物有冬眠的习惯,它们会在冬天到来之前吃掉大量食物,将食物转化为体内脂肪来供给热量,身体明显地发胖。我们就在冬天到来之前逮到过牛蛙,牛蛙是蛙类中最胖的一种,繁殖力极强。不过,我们是在山下的水稻田边逮到的,而山上那些要冬眠的动物,主要是蛇,谁也不敢去碰。至于在山下见到的蛇大都是被大人砍死的,等我们赶到时早就死了。入秋前,阿布在半山腰上遇到过一条还活着的蛇,吓得他从山路上跳下。因为吓坏了,所以阿布跳得比较远,跳过了好几层梯田,结果把腿摔断了。

那天开始是这样,我们在放学路上讨论起课堂上赵希萌老师反复提及的英雄母亲。赵老师说,在伟大苏联,生育是一种美德。后来话语延伸到了人多力量大,讲到人多力量大,我们都觉得这么多人团结一致回村里的感觉真牛逼。也不晓得谁怎么提到了牛蛙,我们知道蛙类生长发育要经过变态,小时候是蝌蚪生活在水里,长大以后进化成了蛙,跳出夹杂藻类等浮游植物的水面,隐蔽地生活在陆地。木头说它们的颜色是保护色,懂么,融入自然的绿色。但蟾蜍的颜色是灰褐色。后来话题转到蛙类的繁殖力上,由此,牛蛙的生殖器成了我们最大的好奇,当时谁都解释不了牛蛙如何生殖,只觉得牛蛙的生殖器隐蔽得很好。有的说在牛蛙的嘴巴里,有的说在牛蛙的鼻子里,胡说一气,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一路上大声嚷嚷:“怎么牛蛙连屁眼也没呢?”只有木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漫山的干草中间,而后又重新出现。他用一根细滑的树枝往阿布脖子上蹭去,接着我们会意地一下跳开,喊“蛇呀”。这可把阿布吓坏了,吓得一下子跳开。发现给他凉飕飕惧意的触觉并不来自某种生物,阿布便在大老远,用无畏到恶狠狠的口气喊:“我要砍了你们!”“嗯,你们再吓我,我就用砍刀砍,都当蛇砍!”他自言自语的坚强表情吓到了我们。据说在北方广袤的草原上有很多土狼出没,由于食物的匮乏,它们个个眼里喷射着绿幽幽的光,会随时扑到行人肩上,等行人转过头,然后,“咔嚓咔嚓”咬断行人喉咙。所以那里的行人一般习惯不回头,直接朝后面利索地来一刀。可能在阿布脑海里我们早被砍得七零八落,凑起来该比山下的那些死蛇丰富得多。可当天真正碰上能遇到的唯一一条蛇的正是阿布,谁叫他跑到了最前面呢,还边跑边想着怎么砍我们。当阿布再次回头,哇!我们听见了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得要命的尖叫,我们看见阿布跳下好几层梯田,如同一只健硕小牛蛙。我们从这边望过去,都觉得阿布跟飞起来一样。可怜的飘浮在半空的阿布。让阿布飘浮起来的那条蛇有一根木杆那样结实,不过它是黑的,漆黑发亮,身体微微起伏,当然,这只是想象,临近冬天,它也可能一动不动。后来我们问过阿布,阿布说他也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但又觉得什么都不像,只觉得痛。阿布的双腿就是这样断了。我们在半山腰就开始喊起“老干”,一路喊过来。跑着的时候,天还是亮的。“老干!”“老干,老干!”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喊。快到村口的时候我们觉得大伙儿一块喊可能更容易让他听到,所以就一块喊了。

王干听到喊声传来,推开窗户往我们这边看,看见阿布被大伙抱着回来。他从屋里的黑暗中跨出来,稳稳地问我们怎么了。大伙低着头不敢回应,他的儿子不争气地哼哼,说疼啊。我们难以想象,刚才还活蹦乱跳,跟个泥鳅似的阿布会像秋后的蚂蚱一样蔫了。这个事实王干更是难以接受。“这是谁干的?”王干问我们,狠毒的左眼扫到每个人的脸上。我们没敢吐一口气,极像犯了错,怎么跟老干解释呢。天黑下来,阿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汗水像露珠一样从额头滚落。王干直瞪着眼,没法子,叫人找来钟道长。钟道长是本地人,有着本地人的面容和瘦小体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偏长,长很多,貌似仙风道骨。听说他有祖传的跌打药——钟道长总有很多稀奇古怪、令人开心的秘方,比如能空掌招蝶、呼兽自来。虽然我们都未曾亲见却也听传得耳熟能详,毕竟钟道长收的弟子多,口耳相传,村人皆知。此刻他的右手握着绿色小瓶子,左手持着拂尘,马不停蹄地赶来。他对老干说,给娃吞下这粒白药丸,再多喝些水,他保准又能生龙活虎了,我保证。这时木头和锤子已经在忙乎,他们和阿布打小一块长大。锤子身子比较结实,在我们一路上喊着老干的时候,锤子几乎一个人把阿布背回了家,当然,木头也出了不少力。木头自责地跟在锤子后面,沿路折了些木棍,走走跑跑。木头进了王干的屋里,用木盆盛来热水,在院子里和锤子一起清洁阿布的断腿,将泥血洗净。阿布咬着牙,脸色发青,喉咙里似乎有难以下咽的东西,随着呻吟剧烈地起伏,简直要呕吐。木头倒掉血水,进屋再盛热水。屋外,锤子用木棍架好阿布的断腿,然后用布条捆好。后来,锤子和木头用剩下的热水洗起了手。

“怎么样,两头小猪换一瓶?”

片刻的等待,钟道长见王干没有回答,又改口说:“一头猪总成了吧?”

“不成我就走了,你别后悔!”

王干觉得难办:“可是我家并没养猪,你也知道的。”

“我说老王,去买呀,邻家孔哥不是养着好些猪么?”

“人家小猪不卖,”王干说,“都留着长膘,等到时差不离了再推到集市上赚钱啊。”

“你可知道,邻里之间总该有照应,会卖的。”钟道长提醒王干,“再说,你家有的是钱。”

王干没了言语,钟道长说:“你不应,我就把灵丹拿回去了。”

“等等。”老干拿过钟道士的火把,朝绿色的小瓶子照着,“这样吧,小猪我帮你留着,你可以到我家来玩,可以多耍几晚。”

我们知道,一头小猪足够买几担粮食。何况孔屠夫家的猪都是由锤子照看的,锤子负责饲养的小猪一直长得很好,锤子并不简单地把他饲养的小猪看成是小猪。它们可以是伙伴,是兄弟。锤子跟我们说它们也是有生命的生物。小猪吃掉的食物是山上最大的野果子,它们完全熟透所以容易腐烂。吃了这些易于消化的东西,我们又一致认为锤子饲养的小猪可以卖几十担粮食。非常有可能的呀,一条生命呢。便宜了这牛鼻子,我们都说。周围的人多起来了,有的还爬到了场子里的杨树上。

在杨树下,木头他爹朱二狗则咽着口水,回味王干说的话,“可以多耍几晚”。朱二狗咂吧着嘴巴出神,而钟道长听了王干的承诺后倒也心甘情愿地留下绿色小药瓶,只要王干能让自己快活。钟道长右手举着松枝火把出了院子。这举松枝火把的牛鼻子老道,他每个晚上都可以寻些开心。本来,“开心的一天”是个命题作文的题目,赵希萌老师赶在下课之前布置了这道作业,我们开始担心阿布完不成这份作业了。总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事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事或许会渐渐地从我们的记忆里抹去。谁知道呢?人能把握的只是即时的欢愉,虽然短暂但却踏实。而如何愉悦自己好像对淳朴的人们来说,不是相当困难,尽管生活并不如意。

这个村落聚居着少数民族,人们普遍能歌善舞,甚至连村落边上三清观的道士们也很是逍遥快活。大家过火把节,手里的火把“噼啪噼啪”爆闪火花,青红火苗映得整个村寨和庄稼热气腾腾,风中黑雾挟着松油脂味。过完火把节,再过泼水节,虽然人们备受干旱之苦,可在玩乐上面总有使不完的心思与力气。利用节日欢聚的机缘,进行社交或情人相会,也可以在此期间开展贸易活动。村子西头朵村供销社的读书人,吴伟,常年戴着黑色圆框眼镜,泡好了粗茶等着顾客上门。当地的村民却没得空闲停下喝茶,大家直接绕过朵村供销社直奔镇上赶集,只有那些做了好买卖从镇上志得意满回来的才有心思到供销社里喝茶,添置些日用品,诸如牙膏、牙刷、肥皂、洗发液之类。锤子就一直吵嚷着要孔屠户买个裹着荞麦皮的枕头,还私下跑到供销社里问吴先生这样一个荞麦皮枕头要多少钱。吴伟对娃还算有耐性,等锤子把玩了半天荞麦皮枕头,才对锤子说,叫你爹来吧,你爹有钱。

锤子的爹满脸大胡子,一身横肉,身上老包着宝贝。那是一个油乎乎的深蓝色布包,里头包了尖刀、刮刀、砍刀。趁着孔屠户有时外出,这些刀具锤子曾给我们展示过。面对我们着迷的目光和期待,锤子动尖刀了,锤子动刮刀了,锤子动砍刀了。不给我们触碰刀具的任何机会,连阿布和木头也没机会。锤子不是一个人,他继承了屠户的光荣传统,威风到猖獗。可锤子对自己饲养的猪还是有感情的,他下不了手,也帮不上孔屠户的忙。

杀猪前,孔屠户早早在院子里支起铁锅,一锅水烧得“哐当当”冒青烟。他家的猪圈由大块石头工整地垒起,饮水槽也是一块挖空的长石板,盛着浑水和烂菜叶还有锤子从山上捡拾来的野果子。地面潮湿,散发着尿骚,好几处被贪嘴的猪拱出大坑,只是形成不了积水,这里的土地干涸得要裂。几头猪在地上磨蹭发痒的背,孔屠户瞄了一眼拉出最有膘的一头,用力拽出来,把它的四只脚牢牢绑起。这极耗精力的活平常人无论如何也搞不定,但孔屠户孔武有力,一人抵得上三四个壮汉,再加上祖辈的经验,四两拨千斤,不仅绑好猪脚还用大铁钩子勾住了猪耳朵。他从腰上取下尖刀,这杀猪刀被锤子磨得雪白发亮,锤子躲在院子的杨树后面看着孔屠户用这锋利的刀在猪的脖子中间抹下去。孔屠户拿着刀,盯着猪,这待宰的家伙有着可怜的兴奋与强健。眼里的余光扫到锤子,孔屠户大声骂娘,奶奶的小兔崽子,躲在树后做什么,去把盘子拿来!锤子慌忙将撒了盐的面盆放在猪脖子下,接了大半盆子冒着热气的鲜血。孔屠户朝锤子喝道:接着刮刀!父子俩蹲在杨树前面刮着猪毛,很快猪就被刮成了雪白胴体。干这活锤子不情愿,而孔屠户手握黝黑刀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猪卖钱,养家糊口。杀猪刀上下晃动,仿佛孔屠户一个不小心,整把刀就会飞了出去。为此屠户赶鸭子似的驱散院子里看热闹的小孩,剁肉,剔骨头,只等待用钩悬在车上,任人买卖。木头在锤子的暗示下趁机收了几块骨头飞也似的逃开,其他的小孩则是吃了锤子几记竹鞭子。

第二天孔屠户早早起床,趁着月色,用手推车将要卖的猪肉推到镇上赶集。手推车在月色中疾行,像觅食的鸟雀,警惕地跃过黄土、跃过枯草地、跃过沥青路面。手推车两边,是隐约的村落房舍,等再跃过平整的石子巷就会来到镇上的王庄古街,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王庄古街是集市的中心,隐藏在林立的屋舍中间,清泠湿气的扑打下,它们呈现一种湿润的土黄。各村的村民都来赶集,摩肩接踵,仿佛一根随时可以买卖的羊肉串,放上点胡椒粉味道可能更好。集市口可以看到马车、牛车、毛驴车、小四轮拖拉机停靠的身影。男女老少在集市上购物、唠家常、吃喝玩乐;小商贩则是随地摆摊,沿街叫卖。

我们还小,会在晨曦的催眠下再酣睡一会,但是睡不了多久,锤子、木头我们就要结伴去集市捡拾各色杂什,这都事先说好了。只是可怜的阿布,他在家里守着自己的断腿。锤子在孔屠户出发时已经醒来,孔屠户不需要锤子帮忙,他交代锤子好好看家,记得帮玉秀到猪圈给猪喂食。玉秀是锤子的妈,生了肺病,整天唉声叹气。以前都是玉秀拿起镰刀到山上收割野菜,有时挑着两木桶挨家挨户讨来猪食。如今锤子仗着身子结实,满山拾掇野果,有时也会耐心打回野味,通常是野兔。今天锤子大胆地给自己放假,躲开玉秀,去找木头他们去。“木头快起床啦!”锤子打算挨家挨户地把我们叫醒。很快,我们又团结一致了,团结一致地去镇上赶集的感觉真牛逼。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木头问后面的人,这样走下去又要睡着了。锤子说就是,到时不要说捡些东西回来,瞧上一眼都没门儿。锤子和木头带着我们抄近路,从村里的乱葬岗上经过。村里做小买卖的人为图开市大吉都绕道走的,所以我们应该能赶得上他们,木头说。锤子问木头,难道阿布就真的不能出来了么?对啊,我们跟着问,钟牛鼻子的药灵么?灵个屁,我爸说了,这药能灵我把房子都捐给三清观去,老子也当道士去,你就去当小道士,木头大声嚷嚷。那怎么办?早知道我们不去吓唬他了。人家阿布就是傻,随便叫叫蛇也能把他吓住。就是就是,都不怪我们,而且真的有蛇。我们好歹也该为阿布做点事吧,锤子问。木头说,我爸说了,山上有种草药,捣碎了涂在伤口疗骨伤的。要去你们哥俩去,关我们什么事情,旁边的伙伴反对。我们挥手驱赶头上的飞蝇,后来在山上折断并扯下满是叶片的竹枝,举到头上舞动,看着竹叶在空中被风捎远。锤子什么也不要,大步向前迈着,吹起了口哨,偶尔停下,说快点,快点,你们。天上的鸟雀往南飞去,留下清泠气息。我们下了坡就闻到了混合的气味,有肉味,还有灼人的焦油烟味。这些新鲜气息用它们绵细的味道刺激着我们的嗅觉,在各色滋味的氤氲中,我们都觉得快活。我们想到赵老师布置的关于开心的一天的课堂作文,看到古街上摆放收获不久的香菜、芹菜、葱、蒜的人们。

在铁匠铺的门口,不可能再干铁匠活的老人,看见我们在捡遗漏或者丢弃的蔬果,说,你们不务正业,我跟你们一般大的时候就开始打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老人坐在木椅上说话,嘴里叼着旱烟杆子,绿的烟袋嘴子,不时地“吧嗒”一下。我们抢着说,我也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也有。如今的铁匠铺子,由老人的儿孙在里面努力。有后人继承手艺,他只需帮忙售卖打磨的农具或者是家用的铁器,有镢头、锨头、锄头、斧头、镰刀、砍刀、凿子。锤子说得最大声:“谁有我力气大,我们来比试比试。”锤子扫视着大家。老人认得锤子,锤子跟着孔屠户到这里买过砍刀。谁也不敢跟锤子比,我们都跟锤子掰过手腕的,锤子身上有一股蛮力,跟野猪似的。老人给锤子指着方向,说你爹就在那一头卖着猪肉呢,你穿过蔬果摊子就能看见。铁匠铺里传出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却把我们牢牢吸引了,这声音太有磁性。打铁炉里跳跃的火苗令人兴奋,挤在一起看热闹的我们,身体贴着身体,口中哈着白热的气——有些野物的气味——身体的热,从身体最隐秘的地方蔓延开来。可惜半天了小铁器部件都没得捡,在这里,废铜烂铁都要重新利用。

妇女在摊子上摆了塑料发卡、发套、羊角梳子、木梳子、各种颜色的塑料壳镜子以及毛茸茸的人造毛的钥匙链。这些东西成堆地摆着,积了灰尘,像供销社里清仓处理的积压品。不时有小姑娘过来,蹲下挑拣。朱二狗夹杂在各色的买卖人间,背着手观察周围的情形,周围安逸,如暴风雨来前的平静,他物色适当的对象,准备在恰好的时机下手。所有粗枝大叶的人,所有心神不宁的人,所有被混淆的人,在川流的陌生人中,不乏赌徒、骗子、窃贼和小偷。朱二狗跟他们一样得了手,快速离开人群,在集市上找了个角落蹲下,再从自己背篮中掏出个花瓶开始做正经事。朱二狗想这是老祖宗前朝时就留下来的传家宝。“我就等着识货的。”朱二狗幽幽地对经过花瓶的看客说,半闭着眼睛等人上钩。在民风淳朴的乡下,自然会有人轻信。他还附带摆上算命摊,铺开红布,朱二狗画的卦符蛮像样,字也不赖。几个年轻人来算命,关心来年时运。这些前来算卦的年轻人显得兴奋,认真听着朱二狗解卦,得到朱二狗的肯定后,大家都很开心,顺带说着花瓶有味道,其中一个问起怎么卖,几个年轻人在旁边吵吵嚷嚷地唆使他回家去拿钱,这把朱二狗窃喜不已,虽然心里知道八字还没一撇。王干抛下断了腿的儿子也来赶集,瞅见了朱二狗,没上前打招呼,混在看热闹的人中主动帮忙哄价。王干趁低价吸引了不少人来,在热闹中眼疾手快掏了为贪便宜而簇拥上前的妇女的荷包。妇女自然不敢买不实用的花瓶,她们离开朱二狗的摊子,在铺满日用品的摊上看中了货物,跟摊主谈好了价钱,伸手掏荷包时才慌张得要命,找遍全身荷包影也没见着,在古街上哭喊着奔跑寻找。这些孔屠户都看在眼里。孔屠户警告朱二狗和王干走开,别在他的摊点附近弄这些事。朱二狗和王干都没理会,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朱二狗说我家的花瓶是如何精致的艺术品,美丽又古老。孔屠户不想被影响生意和自己的心情,自个儿推起满是猪肉的手推车,直到远离了朱二狗和王干,孔屠户才摆弄好手推车。他拿起手中的秤做起学问,这把秤合不合重量似乎并没有人跟他计较。孔屠户经常体贴地在收钱后另送人家几块夹着些边角肉的碎骨头,这样大伙都会高高兴兴。

还有好些人结伙到集市,然后零散开来乞讨,分工明确,各有自己游走的空间。乞讨可比种庄稼、养猪、做小本买卖轻松方便得多,甚至来钱还快,各村的孩子们就是乞讨队伍的主力军,他们经由家长组织过,伸手讨钱间有着理所应当的神情。我们自然看不起他们,于是我们只在集市中寻觅、捡拾些买卖中遗弃的烂货,不用给那些同龄人好脸色。集市上常有劣质的货物杂乱无章地摆放,随处可见。一颗摔成好几瓣的大南瓜被一对老夫妻扔掷在拐弯的大竹筐边,还散发着南瓜健康香味和泥土的气息。锤子肯定这是昨天收获的,不然不会这么香。锤子和木头他们都很兴奋,围着蔬果摊转,捡洋葱、变了质的豆角和一两段甘蔗,可惜阿布今天不能来。锤子见到拐弯处出现的王干,问,叔,你自己出来,阿布谁照顾呢?木头在锤子旁边点头,他也看着王干。接着我们的眼睛盯住老夫妻旁边五颜六色的货摊子,那是卖明星招贴画的。木头沉不住气,过去了几趟,最后还是锤子帮忙挑了两张,一张是演那个冯程程的女星,在村老人院里我们喜欢过她,另一张不知道是谁,似乎更漂亮。

鸟雀已经南飞,其实,南边也是阿布一直想去的地方。如果没有瘸腿,或许,阿布还会努力试着拐去那些阳光充足的地方。现在,阿布只能屈膝盘坐在家中,家中有炊具也没有用,阿布行动不便,几乎不能煮食。房间阴冷潮湿,阿布只能屈膝盘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本来阿布的腿脚灵活,可以用来郊外散步,田垄间跳跃,与木头和锤子同路,与他们一起感受日照的温暖。事实上,与木头和锤子一样,阿布是瘦小和弱不禁风的。朱二狗家在王干家左边,边上种着棵杨树。孔屠户家在王干家右边,边上也种着棵杨树。孔屠户家的这颗杨树是歪脖子的,这样,就算你初次来到村里也能轻易地分辨出他们三户家门。当然,王干家最好辨认,就夹在朱二狗家和孔屠户家中间。还有,无论歪直,这两棵杨树都是阿布他爹,也就是王干,同时种下的。是王干当着村支书和众人的面说,好,我晓得了,先种朱二狗家的,再种孔屠户家的。

木头比锤子早一袋烟的光景,被接生婆用肥腻的双手扯了出来,从朱二狗他老婆身上活生生扯出来。而锤子她妈,叫玉秀,难产的情形显得稍好一些。朱二狗的老婆终究是走了,所幸还保住了小孩,村里人都说,这是风水的缘故,朱二狗和孔屠户家过于紧挨王干家了。接生婆一直交代产房要在最密不透风的那间土坯里,娃要生的时候得烧些热水,这样孩子才会不怕寒。显然,朱二狗是待不住的,在老婆生产时他跟往常一样猫进王干家里,连自家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上。所以木头生来受凉,瘦小而弱不禁风。锤子也是如此。后来二狗和孔屠户都把责任推到王干身上去了。这个村叫朱家村,西口的村支书朱苟说,栽杨树是有象征意义的,它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我们民族的精神。所以,二狗和孔屠户要王干各赔礼,没钱的话,鸡鸭这些实物也行,另外还要放炮仗种杨树。王干说鸡鸭没有,要人一个。关于王干这个人,大伙都说,他只有一只眼睛,可见是个多么晦气的家伙。至于王干的儿子,阿布,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村里人都不知道。

朱二狗家和孔屠户家的这两棵杨树之间便没有什么杨树了,是片较开阔的空地。阿布往窗子外面看去,空荡荡,一只鸟也没有。阿布在家中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跳下梯田,他的膝盖会正正地撞到石头上,按道理,那里应该是松软的泥土,散发着阳光的气息才是,可是,就是这些硬朗的石头,他连闪避的可能也没有。他的双腿仿佛被裹尸布一下子包住,这让阿布觉得自己也是只鸟,随时会被箩筐套住。一般的鸟都会飞,也有的两翼退化,不能飞行。阿布曾和木头、锤子一起迷恋于捕捉鸟雀,那时阿布腿脚利索,能和木头以及锤子分别拿着一只高宽几乎相近的竹箩筐,一把米,一根半米长木棍以及十几米长细绳。其中,半米长木棍主要是竹棍,是从后山上砍下来的,要用砍刀劈,细的刀切得不深还容易断掉,当然,薄薄的锯条是种例外,可就是太慢。后山有很多竹子,那么多跟草一样,青青翠翠的。锤子说我家有好多砍刀,都被俺爹用黑布条绷得紧紧,要不我拿几把出来。阿布说,拿两把出来就够了。锤子说叫木头也去吧。阿布说不行,你也知道,木头视力不好。阿布把木头说成了视力不好,为什么要把木头说成视力不好阿布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木头天生就是视力不好。木头,你就在下面等着,不要急。说完阿布和锤子就去山上砍竹子了。竹子是种奇怪的草本植物,它居然可以长得那么高。锤子说我们要是竹子就好了。阿布说是呀,竹子枝干比木本植物轻,可以抢在它们之前先占到天空。他们不会想到竹子是中空的,万一被砍到,就很快倒了,像割草一样。但他们真的砍了很多竹子,他们知道要一直砍一个地方。西方的城堡是用厚重的石头垒就,所以要盖很久,但是牢固。中国的古人用木头建造宫殿,因为轻便一下就盖好了,可流民的一把火就能把它烧了,况且流民总是容易发火。此外,竹子还有另一个方法,就是长成一堆。这样子彼此之间可以互相支持,因为团结所以加强了竹子的结构。这一点,不像杨树,一排一排的沿着路撒开,到了冬天,下半身还要涂点白色的膏药。

木头就那样蹲在他家的杨树下面,手里拿着绳子。阿布和锤子扛着竹子回来。这些竹子砍太多了,一根就够了的。那么其他的,锤子,你先把它们放到你家屋顶上。能爬得上去吧?这样,你先爬到屋顶。我在下面给你递上去。来,木头,把你的绳子给我一头。这样,等锤子下来时,细绳由木头和阿布扯着。阿布说,木头,你拉紧咯,接着阿布将手中的这端绳头套紧木棍。阿布说锤子来,帮一下,你去撑起那筐子。可以了,锤子,把米撒了吧。锤子撒好米和阿布一样跑回木头边上,三个人挨着很近,跟竹子一样蹲着,看着前面。木头说看上去什么都没呢。阿布说可不,何况你视力不好。要知道这细绳其实就一网线,通体透明,乍一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后来,谁也没有吭声。抽开绳子的事不能让木头来,木头视力不好,所以锤子显得负担更重些。谁也不知道锤子的视力有多好,他可以看到雪落。所以每一年,锤子总是比全村的人更早料到冬天的来临。阿布紧张地抓紧锤子,锤子警觉地顺手抽出竹枝,箩筐就盖下来了。那么远,“呼”地罩下,鸟都在啄米呢,来不及雀跃。锤子和阿布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包括木头,都知道,又捕获一只麻雀了。好,现在可以带着木头上山了,多慢都没关系,他们都很喜欢这种慢,慢悠悠地提着麻雀,身上裹着火石和磨刀。过了很久,好几只麻雀都烤好了。阿布啃下那只鸟腿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双腿有一天也会“咔嚓”一声碎了,毕竟它们太瘦了。

王干游手好闲,他娶媳妇时耗掉了一担白面,两头猪,那是他家所有的积蓄。还好,这姑娘身材很不错,丰满且匀称,王干也就觉得值了。况且村里也没姑娘愿意嫁给王干,他可是个独眼龙,至于姑娘,她的名声似乎不好,大伙都叫她傻姑,把她的名姓都略了。所以,能各得所需,于他们俩而言都不容易,凑合着过。王干娶亲的喜事比较简单,把白面和猪留在娘家,牵着傻姑回来就是。“听说,独眼的王干娶了媳妇呢。”听的人问:“哪家的姑娘?也瞎了眼么?”“说是邻村的老姑娘,人不清楚。”“这一个半吊子瞎眼,一个傻瓜,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哟。”“就是,要再生个娃出来咋办?不要又瞎又傻吧。”说到这里大家竟吃吃笑起来,可能又觉笑得有点残忍,便停了笑,讪讪地岔开话题。

本来王干双眼都好好的,能用来偷鸡摸狗,成全浪荡的本性。他那时常在村子西口通往镇上王庄古街的大榕树下与人打牌、赌博、耍嘴皮子、斗殴取乐,没钱花的时候也会跑到羊角巅上偷摘瓜果。有一次在羊角巅上走得过于卖力,到了另外一个山头。这属于邻村,兰屿村的范围。兰屿村的村民大都养羊,他们从集市上买来小羊饲养,每个养羊的村民都有稳定的种羊。每到配种旺季,羊群结队在羊角巅上放纵。咩咩的叫声、蹄子的蹬地声和发情期的气味扩散在空中。由于每家村民多年不调换种羊,所以这些产下的羊只发育不良,生长迟缓。王干顾不得这些,看着它们跳跃着从身边闪过便紧追不舍,终于抓了一只羊羔,在山顶洞穴里烧烤起来,这是长不过50尺的石灰岩水平洞穴。里面没有突出的钟乳石、石笋、石柱,没有洞穴蜘蛛、蝙蝠、蛾,最重要的是没有床也没有炊具。要在国外,在许多的天然洞穴里,人们会发现奇特的岩画,据说是土著人用来供奉图腾用的。但在王干烤羊的这个洞穴里,有的是动物的鲜血和骨头。王干在洞穴里垒起石块,又跑到外面抱回一些柴火和几根竹杈,在竹杈和石垒间燃着柴火,烤着,一会儿,就能闻到羊肉的膻味,烟火气也在里面,有种膏腴气息。吃起来味道不是很好,但能让人吃饱了。王干将手放在石墙上擦抹干净,粗糙的沙砾磨石把油腻剔除。王干整了衣服,抖了抖身子。只是这些骨头怎么办?王干走出洞穴又拐了进来,他俯身捡了尖石头,开始挖坑,泥土在高低起伏的地面上积成小包,把羊羔的头盖骨和离散的腿骨埋到坑里,再用泥土掩盖起来。踩得平坦些,这样就没事了。王干觉得喉咙干得很,咽了几口口水还是没用,渴,很渴。王干知道洞穴附近没有水。走远一点吧,趁着浑身是力气。山上的植被已经和山下明显不同,山风吹在身上真是舒服,连绵的山冈尽是枯黄,明亮的光线也覆盖着它们。在羊角巅,看得见去镇上的沥青路,看得见路的尽头,那天边的光线太刺眼了,王干的双眼看得真受不了。

在这个村落,人们努力干活,生活却一贫如洗。关键是水,农民最怕缺水,一旦缺水庄稼都绝收了,稻子、番薯、豆子都干成啥样,田地干涸得皮开肉绽。生活用水都成问题,常见到村里人结伴在山上寻觅,肩挑背扛地带着水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上大半天,结果也不知道有没找到水,王干没耐心等待。有一年夏天,这个庄落由于好久没有下雨,老百姓们就去道观求卦祈福。他们用老祖宗的祈雨方法给一对雌雄牛蛙举行了婚礼,希望能感动雨神结束干旱。现在吃了羊羔浑身有着蛮力的王干走到山坳外找水,没找着就动手偷挖番薯。手里提着挖好的番薯,打掉泥巴,来回擦个干净。王干吃了番薯并不解渴,可能人都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王干铁了心要喝到水,于是又四处找水源。循着小路下去,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路,草贼长贼长,他捡起竹枝抽打草丛下去。他的眼睛接收到镜子的反光,他发现那是一块硕大的镜子,是溪水。隐约还见到影子闪动,走近听得到有人弄水的声音。

王干有点担心,不要被人发现自己偷杀了羊吃,弓身准备溜走,转而又想,我总要喝口水才好,王干觉得咽喉着了火,烤羊肉把水分都吸收了,张口都能喷出火。王干红着眼,决定去看个究竟。如同锁在屋里的孩子透过窗户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杨树、树下休息的人、路上的行人、行人身后的天空,以及天空上的鸟雀与云彩,他们头伸出窗户,费力地张望,恨不得把面颊贴着外面的事物。王干恨不得自己的脸就是水面,可以亲切地感应一切。是的,这是一个姑娘在溪中洗浴,她的胆子可真大。奶奶的,多好的姑娘。岩石上放着女子的衣物,有绣着荷花的红色肚兜。女人高高瘦瘦的,有着白皙光洁的皮肤。王干偏爱骨感的女人,尤其女人的锁骨,这明显突出的锁骨可真要命。还有小巧玲珑的臀部,修长的大腿和手掌可握的乳房,上面凸起着小小乳头;纤细的腰身,被丰满挺拔的臀部衬托着,王干有一股上前侵犯的冲动。可惜的是女人的长相一般,而且她好像已经洗浴好了,她朝岩石这边走来。女人走出小溪,小心地察看周围,靠着岩壁穿上衣服。王干警觉地在岩石后面藏好。等抬头,王干看着女孩的背影往山下走远,王干不知所以地尾随,贸然地穿行在枯草和败枝间,窸窸窣窣,幸好这些动静没有引起女人的注意,女人的身子消失在通向兰屿村的路口。兰屿村与朵村有世仇,这是上辈子遗留的旧债,王干不关心这些,王干的心留在了女人的身上。在村口发了半天的愣,王干又回到自己村西口的大榕树下与人打牌。抬头就能看见山上,王干想着山涧的流水,幻想着水花四溅在女人身上的声音,他终究按捺不住,尽管再遇见的机会不如心中念头时常,可几次三番也有见到的可能,在通往山上的路上王干把女孩的身体用心反复临摹,甚至猜想她的白天和黑夜。这样的滋味,宛如啜饮米酒,酸中带甜,甜中透酸,还夹杂着一丝辛辣,回味无穷。王干的牌友们奇怪于他的反常举止,他的白日发呆让人受不了。“你还打不打牌了?”大伙儿不耐烦地问。大榕树低矮的枝干为人们遮阴,它的根须亲切地贴着地面。闻得到奶汁的味道,因为人们会随手折下榕树硕大的阔叶,流出白色的汁液,黏稠的奶。不远处几条狗在追逐,有两只纯黑色的狗,它们在偷欢。一堆人从榕树上折断粗枝干,冲了出去打黑狗,两只黑狗叫得很大声,嗯唔嗯唔的,但再痛也还是分不开。血从黑狗那个地方流到石板地上,渗进了缝里的黄土,黄土更有黏性了,适合烧成土坯砖。不打了,不打了,王干嚷嚷着,放下纸牌,又朝山上走去。王干多么喜欢独自在山上闲逛,简直是着了迷。

赵希萌老师是先养了一些黄花鸡再养黑狗的。赵老师自从把家从前桥搬到后桥,母鸡生的蛋不见了,公鸡成了一地鸡毛,黑狗被投了老鼠药,像醉了酒从前桥奔到后桥再从后桥奔到前桥,幸好还是活了下来。后来黑狗终于不见了,黄花鸡也养不成,自此赵老师每天早起点着香火把每个陌生人咒骂然后烧水泡田七漱口。有人说黑狗从桥上跳进了河里,但也有人曾看见王干偷偷在很远的外面炖着香气四溢的狗肉汤,嘴里说着连只鸡都看不住。看不住的东西多了,山下三清观里的铜炉,朱村长家里的金链子。山上的番薯常被偷挖,后来连羊只都在减少。兰屿村的人觉得该是朵村的人所为,朵村的人也这么猜忌兰屿村的人。本来两个村子就结有世仇,都是因为抢水源和耕地面积,村庄里平静祥和的炊烟下面,潜伏着愤恨与仇怨。兰屿村的胖子刘明于是带着村里的年轻人不时兜山。他们开初常来搜山,也去朵村偷些食物当做报复。他们还可以在羊角巅捕获些野兔尝尝鲜。被火惊吓的野兔,在满山火光中奔走。这些人里面刘明的枪法最准,他身上的篓子都装不下,腰上挂的全是猎物。听说刘明可以根据兔子的脚印、兔粪判断出兔子是什么时候经过的,还会不会回来,甚至公母都能辨得出来。旱季过去,雨水渐来,山上的土壤慢慢松软,适宜种植番薯,这些番薯有的专门弄成淀粉。先把番薯倒在大木桶里,用木槌把它们捣鼓碎了,再拿到磨石上磨,然后装进布袋,压上石头,把水分压榨出来,这些水分晒过之后结成淀粉。山路崎岖,草长得纷乱,山风搅动着它们,还带起尘土。山路两边有些桑梓树,桑梓都熟了,红紫紫的,刘明使唤人上去摘下,说是吃到嘴里好甜呀!刘明几次带人搜山还真捕获过几次野味,提着自制的火枪打鹧鸪、麻雀之类,野味鲜美,好几次在山上的水源附近抓到过牛蛙。还有一次是在搜山的过程中发现野兔,“嗖嗖嗖”,利箭一般在草丛间直蹿,仿佛逃避着什么。他们都没有感应到危险的存在,反而显得很兴奋,来呀,逮住它。野兔的肉质可细嫩了。丘陵地带,人少地多,山不大却连绵,斑鸠野鸟不用去说,野兔野鸡该是常有,据说以前还有豹子出没。

田野里的番薯地收一块就少一块了,郁郁葱葱了整个夏季的丘陵,又开始渐瘦下来。趁着天气还炎热,傻姑最近越发勤快地往山上去。山上的溪水真养人,把这个姑娘滋润得特娇嫩,王干恨不得咬一口,可惜自己没这个胆子。朱苟嘴里的村规民约还有两个村子留下的那些恩怨让王干有所顾忌,算了,瞧瞧好了,养眼。傻姑一般都在下午三点多太阳不太毒的时令上山,上山的路有多条,她不傻只是脸长得貌似愚笨,傻姑走的是人们不常走的田埂,不顺着山路走,直接从番薯地里穿到溪边,踩着阔大的番薯叶,脚步迈得轻巧。王干在溪边的岩石后望着前行的傻姑开心地笑了,这哪里傻呀。随便什么动静都会把傻姑吓到的,王干紧张得越发不敢动弹。溪的另一边,刘明带着好些同龄人紧挨着桑梓树的掩护,隔着桑梓树林的番薯地是野兔最爱去的地方。野兔非常狡猾,它在吃番薯叶的时候只把两只耳朵露在外面,不注意很难发现。刘明看到番薯地里阔大的叶片在动,立刻停下来,他盯着那处细瞧,马上会发现两只兔耳朵时隐时现。招呼大伙向前小心移动,移动到合适位置,距离远近得大致不易被发现。好了,半蹲半跪,轻轻地拉上枪栓,瞄准,“砰”,一缕火奔向野兔。王干被枪声震得跳出岩石,也把听到枪声发着呆的傻姑惊到,接二连三的大动静让傻姑哇呀呀地哭得很响亮,衣服都顾不上穿,好一会儿憋出“流氓,流氓”。

不远的番薯地上,刘明和大伙打了个照面,向溪边的方向跑来,看见王干趴在山里的石岩上,怅然若失地望着石岩前方。山上各种植物生长的层次感很强,石岩边上都是低矮的灌木丛,显得密集而有序。刘明手上的那个玩意,两米多长,管口直径3公分左右,直直地对着王干的眼睛。大伙的动静惊醒了洗浴的傻姑,她扑腾扑腾抓了衣服,光着身子慌乱地朝村里跑。刘明开始用枪托砸王干的头,一点也不手软,这狗娘养的。后来七手八脚,打得王干这丫找不着北。会不会把王干打死咯,当时谁也没考虑,看着王干在地上挣扎,手抓着草棵。刘明他们坐在石岩上分着烟抽,老实交代,你小子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干嘴巴动动,发出的是“咕噜咕噜”的声音。你丫的倒是说话呀,吃了多少我们的食物,还偷窥我们的女人。刘明又朝王干踢去。打死他,打死他,那些人叫嚷着。奶奶的,真咽不下这口气。王干动弹不得。这家伙不会死了吧?大家紧张起来,刘明伸手探了探鼻息,推了把王干,这丫还有的活,心脏还跳着。走吧走吧,扔下他喂狼吃。这羊角巅有狼么?据说以前有狼,还有豹子呢。长屿村孔屠夫他娘就救过一头豹子,那只豹子脚上扎了荆棘,痛得在他家门口打转,孔屠夫他娘亲早上起来喂猪,看见吓了半死,但那豹子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痛苦地在门外蹒跚地迈着圈。孔屠夫他娘看出了端倪,这豹子准脚伤了。她进屋拿了针,在门上帮豹子挑了刺。豹子走了,以后孔屠户他娘早起推开门喂猪,常发现门口有新鲜的野味。

大家都怕闹出人命,说明哥我们走吧。刘明心里也有点害怕了,赶紧带着人转身下山,留下一具半死不活的躯体。王干伤痕累累,淌着血要爬回村里,爬了好长时间还是没爬出番薯地。我不会死在山里面吧,王干怕死,什么福也没享受过就要死,他怕死了,越想越害怕,冰冷湿润的液体擦着王干的眼睛滑过去,闻见了以前烤羊肉的微微的膻气,它把眼睛都黏糊得睁不开了。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西口榕树下的伙伴见到王干一身鲜血,吓得不轻,找来朱村长。探听了原委,大伙觉得王干这副熊样是给朵村添黑,给祖上憋屈。王干倒好,嘴里说我不行了,到床上蒙头等死,最终没死成但右眼就此瞎了。村里人觉得这是兰屿村的人滋事,集体到兰屿村去,好几年没械斗了,大伙觉得兴奋。为了消除紧张的火药气息,朵村的人要傻姑嫁给只有一只眼的王干。这样也就灭了仇恨,化了一场干戈。而且按照村里的风俗,女人被这么多人看了身子,是不干净的,没多少人愿意娶,况且傻姑看上去那么傻。傻姑只好委身嫁给懒汉王干。王干挑了一担白面,赶着两头猪到傻姑家,想到因祸得福,他着实高兴,后来很快他们就生了阿布。

雨下得少,少得几乎没有雨,田地干缩得像一张老牛皮,遍地龟裂,土块跟石头一样硬朗,人走在上面会感到土地如芒刺般扎脚。公鸡打鸣,傻姑放了它们出来,撒了几把糟糠,更多时候由它们自己找食。生下阿布没多久,傻姑就要起早贪黑到山外找水,几担的水耗尽她清晨所有闲暇。山里缺水,人们都到山上甚至山的外面找水。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犯愁地感叹,连村里的几口深井都冒不出水了。活该啊!为了争这水源和邻村的人大打出手,不知道冤枉了多少人命,把人命不当回事是该遭天谴。因为长期干旱,镇上几个村落的水源断流,全镇只剩下长屿村的几口深井,严重缺水,朵村的村民不让其他村民前来取水。他们开始卖水,每立方米水卖30元左右,每瓶水卖1元至1.5元。为了争夺水源维持生活,兰屿村的村民频频与占了水源的朵村民发生冲突。当距离较远的兰屿村村民拿着水桶前来担水时,朱苟带着村民纷纷拿着铁锹、铁钯、锄头、棍子前来护卫,双方把人分散到不多的几个深井附近僵持,年轻人性子急,率先发难,械斗爆发。鲁莽、粗野,逮着哪打哪,管你是脑袋、胸部还是小腿,让你带伤让你疼痛。终于等到弄出人命,大伙方作鸟兽散了。傻姑这样要走三五里路才能挑到水,一根厚扁担,两头挂着粗水桶,身体的摆动得跟桶里水的涌荡合拍。路上挑水的人不少,也有忙碌其他事情的人,看见傻姑都要问候一下——“挑水?”“哦,挑水。”傻姑的话很少,手脚麻利。她的大脚板“吧嗒吧嗒”踏着山路,肩上的竹扁担“嘎吱嘎吱”,两只水桶随着稳健的步伐轻晃,清水丝毫不会溢出。

水花四溅,破碎着傻姑憨实的脸。厨间墙角只能容纳三四担水的大水缸充得满满的,傻姑才稍息下来,找了把红色塑料梳子梳头,集市的摊子上有好些不同种类的漂亮梳子,王干顺手牵羊拿回的就有红色的塑料梳子。傻姑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子水,哗啦倒进生铁盆,俯下身子,她把整个脸都埋在水里。她那么喜欢水,一口气能喝下好几杯,“咕咚咕咚”地大口吸纳。她在水里尝试呼吸,“咕噜”冒着泡,这尝试差点岔乱了气息,傻姑慌忙抬起脸,本来疲惫的神情顿时消失怠尽。看着水面,端详自己原来是如此惬意。只是,还要做饭菜,王干已经在石凳上候着。王干总是喜欢坐在石凳上看着日出,看光线戳向山冈,无所顾忌地撞击村舍的墙壁,每家窗户上都有锈迹斑驳的铁格子。王干早饭喜欢吃馒头,一口气可以连着吃四五个,如果有茶水的话。

隔壁的玉秀一大早也出去割猪食,手里抓着把镰刀。两人常会在山上相遇,玉秀会问挑水?傻姑答应说哦,挑水。打过招呼玉秀便背着成捆的野菜下山,在灶间里熬猪食喂猪。她提着大桶煮烂的猪食,往院中的猪圈门口走,到了猪圈,玉秀用勺子梆梆地敲着盛猪食的石槽子,嘴里“咯咯咯”地唤着。玉秀听到院门外边的热闹,听到了远处拨浪鼓的声音:拨朗朗朗,拨朗朗朗。临近中午的太阳光有点烈,恍得玉秀眼睛睁不开,她摊手顶着额头朝远处望,看见村西头大榕树下面的货郎担子旁边围了一群大闺女小媳妇,傻姑也掺和在其中。她们在跟货郎官儿买东西,通常能淘到自己喜欢的小挂件。

后来村里人说阿布他娘走了,知道吧,老干四处都找不到,听说跟着一个男人走了,老干就去路上赶,还雇了个拖拉机,快到县城也没找到,他白折腾半天,费了好些银两。

老干这样花了不少冤枉钱吧?

老干没白去县城,也没白花钱。他还找着了乐子,带回几个大姑娘。

大姑娘,什么都大。说话的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带回?安顿在哪?

呆瓜,傻姑走了,床不就空了么?

都安排好了?

到时去看看啊。

去,唉,吃了一辈子苦,到享福的时候了,人活着得有滋有味儿。

听说这些女人可是厉害。

人们凑着耳朵嚼舌头,噱噱噱噱地嘁喳,嘴角扭曲中有着难抑的兴奋。

窗户紧闭,黄炽灯亮着,老干室内的能见度还是可以,就是气氛似乎暧昧。房间纵深,隐约中深不见底,中间摆着床,挂有帷幕,人影绰约生姿。帷幕后面隐藏着简易的水泥板台,上面的物品看不清楚。看得清是晃动的影子,营造着强烈的梦境,仿佛不真实的存在游移于狭窄的空间,你无法走近它,因为它始终与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它是被遮蔽的,被黑暗隐蔽,被镂空的面纱遮蔽。老干不动声色地带人进来,还倒了杯水,水是多么值得珍惜,尤其傻姑走后。女人的身体跟水一起流动,要融入男人的身体,两股激情要汇到一处,他们在按照自己的意愿游戏。冰冷潮湿的水消磨着人们的灼热,闻得见熏肉一般微微的腥气,柔软的鱼的身体,顺滑的,徐徐自在。

听到“啊”的一声,却像老林上空盘旋的声响。

恍惚中,发现身边的女人收拾着被套,穿上束身黑色小背心,罩了洒金丝绒外套,淡蓝直筒牛仔裤。她把纸头收走,回来时手上夹着香烟。牛仔裤把女人的臀部包容得很完美,也很饱满地烘托。她的头发大概用梳子蘸水梳过,紧紧抿着,在脑后扎住,别了仿牛角塑料发卡。她的面色很白,但不细腻,下巴厚得都折叠出来,眉毛看得出修过的痕迹,眼皮浮肿——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天生的肿眼泡——她是丰满的,衣服包在身上,有些撑的样子,却是合身,显出体态的圆润。这股子圆润有溶解万物的神奇。

王干家成了女人们坐台的场所,老干只管收钱,不管她们干啥,怎么折腾。女人在屋里骂笑,老干也从来不管家里阿布的感受如何。谁不笑话谁。再说,咱光收咱的房钱,从来不问人家在干啥。隔壁的朱二狗,什么都卖,从生活用品到蔬菜瓜果甚至他宣称的祖传花瓶们,他还会替人算命消灾,一年大概有些收入,在农村,算有闲钱。朱二狗借着便利的地理优势,常可以彻夜不归,留下木头独自看家。木头的母亲生下木头时候难产,保了孩子人却走了,她无法想象自己用生命付出的人,如此的不顾自己的孩子,延续香火似乎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无谓牺牲。朱二狗快活之后便是什么买卖也不做了,田地荒置,农具变卖,没什么值钱了便去偷去抢。他投身到集市里买卖的人流中,把所有偷来的东西送给妓女,哪怕是一块肉、一瓶水、一包香烟、一把牛角发卡。他恨不得把木头也卖掉,可是谁敢买呢,木头已经长大了。

村边三清观的钟道长也被小姐迷上了,牛鼻子老道每天从铜炉里掏功德钱,凑齐一捆零钱,用红绳绑上,亲自给小姐送去,每次还舍不得干脆地给,一次给人家一把零钱。你说,一把的一毛五角顶个屁,也就让他摸摸!亏他想出了神奇的药丸,让老干为阿布的腿欠他几晚的快活。朱二狗想到这总是愤愤,好歹自家的花瓶虽难确定真假,却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稀罕物,他那骗人的药丸吃了就屙出来了,断腿的阿布还不是走动不便。老干想他行动不便,把他退了学,要他挪把椅子,坐在门口帮忙问要啥服务。这活轻松,可孩子不愿意,打死也就往南边看,半天不说一句话。人们说南边阳光充足,也不缺水,阿布的娘亲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老干也不打他了,谁叫他姓王。有人担心这里安全不安全,老干很干脆地回答,不安全谁还在这干呢?拉着客人的手说,快进去,不要影响人家谈生意。榕树下的老人说世道坏了,以前怎么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王干从集市回来,经过村里供销站的时候,停下。他进去问知道治疗断腿的方法么?坐在木凳上的吴伟摇了摇头,又抬头看了看,哦,老干哥,吴伟很快从凳子上站起来。

“啊,老干哥!还真帮不上忙,孩子没事吧?我们一块喝杯茶!”

“喝茶吗?”王干说好的,茶水清冽解渴。

王干进了屋,摘下草帽,感到凉爽了很多。当吴伟转身倒茶的时候,王干很高兴地说:“我很喜欢你,真的!读书人,你表现很好……你比隔壁村那些满山转悠,一门心思寻野物的人可爱。嗯,喝完这杯茶我会跟支书说你善于团结群众的。”

吴伟回过头,笑着说:“你喜欢什么?还是你需要买点什么东西?”

王干犹豫起来,握紧了口袋。

因为这是读书人自己请王干喝的茶,所以王干觉得可以进一步要求更多。

“可以来杯酒么?我喜欢。”他说。

“不行。这些都要拿来买卖的。”

“没关系,”王干用一种宽容的语气说,“那下次请我喝吧,好吗?”他重复了一句。“好吗?下次?”

“那,好吧。”

孔屠户也从集市回来了,锤子跟着回来,推着空了的手推车,锤子显得一点也不费力。看着快到了供销站,锤子提醒说,我要荞麦枕头。跟着孔屠户跨过供销社的石门坎,锤子说王叔好,阿布脚好了么?王干对着孔屠户堆着笑脸,在集市上对不住你,大家都要有口饭吃,你多包涵。然后,拍了拍锤子的头说,咱娃这脚也不晓得好得起来不,王干弯着身子出去了,在门口又对吴伟说你下次记得给我酒喝。孔屠户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送走了王干,对锤子大声地说,那个瞎了眼的饭桶,我看就是个废物,总有一天他的手也会给人剁了,少跟这种人掺和,知道不?锤子愣愣地看着王干消失在榕树阔大的叶片和芜杂的根须之间。

“你他妈的,发你娘个腿的呆,老子跟你说话呢。”孔屠户拿起供销站右边前台库存的荞麦枕头朝锤子头上打去。孔屠户的眼珠子瞪了出来:“给你这个,你他妈的就得去山上放猪去。”野地里正是青稞苗肥,干脆把猪放出去打会儿野。于是就放了猪,三头大的两头小的,到过年算是家里的一项收入啊。别忘了也打些猪食回来。锤子捡了睡枕不停点头。孔屠户见锤子答应,脸色才好了些,他一边踱着步,在锤子面前走来走去,一边不时用犀利的眼神看着吴伟。不知道孔屠户要干什么,吴伟只好站在柜台后面和锤子大眼瞪小眼。突然,孔屠户说还有茶水么?锤子和孔屠户喝了茶,孔屠户买下枕头,结了钱出店。

锤子晚上靠着荞麦枕头,兴奋得睡不着。他开了柴门出去找隔壁的木头。锤子问木头阿布吃了钟道士的药,脚好多了没有。木头说你自己都不去关心一下。毕竟阿布的家就在锤子和木头中间。锤子说你也知道,我爹不肯我与他家来往,我爹厌恶他爹。木头说我爹晚上还去他家,回来时候说阿布可怜,还说便宜了那个牛鼻子老道。锤子说不是没付钱么,而且我爹也没把猪卖给老干呀。木头摇头表示不知道。杨树现在已经足够高大,木头喜欢站在杨树下,身子靠着树干,他嘱咐锤子小心点,这么晚了,别爬那么高。锤子在粗枝干上晃晃悠悠。锤子说我明天要到山上放猪,还要挖猪食。你明天陪我一块去,够朋友就一块去。我听我爸说那个老道长的药还不如山上的一根草,木头继续说,这些草药可以化血、散瘀、止痛。锤子问你说的是草药么,什么草药你知道么?不知道草药的名字,不过我知道它开着紫色的小花。锤子、木头约好准备结伴上山给阿布挖草药。

锤子早上到灶台边,掀开蒙在篮子上面的布,多拿了几块馒头,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其他的藏在兜里。锤子的母亲没有力气地看着锤子去找木头,玉秀靠在门前咳嗽,说锤子上山小心点。锤子到木头房间的窗前,用镰刀背敲打,砰砰响。木头出来,木头。木头在里屋应着,我就来我就来。看见木头边穿衣服边跑出来,锤子手掏到兜里找馒头,向木头扔去,木头接着。木头你爸还没回来。木头咬着馒头不说话。锤子说我们过去看看阿布,木头说我不去,木头说我们这就上山吧。锤子说可怜的阿布,肯定紧紧抱着被窝,赖在床上。经过王干家的时候,王干家的灯还亮着,屋里还有“嘎叽”的声音。锤子说可能你爸也醒了,木头恼了,推搡了锤子,锤子也就不说话,两个人埋头往山上去。以前锤子还把家里的猪都放到山上喂养,这些猪会用鼻子把泥土拱开,将埋藏在土地里面的植物根茎找出来大吃一顿。锤子说可热闹了,我就怕它们吃疯了,跑掉了。结果,它们吃得肚子浑圆浑圆,走不动呢。木头说你妈的病好些了么。锤子说好得了么。锤子说不说这些。还记得是什么样的草药么?长紫色小花的,叶片阔大。木头你眼睛不好,跟着我走。木头说好,木头说风好大,锤子抬头,看见白云走得缓慢。锤子说天气还好,只是风怎么吹着草,把草压得低低。按道理,这云也该跑得飞快。木头大喊着,锤子过来,你看我抓到什么,一只大甲虫。木头从口袋缝里扯下一条细长的线,手掌都扯出红印,木头说系到它腿上,系上它就飞不远了。锤子说你厉害,你居然还能看得见,逮得着,你赶紧系好它,系到它脖子上,别飞了,飞了你就甭想再逮到。

锤子和木头在某种淡红色力量的映照下往山路上摸索,不时低头端详草丛,希冀看见紫色的小花。木头突然惊慌失措,双手抓紧锤子,拉他趴下,锤子茫然失措,顺从地匍匐在草地。可是迟了,这闪电般的呼啸。红日像血盆大口的早上,一只传说中的饥饿的猫科动物等到了它的食物,锤子听到腿骨被撕裂得脱离身体时发出的爆裂声,木头哭喊:我的手。豹子是早潜伏在山头的,在乱石和草丛之中,它的眼睛片刻没有疏忽锤子和木头的身影。锤子看见豹子矫健地扑过来,尘土飞扬,山林也在震动,锤子大喊奶奶。豹子晃动着脑袋,一个也不肯放过,木头左手心的大甲虫也落入豹口。木头忍着疼痛,左手一直顶住豹子嗓,豹子咬不下去,憋得慌,要吐出来,木头痛苦地往里撑,用右手的竹枝戳豹子的右眼,锤子被压在身下,他用镰刀不停砍向豹子的脖颈。浑身是沾着血的土粒,黏稠的血色的浆泥,散发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是,血把锤子和木头覆盖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山间回荡,豹子想叼走其中的一个,锤子和木头则是拼命地纠结在一起,手里不停地戳砍。桑叶从不远处飘过来,豹子似乎在挣扎了,一坐小山般地倒了下去,被割破的喉口还发出含混的声音,锤子听着这种临死前的悲鸣,感到腿上的血要喷薄而出。

山上挑水的人们看见红彤彤的一大片,撒了水桶,赶紧分别抱着两个孩子下山。豹子奇迹般地死了,但锤子和木头也缺胳膊断腿了。两个孩子杀了凶狠的豹子保全性命的传奇,成了村里的谈资。村里人口耳相传,县上的政府特意上他们家,敲锣打鼓,还带了少年英雄勇斗豹子的荣誉奖状。孔屠户和朱二狗在家放鞭炮,摆好桌子接受这番奖励。镇里的工作人员为锤子和木头拍下纪念照片,要缺胳膊断腿的两人咧着嘴笑,站在平铺的豹子皮前面。这撕下的豹皮美丽,毛软而厚密,是种珍贵的裘皮。孔屠户和朱二狗确实因此风光了一阵子,村里人遇见他们都要伸出大拇指,娃真牛!朱二狗沾沾自喜,甚至以为凭着这裙带的荣誉,去老干家可以得到些实惠。老干说可以,可以特别照顾你。老干问朱二狗,豹皮呢?朱二狗说不在我这。老干以为孔屠户家私吞了,你们家木头也断了条胳膊,凭什么他们家就私吞了?朱二狗解释没有没有。朱二狗说镇里来人拿走当做英雄纪念。老干说你们得了什么好处,朱二狗说我们家孩子是打豹英雄,老干说就你们窝囊。

木头和锤子家开始是很骄傲的,自家的娃子打死了豹,朱二狗和孔屠户很引以为荣,作为少年英雄的家长,他们常去参加一些会场,替孩子向在读的学生、县城的父老乡亲、各个方面的领导作报告。久而久之,人们开始淡忘了这事,大家抓紧时间春耕秋收,人家静静听朱二狗说完孩子打死豹子的事,有时候没听完就走开了,大伙心里嘀咕又来了,又来了。又不是你朱二狗打死豹子,你们家孩子再厉害也是缺胳膊的。村里的钟道长说自己也曾在山上看到十几个五爪动物脚印,深深烙在田埂上,钟道长说有八九厘米长,绝对不是野猪的脚印,更不是牛、马之类的家畜。村民们说两个孩子都能杀死豹子,我们怕什么。到山上挑水的女人说我不怕,不然也不会现在还出来挑水。大部分的村民都和挑水的女人一样,显得很轻松。年轻的小伙子则在山上兜着,整日在兜,他们希望再见到豹子这样优雅的动物,无聊逡巡中大家是多么渴望听到岩石附近、低矮的草木间甚至平坦的番薯地里传来它们令人同情的号叫,那该多好呀。是它们在毁坏我们的南瓜、番薯和豌豆。似乎破晓之前确有饥饿的小兽在黑暗中哀号,它们的饥饿形同阵风,吹打着村舍的砖墙以及四周的木栅栏。

孔屠户生着闷气,家里的玉秀经常咳嗽,憔悴得一点力气也没,算是废了,帮不上农活,晚上照顾起居还凑合。锤子断了腿,这上山拾掇猪食的事孔屠户也得接手。孔屠户的脾气更加暴躁,动辄摔打妻儿,玉秀会耐心地把折了的扫把、扁担结实地捆绑起来。孔屠户已经不让锤子继续上学了。锤子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也就不想再进学校,伙伴们都在嘲笑他铁拐李,他跳上前去打,却已经打不过人家了。孔屠户跟玉秀商量,说娃这样继续学习根本没用,花冤枉钱。锤子的成绩在念书的时候就是全班倒数,因为这孔屠户死命打过他。木头则不一样。木头从小失去母爱,朱二狗又不照顾他,他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木头以前每天都会早起读书,手捧着书本感觉充实。以前也简单,对锤子而言,长大后子承父业,继续屠猪就是,而木头则想着完成学业,离开父亲独立生活。现在什么打算都已经破灭。朱二狗花天酒地,学孔屠户那样,也不准木头继续上学,木头不肯,硬要去学校,朱二狗说你要迈出去我连你腿也打断。

两家人不让孩子上学,赵老师也不上门来找。孔屠户说一个男人要高大强壮,他知道这话朱二狗也能理解。他们的孩子成了报废的闲置的要浪费的剩菜叶,有着被大甲虫咬噬的缺口。孔屠户和二狗经常抱怨把孩子养大也没有希望,居然产生了除掉儿子的想法。朱二狗说就是,妈的,我就指望木头能成为大树,成为强大的家伙,让他们畏惧,让他们不欺负人。说着朱二狗哭了起来,声音哽咽,朱二狗说孔大哥你说怎么动手,我都听你的。朱二狗停顿了下,说娃这样活着也是遭罪,不过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心中毕竟不忍。孔屠户说我有办法,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杀个把人就跟打死公狗一样。对于莫名其妙的死亡,村里只会有流言,说犯了太岁。曾经就有老人到王干家串门,小坐了一会,回到儿子家去后,突然全身冒冷汗,无法说话。家人把他抬上木床,端了一碗水给他喝,老人喝了两口将水全吐了出来,不多久就死了。孔屠户说我娘那年到屋外蹲茅坑,觉得头有点晕,站起身回屋,一只脚刚放在床上,便咽气了,另一只脚还垂在床沿。村里人都说是镇上派出所盖新房子,在山头采石,挖断了龙脉。有人当场看见红色液体从石缝里渗出,都说是龙脉断了,上天要惩罚我们。这加大了孔屠户和朱二狗杀人的决心。孔屠户说村里土地上每一个看似简单的起伏都有着它的秘密,只需掩藏得好,说着孔屠户严实地盖上水缸口。

孔屠户跟朱二狗商量,就说带他们去城里治疗,装上铁胳膊铁腿。我们趁机在翻山越岭上县城的路上动手。那孩子怎么跟呢?朱二狗问。孔屠户说,编个理由,把孩子互换咯,我打发你家木头,你把锤子给带走。明天就动手,孔屠户很确定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刚破晓,朱二狗就把木头拉到孔屠户家,二狗说木头你在你孔叔家待一天,我到县城办件事。木头说锤子也在家吧。二狗说锤子他爹托我带锤子到城里装肢。装肢?二狗说就是装条钢腿。木头低头注视着左胳膊,说我也去。二狗说,你先等着,这会儿爹到城里干大事,回来有钱也给你装个胳膊。木头出门就看见锤子靠在他家的石栏上等着。孔屠户看见朱二狗和木头过来,说二狗,拜托你了,替我照顾好锤子,我这就把钱给你。孔屠户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两叠钱。孔屠户说这是我家的积蓄,玉秀还不知道。朱二狗接过钱,对锤子说你跟我走,你爸让我带你去城里一趟,你爸在家忙活,还要照顾你娘。我刚好到城里有事,木头就托你爹照顾。你爹让我带你找上次给我们颁荣誉的同志寻找帮助。

山路蜿蜒向前,上坡下坡,锤子说我的脚好酸痛,二狗叔你放我休息休息。二狗一路上扶着锤子上坡下坡,脚步也沉重。要不是一心想走着差不多就打发了锤子,朱二狗这段路肯定坚持不下来。太阳开始滚烫,高高地挂在天空,铺天盖地地笼罩着万物。风灼热地要让人心焦,木头靠着朱二狗的身子说二狗叔,你怎么不说话呀。朱二狗只顾埋头走路,在走到不见人影的时候,终于用力将锤子推到山下。朱二狗还特意跑到山下找尸体,确定断了气才离开。很快朱二狗又回头,他还是放心不下,手上满是抱来的枝干和枯叶,朱二狗把它们铺在了锤子的身上,小心地点了火,山风把火势蔓延,呼啸着要向朱二狗扑过来。朱二狗跑回家了。

孔屠户走得迟,他在木头后面慢慢走着,看着木头摇晃的身影,心里想锤子走了也好,少了条腿活着有什么意思。木头后来都看到山下的灰烬。孔屠户说小心山路,碰这些脏东西干吗。孔屠户跟着木头走到半山腰,可以看得见远处村庄上空升腾的烟雾,它们在散开,要无影无踪的。孔屠户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木头会侥幸活了下来。孔屠户和朱二狗以为把两个孩子推下山沟里摔死了就能了事,没想到锤子身亡,可木头却挣扎着逃生回家。木头没有摔死,活着回来。看见木头蹒跚地回来,身上全是泥土,断臂上全是血迹,朱二狗惊讶地说你怎么活着回来了,朱二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头瘫倒在床沿,木头说找锤子过来,朱二狗说你死了这条心,锤子早不知死活,他失踪了。木头十分清楚是孔屠户将他推入山中,他感觉到了家里的异样和邻居的凶狠眼神。木头说爹,是锤子他爹害我的,他为什么杀我。朱二狗慌忙堵住木头的嘴,朱二狗说你怎么了,你遇到啥,你中了邪呀。朱二狗说你不能说胡话,会惹事的,你要再敢乱说我非打死你不可。木头说找阿布来,我好怕。朱二狗说我晚上会到老干家去,你自己躺好。木头感到害怕,听到隔壁孔屠户的声音,就想起当时推他到山下的事。木头听到他爹和孔屠户说话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压得很低,木头隐约能听得见。木头在屋里大哭,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木头说就是他,就是他,爹,不要和他说话呀,他要杀了我。木头的声音颤抖地在山里回荡。有村民亲耳听到孔屠户冲着木头破口大骂,你要是再这样,我一个礼拜就把你干掉!

为了斩草除根,孔屠户和朱二狗决定对木头再次下手。孔屠户将木头拖扯到羊角巅的山顶洞穴,朱二狗一点都不阻挠,看着木头被扯出去。木头的嘴巴还是朱二狗用蓝布块塞的,单手也被朱二狗绑在身子上。木头可怜地盯着朱二狗的眼睛,泪水在眼里打转。孔屠户一心想让他死在那里。他真的死了。我们知道他走不了这么远的路,毕竟他少了条胳膊,失去了身体的平衡感,在拉扯中人已经迷糊,孔屠户一心要杀人灭口,坚决拖着他,一直拖到洞穴里。孔屠户想永远结束木头的命,他是这样干的。木头的眼神呆滞,一动也不动,他被吓死了。绝望死了。孔屠户伸手到木头的鼻翼上,感觉不到气息,用力压着木头的胸口,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你终于死了,怨不得我。看着不能动荡的木头,孔屠户释怀,长嘘一口气,说,这是为你好。不能劳动,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活着简直是受罪。你也在集市上见到乞丐招人白眼,何苦呢。好了,你往后再不会受活罪了。孔屠户絮叨着。孔屠户那么有力,一路连拖带拉,对于木头的死,孔屠户并没有感到后悔内疚。孔屠户认为木头总是该死的,锤子不是让朱二狗拿去命了么,那么,木头按理也要赔锤子的命。木头在路上时跌跌撞撞,冲击着孔屠户的身体,这些没有用。木头跌跤只是加速自己的迷糊。他倒下时脚还不停地蹬着,为再活一口气做最后的挣扎。他似乎想看清什么却又被孔屠户的身影所遮蔽,他死不瞑目,无法合拢地审视自己的死亡么?

嘴巴慢慢灌满了泥土。孔屠户像一把砍刀插入泥土一样立着,看着木头深埋土里,直至见到的全是泥土。当时没有任何人帮忙。孔屠户徒手扒开泥土,挖坑,填平,铺上草籽。免得尸体腐烂,臭气熏人,引来山上的野兽和好奇的人。为了不让山上的野兽扒开泥土,拖出尸体,孔屠户在那上面压了石头,在石块之间种了棵桑树。木头那么喜欢坐在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朵村的老人都说龙脉断了,上天要惩罚我们。王干在家做起人肉生意,站在门口拉皮条。他们说要完蛋了,要完蛋了。王干觉得无所谓,反正老婆跟人跑了,娃也废了,趁着现在能赚钱就多赚些钱。隔壁的村民,不仅是兰屿村,前屿村、后屿村的村民都争相来消费。人们把买化肥、买番薯秧苗的钱拿去在女人身上施肥、种秧苗。老干只需手持牛皮缝制的那个烟袋和那个笨拙而精致的铜黄色烟锅,守在门口就行,甚至连问需要什么服务也不用说,大家心领神会。朱村长有找过老干谈话,老干让二狗帮忙应付,他们是本家,上代有亲。朱二狗还经常帮忙做家务,偷吃小姐的豆腐,替老干把风。老干心想朱二狗的钱也被自己吸得差不多,如今帮忙跑腿,做个伙计也合适。不就是偷腥么,又不会少块肉,大家都愿意就成。只是那个钟道长,老干一想到他就来气,阿布明白是断了腿,接不上了,这牛鼻子老道还敢来索要药钱。老干说他奶奶的牛鼻子,都耍了好几晚了,还纠缠不休。

朱道长的理由也简单,这长屿村的龙脉断了,不明不白地常有人丧命或者失踪,都因为你老干带来了小姐,你让我们不干净了,你害长屿村的列祖列宗受侮辱了。我来,是给你们消灾。我来,是给你们带来善果。朱二狗不情愿了,说得了吧你,瞧瞧你那副嘴脸,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没几句就推搡到一块。朱二狗说我可是老实在这帮忙,你就凭几下嘴皮子就想得便宜,我告诉你没门!钟道长说二狗你闪一边,你什么资格在这说话。你就是丧门星,你在老干家就是来害人来的。你老婆还不是你害死的,你儿子还不是你害死的。你小心把自己也玩完了。钟道长还说,不就打扫房间,做下卫生,再帮大家煮食么?这些我都会,我比你做得还要好。朱二狗要上前教训钟道长,被钟道长用拂尘甩开。王干看不下去,把两人都推出门去,王干说要打要杀是你们的事,别影响了我这儿的生意。

钟道长还是没放弃,跟朱二狗抢着到老干家做卫生,还帮老干看风水,而且照常会带一捆一捆的零钱。钟道长和朱二狗通过竞争就业,再通过劳动获得肉体的享受。后来一次,钟道长兴奋过头,趴在女人身上,动弹不得了,这把女人吓坏了,收拾了金银钱财,跑到深山。人们说小姐没回县城,据说跑到省城了。总之,年轻的道士找不到钟道长,感到很焦虑。也有人传说是朱二狗跟牛鼻子老道争风吃醋,朱二狗把老道打死了。年轻的道士没了老道长,慌作一团,没了钟道长,这三清观肯定会冷清下去。孔屠户说看见朱二狗气急之下杀了钟道长,人们拉他到镇上作证,孔屠户就再没了言语。老人们说还是上天惩罚,龙脉断了,把人勾去了。小道士终于到镇上报官,说钟道长失踪了,只剩下王干守在门口发呆,问大家怎么了。

镇上的派出所在山下盖了栋漂亮的办公楼,装了自来水管道,有喝不完的水。村里人都羡慕能在派出所里工作。这回镇上派出所派警察到长屿村里调查,孔屠户说那不是兰屿村的刘明么,就是他打瞎王干右眼。王干心慌了,说咋办,他都能当警察,我白瞎了眼呀。原来刘明托人找关系,已经当了一名镇派出所基层干警,穿上警服,胖胖的,蛮魁梧的样子。由于枪术了得,刘明还得到全县练武技术能手的荣誉。三清观的小道士咬定钟道长就在王干家帮忙消灾解难,小道士们听钟道长说过这户人家不干净。钟道长还说村里的邪乎都由这户人家引起的。刘明到村里挨家挨户地调查村里的稀奇事,他专门询问了村里的赵希萌老师。刘明说,赵老师,你有知识,你知道得比他们清楚。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知无不言。赵老师说,我家的黑狗呀,就是被老干偷偷打死,拿去烹烤了。这人特别赖,他儿子还欠学校的学费。赵老师对刘明说,他又不是没钱的主,这黑了心的老干,有的是钱。供销社的知青吴伟反映老干不老实,专门蹭饭吃,他省下那么多钱干吗。刘明带着老干回了镇上。村里人传说老干要蹲监狱了,老人们听了人心大快。不过,老人们说,让一个兰屿村的人带走我们朵村的王干,合适么?这太丢我们朵村的脸面了。至于那个小姐到哪里去,钟道长和朱二狗的离奇失踪,王干在牢里吃尽苦头也讲不清楚。镇上的派出所,收缴了王干房子、钱财以及山上的田产,将王干未成年的儿子阿布托付隔壁的孔屠户监护,每个月镇上会发点生活费,从老干的劳改所得中扣除。对于一切离奇的失踪,村里人还是坚持,愚蠢的村民挖断了龙脉,触动了神灵,该遭报应的,全村的人都得提心吊胆地活着。玉秀大声地咳嗽,我没力气干活,我要我的孩子。孔屠户说你给我小声点。给口饭就可以了,每月不是还有些抚养费么。只有阿布这个瘸子瘫在家中,看着阴暗的屋顶。如果没有断腿,或许,阿布还会努力试着拐去那些阳光明媚,水源充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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