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友仁造了云梯、鹅车，命红巾士卒携之攻城，士卒们一次次冲过去，凭借云梯鹅车登城，但不是被乱箭射倒，就是被滚木礌石打翻。连日强攻，伤亡重大，气得友仁在阵前跺脚叫骂：“李仲贤，你这条蠢猪，我快刀儿骟猪杀猪何其痛快，今日我就不相信剜不了你那个卵！”于是，友仁想把一座普州城，东南西北都围起来，断其粮道与樵采，逼着元军突围出战。
可是，明玉珍摇头不允：“竭泽而渔，遭殃的不仅是兵，还有百姓。不可，不可！”麾下诸将问，锦囊妙计何在？玉珍思虑良久，一天，他带着诸将巡营到了一处山冈，蜀中的冬天是无雪的，到处是青翠的松柏，松冈柏坡下的平畴，田垄与桑林，池塘与农舍，纵横交错，美如锦绣。红巾的兵营就驻扎在山冈下，而不远处的农舍依然炊烟袅袅，牧童放羊，农夫荷锄，一群村姑居然携着盛满冬笋的竹筐从他们的马前走过。玉珍回过头来，问身边的李喜喜：“你们举义之初，打仗扎营，百姓也是这般景象吧？”喜喜点点头。玉珍说，红巾兄弟，不管是在徐州、两淮，还是在中原、湖广，有这种景象就是打胜仗的吉兆，民心即军心，民气即士气呀。并辔而行的吴友仁急了，他气呼呼地杵了一句：“大哥，你总不能叫这样的一群小女子去把李仲贤捉来呀！”
玉珍哈哈一笑，他似乎怀中早有锦囊妙计，缓缓说道：“友仁你少安毋躁，城外樵采之路切不可断。这里林木灌丛多，普州城内必有官军来此，不管他樵采多少时日，切不可干扰。”
友仁不解。还是李喜喜机敏，他拊掌笑道：“明公之计，我已猜得十之八九。当年弥勒教徒举义造反，蜀中不下数十处，后虽兵败，但人心尚在，民气可用。明公乃仁风贤德之帅，已洞察普州城中，久困必有事变，若要里应外合，这官军出城樵采之路，当是绝好的契机。”
李喜喜猜得一点没错，破城的契机，果然没几天就出现在这条官军樵采的小路上了。
原来，普州城中，确有弥勒教徒。元末弥勒教的来源和组成，前面已叙及其状况的庞杂，其中有一个来源就是出自波斯的摩尼教。摩尼教又称祆教，信奉其教的女教徒尤多，她们除了跟男教徒一样信奉弥勒降世天下太平之外，还多一尊信奉的偶像，即主管婚姻爱情的祆神，这有点像中国土生土长的月下老人，据说有他以一条红线在冥冥中系住情男痴女，这一对夫妇就会白头偕老，终生幸福。普州城里的青楼女子，多是这样的秘密信徒，官妓贞娘是其中的笃信者。那个青年州将花马千户后来与贞娘成婚，就是在青楼祆神像下举行仪式的。婚后夫妻感情笃深，明玉珍红巾军的到来，本已唤醒她们向往之心，贞娘随伴帐下，没少在花马千户耳畔吹枕头风。此时围城之中，青楼里一曲《金盘美人歌》唱得如诉如泣，花马千户本是护花铃子，文殊奴的侠义与遭遇，使他再也不敢附贼昧良心了：“一个十六岁的尼中少艾，她都敢于拼舍自己冰清玉洁女儿身，舍命杀贼，我堂堂七尺男儿，自诩一方豪杰，我还甘心不如一个尼庵弱女子吗？贞娘，此次如何为民除害，就照你的主意办吧。”
贞娘的主意却也周全。她原先在陇右的时候已结识肖十一娘，知道肖十一娘夫妇此时已投奔在明玉珍麾下了，此次天完红巾攻城，城外军营高悬的“李”字旌旗下，必是李喜喜和肖十一娘所在之处。贞娘说：“夫君你草拟一封请降书，并在书中密约好里应外合之事。我再给肖十一娘写一封亲笔信说明缘由。十一娘是我在陇右结义的青楼姊妹，她识得我的字，更了解我的心迹，有她持信去见明元帅，杀贼立功，还愁活捉不了李仲贤！”
于是，官军出城樵采的路上，果然悄悄走来了普州州将的密使，这密使进入李喜喜大营后，喜喜好不惊叹明元帅的神机妙算，他立刻偕同十一娘，领着密使直奔玉珍的中军帐……
普州城是守不住了，狡诈的李仲贤也在谋划他的逃生之计。这一天，城头照例张盖设座，李仲贤照例在座前置几案饮酒，且抚琴自乐，他要模仿蜀中的诸葛亮，藐视城下纵有百万兵，也难敌他胸中锦囊计。红巾士卒轮番攻城，从上午巳时攻打到后午酉时，呐喊不息，炮声不断，直到暮色渐起，城楼已开始悬挂灯盏，攻势还没有减弱的意思。城上守卒疲惫不堪，守将也不敢懈怠离去，正在两军僵持，欲战不战之际，城中突然炮响，接着李仲贤元军大营烈焰滚滚，直冲夜空。原来是州将花马千户乘虚纵火，烧了李仲贤老巢，并呐喊着从城内杀向城头。攻城的红巾士卒勇气百倍，鹅车云梯又一次拥至城下，登埤勇士纷纷跃上城头，元军怎抵挡得住内外夹击，不消半个时辰，早被杀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那个伞盖下的元将，在城楼上东躲西蔵，也终被擒住捆缚起来，成了红巾将士的阶下之囚。
经过一番巷战，红巾占领了全城。可是，当士卒们擎着火把，押解着生擒的元将来献功报捷时，明玉珍仔细一瞧，哟，此人并非李仲贤，生擒得来的，乃是着意乔装的一个替身。那个诡计多端的真李仲贤，并未上城楼，他已乘兵乱，于黑夜中金蝉脱壳，化装溜走了。
普州兵败的消息传到巴州，巴州的郭成有喜也有忧。他忧的是天完红巾击破了李仲贤，下一个目标自然就轮到他了。喜的是他占了先机，先期夺占了巴州城，这巴州地处大巴山南麓，通往山北陕西的山口有好几处，往左手方向走可去汉中，往右手方向走又可去商州。郭成那双浓眉下的斗鸡眼眨巴着，幽幽地闪着绿光。“汉中我是不能去的，那里的李思齐大帅势必要问兵败之罪，李仲贤那老滑头狡诈得很，他若诿过于我，我这颗人头不就要掉在汉中了。还是回商州好，那是我毛葫芦军的老巢，想必山中栅寨尚存，回去仍可以做个山头王。不过，弟兄们随我来蜀中走了一遭，总不能空手回山呀，毛葫芦军哪次不是囊橐满载回山寨的，这次也不能例外。”郭成心里正盘算着退兵之策，帐外就钻进来一个渠帅，他喜滋滋地禀报道，此地乡人明日要在青螺山举办庙会，不仅有四邻八乡的乡民来赶集，而且还有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于此做生意。“真是天遂人意，哥们儿的囊橐不愁没东西装了。”郭成幽幽的目光顿时闪亮起来，他禁不住哈哈一笑，立即向各营传下将令：
“明日又到了发利市的日子，弟兄们一人一骑，大索乡里。腰上没挂人头的，马屁股上囊橐空空的，休得回来见我！”
郭成手下的毛葫芦军，又有一个诨号叫鹞子军，顾名思义，是说这些骑卒一个个轻捷凶悍如鹞鹰，他们袭击猎物，来去无踪，总是令那些小鸡小鸟们猝不及防。可怜巴州地界上的善男信女们，他们以为战火远去普州，乡间又恢复了昔日宁静的生活，这全是缘于青螺山净缘寺里那尊观世音菩萨的保佑。明日是净缘寺观音的生日，庙里备了一百桌斋饭，父老乡亲，呼儿唤女，谁不前往感恩。
也是阴差阳错，舒家寨该当有事。前些日子傅德错愕去了梁平牛头寨，名义上是给牛头寨主熊文弼祝寿，实际上是去结交熊文弼，想为日后一旦有事也好互为应援。他此去已是半月未归，卜朵儿花一是惦念，二是寂寞，她听说青螺山净缘寺的观世音有求必应，于是，她摒去轿夫，只叫了贴身侍儿相随，也来朝山烧香，想给夫君许一个平安愿。
这一天青螺山庙会好不热闹，净缘寺前，临时搭就的货摊货架连绵逶迤，从庙前一直绕到朝山的石牌坊大门，吃的饮食，穿的布匹，用的百货，玩的杂耍，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总角小儿们雀跃着去观看老艺人倒糖官刀，穿红着绿的村姑们围着货郎担子在挑选绣花的针头与彩线，一群村妪正互相搀扶着登上庙前的石阶，她们要去菩萨面前烧香磕头，为儿为女许愿还愿。这是宁静乡村中一次祥和的庙会节日，也是苦作勤劳的乡民将一年的结余拿来进行交易的集市盛会。卜朵儿花和侍儿乔装为姑嫂二人，她们从庙会人流中匆匆走过，进入佛堂便跪拜在那尊金碧辉煌的观音座前，卜朵儿花微闭凤目，默默许愿，事毕，叫侍儿给了庙里住持一些银两，聊充香烛之资。午间，吃了斋饭，卜朵儿花走出庙门，这时庙会集市热闹达到顶点，到处是叫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南腔北调。卜朵儿花觉得有些烦，她问侍儿要不要买点什么，侍儿说，不了，今天上山走得累人，不如出了山门，歇息片时，还是雇一乘轿子回家吧。
这乔装的姑嫂二人在山门外一处山坡坐下，蓝天一碧如洗，飘逸的几缕淡云之下，田畴如锦，竹林农舍点缀其间，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嬉戏，卜朵儿花心情释然了。她转过头来想跟侍儿聊几句，发现侍儿正蹦蹦跳跳，在捕捉草坡上一只同样也在蹦蹦跳跳的小鸟。“是什么雀儿？黄喙花翅膀，毛茸茸的。”卜朵儿花问。“麦斗雀。是从那边茅草丛中飞出的。你看它飞不上三尺高，它是趁母鸟不在，偷偷跑出窝来的雏鸟呢。”侍儿边追边答。
主仆二人乐了，一起去扑那只学飞的小雀儿。当她们正追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一股狂飙突然从天而降了，毛葫芦军骑卒从山后袭来，冲入庙会，逢人便砍，见物便掠，刹那间，石牌坊的山门之内一片鬼哭狼嚎，白晃晃的刀影闪过，满山都是鲜血在迸溅。
卜朵儿花惊呆了，她拉住侍儿，急忙躲进茅草丛中，她拉着侍儿的胳膊，感到侍儿浑身都在打哆嗦。卜朵儿花本能地想起了她的母亲，想起了她母亲横遭群贼轮番污辱的那一幕，她屏住气，透过密密的芭茅草叶的缝隙往外瞧动静。石牌坊山门内的鬼哭狼嚎渐渐平息下来，透过草丛叶隙，她瞧见行劫者出山门了，哦，青巾，全是些头裹青巾的草寇！她哪里知道，狡猾的郭成已乔装了他的部下，叫行劫的骑卒一律解下毛葫芦箭囊，统统头缠青巾，打劫了乡里，还要将暴行诿过于人。几个散兵游勇从芭茅草丛走过，他们的腰下悬着好些血淋淋的人头。噢，那颗人头不就是倒糖官刀的老艺人吗，花白眉毛下一对老顽童的笑眼，但此时呆呆地瞪着，不知他要讲什么。卜朵儿花本能地闭了眼，同时拨动草叶，想遮住这血腥的画面，但来不及了，侍儿已瞧见了那些滴着血污的人头，她被惊吓得尖叫一声，顿时晕了过去。卜朵儿花连忙去扶侍儿，手触到侍儿下面湿漉漉的，噢，这女孩儿已尿了一裤裆。她正想拉住侍儿换一个地方，哎呀不妙，一骑卒已闻声冲了过来，人不下鞍马不停蹄，驰过草丛便将她掳掠上马，一溜烟就朝山下飞奔而去了。
卜朵儿花在颠簸的马背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恍若满天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鸟被凶猛的鹞鹰叼上了，是那么悲哀而无助，又恍若她就是多年前娇弱的母亲，落入贼手面临屈辱而又无力自救。马蹄踏踏，竹林闪过，田畴闪过，芭茅闪过，灌丛闪过，全都拉成了一条条模糊不清的怪物。骤然间，她身后的骑卒怪里怪气地打了一声呼哨，便紧紧地将她前搂后拥起来。这骑卒快活极了，他一只粗糙的大手插进猎物的怀中，直弄得这小娘儿娇吟吟的呻吟骤起骤落，淹没在扬鬃奋蹄的咴咴马嘶中时沉时浮，他像猫捕小鼠一样，戏弄够了，立即猛地扑上去，掀起罗裙，扒掉裤带，就在马背上疯狂地就着她浑圆的肥臀施暴……完事了，将女人抛于马下，任后面纷乱的马蹄杂沓而过……
郭成打劫乡里，选择了一个他自认为的最佳时候，李仲贤败兵欲来未来，追击的天完红巾将至未至。现在他手下各营，行劫数次，囊橐已满，他打算溜回商州。哼，你李仲贤玩了个金蝉脱壳之计逃出普州城，毛葫芦军就不能如法炮制么？郭成冷笑着，他要奚落一下李仲贤奔逃的狼狈相，然后将巴州城推给这个惊魂未定的败将，自己便趁机溜走。
果然，普州兵败的李仲贤不久退至巴州，他想同毛葫芦军共守一城。天完红巾大将吴友仁尾随追击，友仁遣骁勇善战的傅友德为先锋，临行前，友仁遵玉珍之嘱，叮咛友德道：
“傅将军只须大张旗鼓，多造声势。但要切记，元帅有令，缓行勿攻，待敌自乱。”
傅友德乃河南宋州砀山人，早年随饥民潮涌入刘福通红巾军中，被编入李喜喜的军营。李喜喜见他剽悍机灵，就留他在身边做了亲兵，后来东征西讨，数千里转战入川，现在已是身经百战的统兵之将了。“哎，李仲贤眼下已成坛子里的乌龟，捉他不过是手到擒拿的事，元帅何须这般小心谨慎。”友德心下叽咕，对玉珍将令不以为然。他行至巴州，这是他半年前来过的地方，勿须哨探，他便在离城不远的一片丘陵处扎下营盘。要虚张声势不难，他叫士卒广扎栅寨，栅寨中多树旗帜就行了。待敌自乱，勿须攻城，这好办，他叫士卒们呆在军营中，不得出寨门，只管各自饮酒作乐不就得了。
殊不知，士卒们一放纵便不可收拾。军营中，豪饮之后接着又是狂赌，连日的狂赌豪饮通宵达旦，友德料定巴州城中的残兵败将不敢妄动，他也邀了一些军士聚赌，军士们自然不敢赢将军的钱，都有意无意地输给他。友德乐了，他叫亲兵抬来一坛又一坛的醇酒，他要与弟兄们一齐痛饮解闷。友德原本海量，但今日兵临城下，有仗不让他打，确也闷得慌，因此这一夜他抱着酒坛饮得过量，竟至倒榻不起，烂醉如泥。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只听得营外喊杀声起，他醒来时睁眼一瞧，军营中到处火光冲天，已成一片火海。几个亲兵将他扶上马，走出营帐，一股冰凉的夜风袭来，他一激灵，哇的一声吐出腹中一大摊宿酒，这才完全清醒了。糟糕！狡猾的元军乘隙偷袭，凶悍的毛葫芦军强弓大矢如飞蝗扑来，他还未见着敌将的影子已身中数箭，险些落马。可怜友德所部数千士卒，这一夜大半被杀于醉乡之中，当这位先锋将军逃到接应他的吴友仁大营时，身边仅剩下寥寥十几骑了。
吴友仁问明败状，立时勃然大怒，不由得把这个败军之将绑了起来，厉声呵斥道：“傅友德你小子好大狗胆，竟敢违我大哥将令，聚赌败军，该当何罪？”
友德很瞧不起天完大将吴友仁的专横跋扈，待下寡恩，他想顶嘴，但今日兵败理屈，他只能缄口不答。
“你小子本是乡间无赖，砀山赌徒，多年来在军中狂赌，秉性难改，今日误了我上千弟兄的性命，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你！”吴友仁押解败将时，边走边骂骂咧咧。
“吴将军，你可知当年登坛拜将的韩信，也是一个衣食无着的乡间无赖子么？何况我还不曾像韩信那样去钻别人的裤裆呢。至于鸿门宴上侍从汉王的那个樊哙樊将军，他跟你的出身差不多，不就是杀猪杀狗的屠夫么？”友德谅识吴仁友不敢临阵斩将，他有意拿话刺激刺激这位骄横的天完大将。
“什么？你是韩信，我是樊哙？”吴友仁虽然不曾读书识字，但这段楚汉史话他还是耳熟能详的。傅友德竟敢如此小觑他，他怒不可遏，哗的一声抽出腰刀，他上前一步便可像宰猪宰狗一般宰了这小子，但他略一愣怔，又把出鞘的刀锋按回鞘中了。他知道，玉珍颁布的军律，犯了这个“赌”字，还够不上杀头。再说，打败仗也是兵家常事。此时，他强压住怒火，转而喝令道：“这个好不自量的败军之将，军法从事，按律治罪。来人呀，军棍伺候，痛杖五十军棍，之后逐出军门！”
友德这下可惨了，他被当众扒下裤裆，露出屁股受刑，那五十军棍，棍棍都往死里打，直打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傅友德是硬汉子，皮肉之苦他咬定钢牙就顶过来了。他为之凄然的是不愿离开军营，他认为自己的前途只能是在军营中。
第二天，明玉珍接到吴友仁禀报，吴友仁的处置是按军律行事，玉珍无可指责。可是没过几个时辰，没料到那个被逐出军营的傅友德，竟也不顾臀部杖刑的伤痛来到玉珍大营，他直叩营门，也来求见天完红巾的大帅了。
明玉珍接见了傅友德。玉珍见他杖刑之伤尚在，特意吩咐给他的座位垫上一个软垫。友德痛哭流涕，检讨了自己轻敌致败的罪过，但接着话锋一转，他婉言道：“明公入川以来，末将只听闻军中有约法三章，凡是私入民宅者，斩；掠民财者，斩；奸民女者，杀无赦！军中戒杀，戒淫，戒掳掠，有此三戒足矣。古今兵家，从无一人言及戒赌，明公熟读兵书，想必知其奥妙何在。”
“噢，这倒是一大奇谈。凡奇闻奇见，我都愿听其详。”玉珍已警觉到面前这个看似质朴粗豪的偏裨之将，似乎还有些匪夷之思。
“明公举义以来，于艰辛百战中创业，我观明公，诚然是仁风贤德有余，却于机诈巧智弃而不用，常常不解其为何故？”友德是砀山赌徒出身，他本想从天下诸事一个赌如此的道理说起，但他料定这般直白的议论会使玉珍皱眉头，听不下去。他心中有一篇乱世创业的人生大道理，要让别人有耐心听下去，他不得不采用十分婉转的语气：“明公的襟怀，若处太平盛世，自是贤君贤相之器。但今日乃乱世，无机巧则无可制群雄，成大事。兵者，诈也，战场上明明白白的刀枪拼杀，是兵事，是战争；帷幕中听不见刀枪声的尔虞我诈，斗智斗谋，是政事，也是战争。乱世中的兵事政事，哪一处离得了一个诈字？古谚云：治世恃仁，乱世恃诈。此乃古今不易之至理。天下芸芸众生，形形色色人物，唯赌徒最具机心，极擅机诈。想必明公知道，当年润州那个赌徒刘寄奴，赌得输光了衣裳仍偿不了债，被人捆缚街头鞭打，但后来遭逢乱世，他投军后智勇双全，由士卒累战功擢升为大将，两次北伐，先是生擒了南燕皇帝慕容超，继而擒了后秦皇帝姚泓，最后不是登上了南朝宋开国皇帝的宝座么！再说，我是宋州砀山人，我们家乡的乡亲谁不知晓，砀山出了个鼎鼎有名的无赖赌徒朱三，他的大名叫朱温，是一个乡村私塾教师的儿子，父亲教的四书五经，仁义道德那一套，在唐末那个乱世是处处碰壁的。父亲穷愁潦倒而死，那时朱三还年少，只能跟母亲一道去一户殷实人家做雇佣帮工，母亲给主人家洗衣煮饭，他就上坡放羊放牛。有一次，少年朱三在狂赌中输掉了主人家一条牛，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去投奔在黄巢的贼营中。这个朱三，就是凭借他的赌徒之机诈，在唐末乱世中大显身手，纵横捭阖，力挫群雄，后来取代李唐而建立后梁，他也是一个登上了皇帝宝座的乱世英豪。想当年孟尝君招揽门客，何曾放走过鸡鸣狗盗之徒？而今用人之秋，明公帐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
玉珍皱着眉，听着听着果真就听不下去了，他立即打断对方：“所以，依你看，我明玉珍怎么就容不得一个有用的赌徒！”
傅友德是聪明人，他已从天完红巾大帅微带嘲讽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反感，他马上闭了嘴，一股羞愤之气不由涨红了他的脸。他低着头，听见玉珍又换了一种宽和的语气，在反驳他：“你知道这些被称作术数之说的议论是出自何处吗？它出自春秋战国时代的鬼谷子。这位纵横家的祖师极富诈智诈谋，历来不乏信徒。但我信奉明教，明教徒不尚诈术，只崇尚以诚治天下。”听到这里，友德的心都凉了，他吐露了自己深藏于心的一片衷情，却是话不投机，看来，这位天完红巾大帅，并不是他这只鸟所栖息的树。果然，他听见了玉珍对他的发落：“至于赌徒，只要改邪归正，他仍可留在军营，何况你傅友德还是一条骁勇善战的汉子。不过，军律无情，既已夺去千户之职，那么，你若留下来，就从士卒干起吧！”
这个自诩为乱世俊杰的砀山赌徒，没料到命运会捉弄他。就在他兵败奔逃的第二天，毛葫芦军趁着后无追兵之机，匆匆出城，日夜兼程逃回商州去了。李仲贤孤军不敢守城，当日也连夜宵遁，轻骑逃往汉中了。当玉珍与友仁合兵一处赶到巴州时，竟不战而得了城池。这天夜里，尚在养伤的傅友德禁不住仰天长叹：“天不佑我，奈何！”是夜夜半，他悄悄离开了军营，只身远走武昌，另择高枝而去了。
世事难以逆料，没想到十二年后，正是这个赌徒被朱元璋任为大将，率明军入蜀，灭了明玉珍一手建立起来的大夏，并槛车囚了吴友仁，械送金陵献俘阙下。这是后话。且说明玉珍大破元军，将李仲贤逐出四川后班师返回重庆，接着传檄蜀中，各地立寨自守的义兵豪帅纷纷纳款归附。玉珍正忙着安民整军，忽接下川东急报，报称云阳铁檠城不驯，沿江设卡，截劫天完红巾来往的粮船，这是一颗钉在心腹之处的钉子，现在，是该拔掉它的时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