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半只羊而已,你犯得着真的跟人家拼命吗?”项喆将一柴火折了扔进灶台里。
周叔停了飞舞的铲子,沉吟了一下说道:“子曰:‘非我所得也,秋毫无犯;是我所得也,毫末必争’。”
项喆又折了一枝条,回道:“哪个子说的?”
周叔恬不知耻,顺口回道:“周子。”
“人家不过是个军汉,你那半砚台墨水在他眼里指不定还没有那半只羊来得有意思,有必要藏拙吗?”见这老家伙还演起来了,项喆无奈直言。
“一个普通的九品校尉能带得动长沙城里最精锐的一百骑兵吗?”周叔问道。
项喆微微想了想,摇了摇脑袋道:“不能。”
周叔继续道:“你与他相处这半日里都看出些什么来?”
项喆回忆了一番,说道:“治军有方,能与军同苦,手下军卒对他极为尊敬,对敌无惧,有为将者的骁勇。”
周叔点头,却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隅,面色灰败的梁德元,说道:“不仅于此,他不但是个合格的将军,也是个合格的政客。”
项喆也若有所思地看了梁德元一眼,想来确实如此。不管是他对其施展的雷霆手段,看似无法释怀的羞辱条件其实是在充分了解对方之后做出的应答。再细细想来他对士卒的兄长般的亲近情,和他那看似豪爽且不拘小节的拉拢之道,不正是《三略》所载的为将之法?
一想至此,他就努力摇了摇自己的脑袋,人情冷暖尽被这些只关乎利益的书给毁了。
周叔说道:“这样的人,就算不是伯乐,也有三分慧眼,我这个老头子怎么也要比千里马好上几分,三分慧眼足够他看出我的好来。”
周叔自言学富远胜五车,且是用纸张载的知识,曾道向前尽知三千年,向后了然两千年,乃当世第一智者,只把自己与千里马比较实在是谦虚了些,所以,项喆不置可否。
项喆想了想道:“那你的意思是,此人不值得相随?”
周叔抚了抚自己有些焦黑的短须高深莫测道:“‘非我所得也,秋毫无犯’,此处不是我的机缘,却是你们的机缘。”
......
项喆与三子盘坐在篝火边,两人各自端着碗稠粥就着绿油油泛着油光的青菜。
三子的两腮已经被塞得鼓鼓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好吃,好吃,实在是好吃啊!”
项喆“嘿嘿”地笑着:“这些油渣的油还没熬尽,就被我偷舀了些出来,让老头子给我们开了个小灶,油渣炒出来的青菜,那是最美味不过了!只可惜现在的青菜还没染过寒霜,不然就会更甘甜可口了。”
三子赞同着对项喆竖起大拇指,他平日里也随展元魁上过酒楼,但从未吃过有如此风味的食物。那些酒楼里的菜式大多以蒸煮为主,肉类也就再多个炙烤之法,何来“炒”这一说法了。蒸煮的食材难免失了它本身的韧劲,酥软的不需要牙口,而炒制的风味则大大不同。
一大碗稀饭,一大碗青菜入肚,三子惬意地打出个饱嗝。
“周叔的手艺实在是好,这炒菜的法子是从哪里学来的?我也曾在长沙城的各处酒楼里晃荡过,从未吃过这样的菜肴。”三子剔着牙缝里的青菜,希冀地问道。
项喆眨了眨眼睛,说道:“此乃我周叔的独创,看他那手底下的铁锅了没,那就是他的命根子,跟你腰间的配刀差不多,谁要是去动,他就得跟你拼命。”
三子肃然起敬,自然知道一把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佩剑对一个战士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虽然,一个军卒的命根子不是弓弩,不是长剑,不是马槊而是一个锅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每一个能为职业抛却生命的人都是可敬的,而且周叔做的饭菜确实好吃的不像话。他心里这般恭维着,所以心安理得地拿了周叔偷递给他的一块红烧肉。
项喆手烤着篝火,信口问道:“你是潭州本地人士吗?”
三子吃那块肉吃得满嘴流油,含糊地说道:“我和将军本都是川蜀人士,只是将军与潭州刺史有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将军便带了我们这帮兄弟到了这地界,想来都有三年多了。”
项喆点点头,赞道:“川蜀之地,一直都是人杰地灵,从古至今不知出了多少传奇人物。”
三子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道:“以前有人这般对我说,我一定是笑而允之,但如今,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怎么都觉得是你在笑话我!”
项喆大笑,拍拍他肩膀,说道:“嘿嘿,我们都不是常人,不要想着和我们几个比,不然世间自诩为有几分才能的人都得抹脖子。”
项喆受到周叔的直接指导不多,半年的空闲时间里多是在看书了,但这“自谦”品质倒是言传身教了下来。
三子的两腮抽了抽,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又去盛了碗稠粥,把自己的嘴塞得满满的总没有错误。
同样不知道怎么说话的还有展元魁,这个世道是怎么了,已经到了怪物横行的年代了吗?
狗子正操着一口纯正的川蜀口音和他的部下打得火热,一句“你娃扯巴子”,一句“点背儿”说得腔调十足,比起自己这个离家三年余的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是川蜀人,巴蜀离湘潭又不远,我会两句有什么不正常的。别说你们的方言,就算是大唐官话,我说得也不比长安人差。”
“尽吹牛,狗子兄弟你脸皮咋这么厚实?”
“乌啄桔梗芫华,款冬贝母木蘖蒌,芩草芍药桂漏芦,蜚廉雚菌荈诧,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
狗子一口气将《凡将篇》念完,咬字精准,音韵十足,不是大唐官话,又是能是什么。
众军士一下子就沸腾了,《凡将篇》不过是蒙学读物,但这些军汉有个是识字的,懵懂听来,一字未懂,狗子怎么也算是读书人了,在这种提刀就要上马的年代里,有几手舞文弄墨的本领就够值得大家尊敬了。
狗子难得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炫耀一番自然难免:“若不是当年那个过路的番僧识的字实在是少了些,我就能与你们讲讲吐蕃话了,不过那岭南话我还是会几句的......”
再看看一直端坐在一边的女子,就数她那份美貌就已经是冠绝天下了。但背在她身后的宝剑绝不是装饰物,看看自己那些不检点的属下在尘土里翻滚着“嗷嗷”叫就知道这女子的身手绝非等闲了。上去毫不留情面地给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抽上几鞭,反正穿着盔甲,不贴着肉,只是鞭子滑过铁片的摩擦声有些酸牙。
“姑娘息怒,是在下治军不严,我一定严惩他们。”展元魁擦了把冷汗,一个妙龄女子能轻易地撂翻两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军汉,不是修行者还能是什么?
李滢倒是点了点脑袋,也没追究,说句实话,这两军汉也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举动来。只是他们打招呼的距离实在是近了些,这样就很容易让她想到狗子那张恶心的脸,其实说起来他们也只是受了狗子的无妄之灾......
至于那两个憨厚的壮汉不知道有什么名堂,只是在那里傻笑,现在他都怀疑傻笑也可能是被世人遗忘的一项了不得技能了。
几株普普通通的青菜可以烧成这副样子,再吃了两口红烧肉后,他泪流满面,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几十年为什么要吃着猪食过来。
展元魁摸着那铁锅子,满是好奇:“周大哥,这炒菜一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周叔笑呵呵道:“他们叫我周叔,你和他们几个兄弟相称,那就别乱了辈分,你大可也叫我声叔,我不会嫌老的。不过,说起来,项小子还得叫我爷爷,不过这辈分算起来实在远了些,你这虬髯满面的叫着也确实不合适,还是叫着周叔好听些。”
展元魁的两腮直抽抽,三子的两腮也在抽抽,围在狗子身边的军汉的两腮也在抽抽,抽得和他们收身上马的动作一样整齐。
周叔沉吟一下道:“其实这炒菜也不是我独创,要是真要追究起来,谁也不知源头在哪里,最早的文献也就在南北朝时就有了记载,《齐民要术》中说‘炒鸡子法:打破,著铜铛中,搅令黄白相杂。细军葱白,下盐米,浑鼓。麻油炒之。甚香美。’说得不就是炒菜嘛,我也只是拾前人牙慧罢了。”
展元魁听着周叔文绉绉的话语,大惊道:“周叔也是读书人啊!”
周叔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读书人。”
“只是诗书礼乐都背不全,整日就在野史里荒颓度日罢了。”
一个最勇猛的战士,一个经验最老道的陷阱大师,一个精通各地方言的译官,一个貌比西施的修行者,还有一个神厨般的落魄老书生?
这是一窝子怎么样的怪胎?这些人凑在一起,似乎没有问题,但好像又有点问题,但他现在两腮抽得有点痛,所以他实在不愿意再想了。
地形早已经观测好,哪出该挖坑,哪处该放铃,展赵两人已合计出了一个极好的方案。
刚刚吃过饭,感觉上总是最长力气的时候,所以整个营地上的人都开始热火朝天地做起陷阱来,已经在林子里发现“黑蝴蝶”,不把这些东西埋下,今晚谁都别想有好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