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月初五的黄昏，张辉意料之外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新近大胜的凉国，也找到了一个可以再度狂欢的理由。与此同时，只剩下两万多名残兵败将的北伐军，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返回了东晋军事重镇襄阳。长达千里的苦难行军，引起大量非战斗减员的匮乏补给，以及不时出现在大军四周的豪强部曲……这些劫难一视同仁地降临在了包括桓温在内的全体官兵头上，把他们折磨的个个形销骨立，看起来与难民毫无二致。
“备车。去建康！”
在前来迎接的襄阳官员面前，看上去好似骷髅一般的桓温厉声下达了军令，往日的虎威丝毫没有因为战败而受损。他要回到美轮美奂的晋宫当中，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士族们在恶龙一般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他要让那些自诩血统高贵的人知道，谁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张辉为凉国带了一场值得称道的胜利，自己也通过联姻与宋家结成了同盟；桓温为东晋带来了一场大败，同时也带回了三千户徙民与上万颗首级，在朝中的地位仍然无法撼动。他们两人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继续参与到国家的运行当中。与张桓两人所不同的是，为氐秦带来南线大胜的苻雄与苻苌，却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失去兄弟和长子的苻健，在长安城的宫殿当中当着全体朝臣的面悲痛地号啕大哭。他把全国的城市都插满了招魂幡，并且令纷飞的纸钱飘满了郊外的农田；他为苻雄与苻苌选用了包括金丝楠木棺椁与兵马陪葬俑在内的名贵陪葬品，即使为此动用赈灾资金也在所不惜。一些看不过去的年轻官员进行了劝谏，然后就被盛怒的皇帝亲手判处了斩刑，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臣子敢于违抗苻键的意思。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新任太子身上，希望苻键能够保有最后一点的清醒，将皇位交给真正能够治理好国家的家族成员，而不是因为一时好恶做出错误决断。
“如今国家百废待兴，一切就拜托您了！”
世代都在中央为官的汉族邓家，老早就和苻雄联姻的氐族强家，这些在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豪族都争先恐后地拜访了刚刚失去主人的苻雄宅第，纷纷对一身重孝的苻法做出了这样的拜托。在他们看来，身为苻雄长子的苻法是最有资格接任皇位的人选，他必须立即从悲痛当中恢复过来，尽可能多地去宫中走动，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把继承人之位从那个一身肌肉的独眼狼苻生手里抢过来。
“法……不敢担此重任。”
苻法哽咽着回应了豪族们的期待。他是个很孝顺的孩子，绝不愿这么快就把父亲的尸身丢在一边。另一方面，他也深知自身的局限性，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人选，二弟苻坚要比他更加适合。
“敬请节哀顺变。”
面对苻法的这个态度，豪族们也只能先以客套话回应，然后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标：苻坚。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苻坚自从回到长安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几乎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皇初四年（公元354年）十月十一。长安西市。
现在正是戌时一刻（19：15），距离夜禁大致还有四刻钟的时间。对于长安城的百姓们来说，这是在回坊之前仅剩的娱乐时光，必须加以好好利用，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浪费。酒肆拍档云集的长安西市，自然而然地迎来了一天当中的最高潮。
“上好羊汤！喝一口鲜掉牙勒！”
“卤煮烧饼！料足价廉，不香不要钱！”
“西域烤肉，西域烤肉！买五送一，买十另送凉国烧酒一杯！”
悦耳的叫卖声令人心旷神怡，弥漫在空气中的各类香味让人垂涎欲滴。聚集在西市的店家以小本经营的脚店(小吃铺)为主，虽然没有东市正店的那份豪华与安逸，却也有着寻常百姓所喜爱的热闹与畅快。东晋北伐军逼近长安时，这里曾经一连休业数月之久，令商贩与市民双方都受到了打击。因此，重新开张后的西市业主们都向店铺中倾注了相当于以往数倍的热情，打算将数月的空白一举补回，此起彼附的叫卖声就是他们决心的最好证明。
在这里设摊的，大部分都是世代经营此道的老字号，味道绝对可以保证，卫生状况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因此，吆喝声的大小与内容往往就成为了招揽客人的关键，很多嗓功一流的伙计顷刻之间便令自己的店面前派起了长队。如果是在往年，这些能干的伙计通常都会相视一笑，然后真诚地向对方伸出代表赞许的大拇指，不过在今年，他们已经没有了这个心情：因为拥有最长队伍的铺面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所有。
“盐味拉面，配菜要葵菜和豆腐！”
“酱油拉面，另配煮蛋一个！”
“今天豁出去了！羊肉汤头的乌冬面，多加猪肉干巴！”
煦嚷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为师傅递上了铜钱，唯恐被身边的食客抢先一步。看到这副情景的话，恐怕没人会相信这位师傅刚刚在西市支摊时那种门可罗雀的凄凉状况。
“明白了。请稍等片刻。”
头缠小毛巾的年轻师傅彬彬有礼地对客人们鞠了一躬，将盛有微黄面条的竹编笊篱送入了汤锅的沸水当中，开始了拉面的制作。他是在一个月前突然出现在长安的，除了一辆装有烹饪设备的摊车外身边只跟了几个沉默寡言的仆从，在取得营业资格后就马上在西市南边的空地上做起了生意，看样子并不打算久待。一开始，所有人都不敢尝试被他称为“拉面”的特殊食物，因为其他店铺的面条制作时都是一手托面团，一手往汤锅里撕片的，而这位陌生师傅却是把加了鸡蛋的面条反复拉抻，直到做成一条条细绳一样的纤细面条，看得人眼花缭乱。直到三天后，烤肉店老板九岁的调皮儿子才第一个尝试了这种新式拉面，结果他当场就对自家的食物丧失了兴趣。从那之后，拉面摊车的名声便迅速地在坊间流传了起来……
“狐狸拉面一碗。”
一个有气无力的年轻男声突然间传入了师傅的耳中，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这种名字怪异的拉面，最近半个月还是头回有人点。出现在师傅眼中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白净年轻人，身穿一件带孝青色的氐族长身小袖袍，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褶皱，很显然是才穿过一次的新衣。见多识广的拉面师傅立即推断出了年轻人的身份：因故离家的富家子弟，而且原因绝对不只是因为亲人的去世。
“要原味还是北味？”
已经推断出对方基本状况的拉面师傅，在回答时仍然只用了普通的生意用语。他很早就学会了尊重他人隐私，如果对方没有那个意思的话，他是不会贸然询问的。
“原味？北味？”
年轻人——也就是离家出走的苻坚楞了片刻。他点狐狸拉面纯粹是因为名字奇怪，根本就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拉面师傅的这一问，算是把他给问住了。
“原味就是我家乡的风味。汤头用的是昆布（海带）柴鱼加甜酱油煮出的高汤，油豆腐的口味也偏甜。北味的话，就是针对北方人习惯调整后的口味，酱油用的是本地的咸酱油，油豆腐也是炸后再卤，完全没有甜味。当然，你如果选北味的话也可以将配菜里的烤鱼板换成硬奶酪，一切随你喜欢。”
拉面师傅耐心地为苻坚讲解了自己出售的食品，令周边食客听得啧啧称赞，即使是苻坚也不得不称赞他的好口才——虽然他的内心仍然有着稍许疑惑，而且还不小心说了出来：
“只是面条……不用这样复杂吧?”
这句嘀咕让拉面师傅皱起了眉头。他飞快地为先前那位顾客盛好了盐味拉面，然后一把将苻坚拉到了一边，将一只面碗递到他面前后开始严肃地说教了起来：
“身为厨师，一定要时刻为客人们着想，让他们在这餐饭中得到尽可能的满足，否则我们就没资格收下他们手中的铜板。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拉面师傅，必须仔细地筛选每一种原料，用心做好每一道工序，为客人们送上拥有最好汤头的最强拉面。看到碗底的双喜了吗？只有客人连汤头都喝光时，才能看到这个温暖人心的字眼，而这，就是对我们拉面师傅的最好奖励！”
这位不到30岁的年轻师傅，居然在演讲当中表现出了将军风度，着实令苻坚惊讶不已。正当苻坚搜肠刮肚地寻找应对之辞时，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却突然吸引了所有食客的注意力，及时地帮苻坚解了围：
“伊集院，今天也很精神嘛！蛋汁乌冬面一碗，配菜里多放些炒面筋！”
一名踢拉着破烂木屐的邋遢青年大喇喇地坐在了桌边的马扎上，对苻坚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的两只眼睛有些大小不一，看上去完全称不上英俊，而身上那套油腻的麻布衣服则更进一步地强化了他的邋遢形象。然而，一尘不染的苻坚却突然对他产生了一见如故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小字永固。”
苻坚同意了对方的请求，不但坐在了邋遢青年的对面，而且主动为两人要了一瓶清酒。
“在下姓王名猛字景略，来长安调查下风土人情——话说回来，这里的寿喜烧乌冬面真的很好吃呢。”
王猛微笑着对苻坚抱拳还礼，细长的双眼当中闪烁着狡佶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