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好久，许错一直垂头思索，并不开口交代自己的打算。
沙傲鹏当他是有难言之隐，揣摩了一下，试探着道：“现下陈章带走四都兵马前去迎敌，谷地中只留下一都他的属下。虽说陈章让他们紧盯着你，但也不足为虑。只要许掾佐说句话，大不了卑职派人把他们缴械！”
许错道：“那倒不必。士气已然低迷至斯，若将我们和陈章的矛盾推到台面上，更会雪上加霜。沙虞候的好意，我心领了。”
沙傲鹏不解，道：“矛盾已经昭然若揭了。上一次省冤谷断水，虽然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是氏叔琮和陈章捣鬼，但底下的兵勇并非都蒙在鼓里。况且咱们和陈章的队伍有过交锋，有参与的人都知道那一夜是在和自己人作战。虽说活着回来的人不多，但经这么些日子，事情已然传开来了，对士气的影响，早已超过我们的控制范畴。”
沈龚接口道：“正是如此。再者说，我们处于氏叔琮管辖的粮道上，之前有葛帅统领全军，他做什么还有顾忌。但眼下葛帅已卸去兵权，被大王调回泽州，我们则形同氏叔琮的板上鱼肉。这次氏叔琮派出陈章护送李罕之，理应避免节外生枝，但陈章明明和我们有怨，却还选择省冤谷逗留，摆明是冲咱们来的。氏叔琮手下还有多少兵马？一口气调给陈章五百，是否嫌多了一些？是否是打算顺路在省冤谷把咱们连根拔起？若没有敌军追来，陈章现在是否已经对咱们下手了？”
这几问让沙傲鹏打了个激灵，他倒是没想得这么深，被沈龚这一提醒，登时恼怒起来：“什么要在省冤谷等魏博军，我看老沈说得不错，陈章那是唬咱们的！他大摇大摆把兵马带入谷地，便布好了局。若没有敌军追来，他肯定已经对咱们下黑手了！”
沈龚紧接着道：“战局不利，再过几天，晋军就要突入泽州，届时省冤谷便要正式迎敌。我们的人马本就不多，若氏叔琮和陈章他们再来掣我们的肘，我们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许掾佐，你本来就是要走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事至此境，老沙肯定也不会停在这里了，咱们大可以一起杀出省冤谷！”
沙傲鹏铿锵地道：“不错，许掾佐，我这人木讷，之前没料到形势已至这般地步。现下既已洞若观火，这省冤谷是待不下去了，我沙傲鹏就带着部下和许掾佐一起走。”
许错苦笑道：“走？这么多人去往何处？”
沙傲鹏道：“这好办。我属宣义镇，本就不归氏叔琮他们管，我顶头上司是贺德伦将军。说起来，他一向对我颇为关照。现在他是在潞州指挥全军的主帅，我请他以换防的名义把咱们调回泽州大营，他应会准允。”
沈龚道：“此计可行。从今年初渡过黄河起，贺德伦一直带兵追随葛帅，深得葛帅器重，这次让他接替葛帅坐镇全军，便是葛帅极力争取。现在许掾佐要自保，他为了还葛帅的情，应该愿意帮忙。加上沙虞候的队伍就是他的属下，他要对自己的属下负责，更加应该帮忙。我们可以一面给他去函请调令，一面先离开省冤谷，带调令追上咱们，咱们再去泽州大营。”
许错道：“即便贺德伦给我们调令，我们拿着调令回泽州，也不见得就能脱险啊。毕竟粮道是氏叔琮驻守，我们一走，他必然在这上面做文章，要求大王处置。”
沙傲鹏道：“他若这么不要脸，咱们也不藏着掖着，把事情全他妈抖落出来，看谁的面子更难看！”
许错苦笑摇头，道：“到时候，面子最难看的，不是我们，也不是氏叔琮和陈章，而是大王。当日我封锁省冤谷之后，大王一连串的处置，无一不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事情因我们而不可收拾，大王又会如何处置？大王脾气可不大好，这我最清楚，想必二位也有耳闻。”
从始至终，沙傲鹏一直把氏叔琮和陈章视为对头，却忽略了真正凌驾全军之上的乃是梁王。竟许错这一提醒，他才醒悟过来，并知道事情远比他想得更为棘手。
许错道：“大王掌控全局，当然没空理会属下的争执，他要的是在河东取胜。属下有争执，在所难免，只要不太过分，他便会睁一眼闭一眼。但若把事情推到他面前，影响了全军调度，则他不会去问什么青红皂白，而是以稳定局面为上。现下氏叔琮镇守粮道，陈章护送李罕之，都是不能轻易责罚的，而我不过是个被革了职的罪员，两位跟我一起去闹，大王当然是拿我们开刀。”
沈龚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沙傲鹏渐渐恢复冷静，苦笑道：“许掾佐看得这么透彻，想必已有定策，方才我倒是多嘴了。”
许错微微一笑，谦逊道：“我这计策也不见得周密，正要说出来请两位参详。”
沙傲鹏和沈龚齐道：“愿闻其详。”
许错道：“倒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只是风险颇大。一言以蔽之……”看了一眼帐口，而后一字一顿地道：“逆我者亡！”
沙傲鹏和沈龚怔住。
过了半晌，沈龚摇头不语，沙傲鹏苦笑道：“许掾佐，我和老沈比较愚钝，还请你把这四个字好生解上一解。”
许错抬起头，在几案上重重地点了两下，道：“就在这里，省冤谷，先杀陈章，然后再向北，杀氏叔琮。此二人一死，整条粮道便无坐镇之人，届时请葛帅、敬掌事他们派个和咱们没过节的人来，咱们就可万事大吉。”
沙傲鹏道：“原来许掾佐之前那般行事，骗得陈章自己跑去迎战，便是为了这个。好毒辣啊，若他死在敌军手中，固然是好，若他能够回来，大概也是人困马乏，咱们趁机下手，取他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沈龚顾虑重重地道：“杀了陈章又能如何？杀他就要杀氏叔琮，否则我等就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可氏叔琮现在坐镇壶关，我们如何前去杀他？退一万步，就算我们能派个刺客，把氏叔琮做掉，然后葛帅和敬掌事他们推举一个和咱们没过节的人来，咱们还是要留在省冤谷，准备迎战晋军。冬天就要到了，这地方，守不住的！”
许错道：“整条粮道，全守自然守不住，但只要宰了陈章和氏叔琮，换个好说话的人来坐镇，咱们大可以要求换防，带兵退到壶关。到时候管它外面风大雪大，凭着壶关之险，熬过一冬绝非难事。”
沈龚和沙傲鹏各自思索了一阵，沙傲鹏率先点了点头，道：“若真能如此，倒是可行。”
沈龚面色凝重地道：“问题是如何杀氏叔琮。此事首先要快，杀了陈章后，要赶在氏叔琮察觉之前把他除掉。二是要密，毕竟弑杀上司，便是哗变之举，一旦传出去，我等仍难逃一死。”
许错嘿嘿一笑，道：“不必快，也不必密，先杀了陈章，然后我们可以慢慢布置，然后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去宰氏叔琮！”
沈龚和沙傲鹏越发惶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