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一场豪雪横贯黄河下游。
在大梁西北面有个郭桥镇，镇子位于黄河北岸，乃是南渡北行的歇脚处，往日官商百姓络绎不绝，但因临近年关，又下了大雪，便没多少赶路人了，郭桥镇的驿站中也是冷冷清清的。
杨凝式孤坐在郭桥驿的大堂里，面前摆着一壶浊酒、两样小菜，自斟自饮着。
夜将深了，驿站里的小官走上前来，满脸倦意地道：“杨大人，料想许掾佐今天是赶不到这儿了。”
杨凝式放下酒盅，道：“我再等会儿，你收拾停当，便去歇着吧。”
那小官应了声是，把大堂里的炉火和油灯依次熄灭，只在杨凝式那桌留了两盏灯和一盆火，然后便独自退了出去。
大堂里静谧无声，只有火盆里的炭木时而噼啪几下，杨凝式把酒盅拿在手里把玩着，悠悠地出了神。
今天河东的战事，是在十月初的时候宣告结束，当时贺德伦和氏叔琮击退杨灿，守稳太行陉北段，从而救活了端氏、高平、陵川三城。不过军中将士都没了斗志，打是打不下去了，这时同样被战事搞得焦头烂额的晋军提出议和，梁军自然是欣然接受。因双方均无力再战，议和也进行得颇为顺利。各自进行了退让后，梁军从潞州全面撤出，太原便高枕无忧了。而泽州方面，虽然晋将李存璋坐上了刺史，但梁军并未尽退，太行陉一半在梁军之手，一半在晋军之手，双方从中划了界限，朝廷也派人去了泽州，督视双方停战，因此议和之后一个月了，的确是相安无事。不过战事虽然停了，争斗稍微结束，梁王与晋王都派了人去长安，就潞泽节度使和两州一些官员调换的问题，在京师明抢暗箭，斗得不亦乐乎。
因杨凝式三月病倒，一直赋闲养病，这几个月的事务他一点也没插手。不过前两天梁王忽然下令，把许错押解回大梁，他便坐不住了。自从战事告一段落，许错一直在高平看押，大家都以为梁王是要大事化小，等来年再起战事，把许错放出来，之前的事便算揭过去了。可偏偏就要过年时，梁王让他回大梁，着实让人看不明白用意。杨凝式心下忐忑，便提前赶到郭桥镇来迎许错。
正自想着心事，忽然有人进了郭桥驿，杨凝式竖起耳朵，只听值夜的小官在外面嚷嚷着，给来人安排了住宿，这时大堂的门便被推开，一个俊朗的青年带着一队兵卒走了进来。
杨凝式看清来人，不禁喜形于色，起身道：“熙化，你也来啦。”
那青年正是梁王府的僚佐卢导，之前一直是在葛从周麾下随军参谋。
各执礼数后，他带来的兵卒们便动手生火点灯找酒菜，在大堂里忙活开来，驿站的值夜小官也不得不来帮忙。
杨凝式和卢导同席落座，稍作寒暄后，卢导先道：“我是奉葛帅之令，从洺州回大梁述职的，今天晌午才到。正巧睢阳县丞也在大梁，听他说子恒要回来了，景度已经来郭桥迎候，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杨凝式苦笑了一下，问道：“见过王权了没有？”
卢导目中飘过一丝怒意，道：“见了，我邀他一起来这里找你，等子恒回来了，咱们四个先在这里叙叙旧，谁知这厮竟不肯来，惹得我和他吵了一架。”
他们说的王权，也是梁王府的一个僚佐，和他二人以及许错交情甚好，今年许错走了霉运，眼看就要被押解回大梁，杨凝式和卢导都来迎候，偏偏王权不肯来，卢导自然不满。
杨凝式叹息了一声，劝道：“人各有志，王权不来，便由他吧。”
自从见过王权后，卢导也颇感疑惑，大概推测出此人不来接许错的缘由，此时一看杨凝式的态度，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不再多问。
见气氛有些沉重，杨凝式便指了指卢导带来的兵卒，说笑道：“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一年前你离开大梁时，还是孤身一人，背着个行囊，骑着一头灰驴子，现在出入都带随从了，看来到葛帅麾下效力，果然能够平步青云啊。”
卢导笑骂了一声，旋又沉下脸来，叹道：“我这次回大梁，还押着一些罪员，因此才带了兵。听说子恒要回来，我为了保险一些，便带着这些兵来接他。”
杨凝式皱眉道：“你怕有人来害子恒？”
卢导点了点头。
杨凝式笑了笑，道：“这你不必担心，想害子恒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一个，他不敢动手的。”
他说的，自然是氏叔琮了。现在梁军上下，全知道许错和氏叔琮水火不容。但许错是在梁王的命令下收监，无论什么事，也需通过梁王理论，私下里氏叔琮倒不敢贸然出手，这两个月许错在高平，氏叔琮就没动手，而且这次梁王要许错回大梁，听说也是氏叔琮要求的，想必他不会在路上做手脚。因此杨凝式来接许错，便只一个人来的。
不过卢导却有顾虑，若论才干，此人只属中游，但年纪轻轻能入梁王府，与杨凝式、许错、王权齐名，自是有过人之处。卢导之长处无他，唯独心思细密，可谓滴水不漏。
卢导说道：“我在大梁打听了一下，听说李罕之的儿子李颀，在大王的举荐下去了京师，归入禁军编制了。”
杨凝式一边琢磨，一边说道：“你是怕他加害子恒？外面有传闻，说李罕之是子恒害死的，李颀若信了，倒是有可能加害子恒。不过，他早已去了京师，加之他家的势力已经垮了，大王虽善待于他，但他想害子恒，却是有心无力。”
卢导摇头道：“可不见得。我离开大梁时，看到朱友伦正在城门处带队整装，看起来也是要出行。”
杨凝式倒吸一口凉气。
朱友伦是梁王的侄子，当日李颀抵达大梁，梁王便派他出面接待，听说和李颀相处甚好。若二人真的投缘，李颀为了害许错，求朱友伦出手，倒是让人头疼了。
卢导推测道：“李颀当年在太原时，和晋王的大太保李存勖交情匪浅，可见是有些手段。他为了报父仇，讨好朱友伦，进而怂恿朱友伦来害子恒，并非不能做到。”
正说话间，外面有起了嘈杂，杨凝式和卢导都稍稍变了脸色。
不多时，一个挺拔魁伟的将官带队进了大堂，二人认得这人乃是宣武部将，姓寇，名彦卿，表字俊臣，正是朱友伦的一个爪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