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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马贤战殁姑射山 张纲驰抚广陵贼

却说中常侍张逵素行狡黠,善能希旨承颜,得邀主眷。只是汉宫里面的宦官,多至千百,几不胜数,彼争权,此夺宠,所以互相奔竞,迭起不休。当时张逵以外,尚有小黄门曹节及曹腾、孟贲等俱为顺帝所昵爱,揽权用事。甚至后兄梁冀及冀弟不疑,常与往来,结为至交。大将军梁商亦未尝禁止,反令儿辈通好权阉,作为护符,朝臣莫敢与抗。只张逵相形见绌,满怀不平,遂串同山阳君宋娥及黄龙、杨佗、孟叔、李建、张贤、史汎、王道、李元、李刚等九侯,诬奏大将军梁商与曹腾、孟贲等阴图废立,请即加防。顺帝却正容答道:“必无此事!朕想汝等共怀妒忌,故有此言!”逵等都不禁失色,当即退出。只逵因妒生恨,因恨生惧,自思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冒险一试,先除曹腾、孟贲,再作后图。当下捏造伪诏,收捕腾、贲下狱。顺帝闻知,勃然大怒,立饬拿住张逵交付法司,一经拷讯,水落石出,便将逵推出市曹,一刀两段。乳母宋娥夺爵归田;黄龙等九侯遣令就国,削去国土四分之一;释出曹腾、孟贲,守职如故。自是阉党十九侯中,除已死及被黜外,只有广平侯马国、下隽侯陈予、东阿侯苗光总算保全爵邑,富贵终身。这且搁过不表。

且说陇西塞外的杂羌,自经麻奴降服后,幸得少安。既而麻奴病死,弟犀苦嗣为烧当羌酋,阴有贰心,又嗾动钟羌叛汉,寇掠凉州。护羌校尉马贤引兵出击,斩首千余级,余众多降,贤得进封都乡侯。嗣贤坐事征还,代以右扶风韩皓;皓不久复罢,由张掖太守马续继任。钟羌酋良封等,又复为乱,入寇陇西汉阳,有诏再起马贤为谒者,前往镇抚。贤至陇西,马续已击败良封,再由贤调发陇西吏士及羌胡各骑兵,追封出塞,斩首千八百级;封穷蹙失势,被贤击毙,亲属俱降。贤复进剿钟羌支族且昌等,亦获大胜,且昌等率诸种十余万众,诣梁州刺史处投诚。汉廷乃仍使贤为护羌校尉,调马续为度辽将军。续莅任四年,恩威两济,颇得民心。

独南匈奴左部句龙王吾斯车纽等恃强不法,竟率三千余骑入寇西河,复煽惑右贤王,合兵七八千人进围美稷,杀死朔方代郡各长吏。度辽将军马续因与中郎将梁并、乌桓校尉王元,发边兵及羌胡骑士共二万余人,掩击吾斯车纽等联兵,斩馘颇多。吾斯车纽虽然败衄,却是屡散屡聚,随处骚扰。汉廷遣使赍诏,往责南单于,单于休利,本未预谋,不得已脱帽避帐,至中郎将梁并处谢罪。并却好言抚慰,遣令归庭。未几并因病乞休,后任为五原太守陈龟。龟以南单于不能驭下,外顺内叛,逼令自杀。又欲徙单于近亲入居内郡,遂致胡人生贰,各有违言。朝廷因他办理不善,逮还都中,下狱免官。大将军梁商拟招降叛胡,不欲多劳兵戎,乃上表申议,略云:

匈奴寇畔,自知罪大,穷鸟困兽,犹图救死,况种类繁炽,不可殚尽。今转战日增,三军疲苦,虚内给外,非中国之利。窃见度辽将军马续素有谋谟,且典边日久,深晓兵要,每得续书,与臣策合。宜令续深沟高垒,以恩信招降,宣示购赏,明其期约,如此则丑类可服,国家无事矣。

顺帝依言,诏令马续招降叛虏,毋得一意用兵。梁商又致书与续道:

中国安宁,忘战日久。良骑野合,交锋接矢,决胜当时,此戎狄之所长,而中国之所短也;强弩乘城,坚营固守,以待其衰,此中国之所长,而戎狄之所短也。宜务先所长,以观其变,设购开赏,宣示反悔,勿贪小功,以乱大谋,是所至要!

马续既接朝旨,复得商书,当然专心招抚,敛威用恩。南匈奴右贤王部抑鞮等率领万三千口,诣续乞降,惟吾斯车纽,仍然未服。吾斯且推车纽为单于,东引乌桓,西收羌胡等数万人,攻破京兆虎牙营,戕上郡都尉及军司马,转掠并、凉、幽、冀四州。朝廷尚主张退守,但徙西河治离石,上郡治夏阳,朔方治五原。待至寇势日迫,警报时闻,乃遣中郎将张耽,招集幽州乌桓诸郡营兵,出讨叛虏。耽有胆略,善抚士卒,军中乐为效死,行至马邑,与虏兵相值,一阵横扫,枭得虏首三千级,生擒无算。车纽与诸豪帅骨都侯等心惊胆落,匍匐请降。惟吾斯窜去,嗣复收拾余烬,再来寇边。耽与马续合兵奋击,追至谷城,大破吾斯;吾斯遁入天山,与乌桓兵依险自固。耽穷兵深入,逾涧攀崖,猱升而上,连斩乌桓渠帅,夺还被掠人畜不可胜计。吾斯复遁,虏势乃衰。

偏是北寇渐稀,西羌复炽,甚至蹂躏三辅,烽火连天。原来且昌羌等投降以后,余羌亦多被马贤击走,陇右却安静了年余。已而烧当羌酋那离等复叛,又为马贤所诛。贤奉调为弘农太守,另任来机、刘秉为并、凉二州刺史。机与秉出都时,往辞大将军梁商,商与语道:“古称戎狄荒服,蛮夷要服无常,全在镇抚得人,临事制宜,毋拂彼性。今二君素性嫉恶,太分黑白,孔子所谓人而不仁,疾之已甚,必致激乱,何况蛮夷戎狄哩?愿二君务安羌胡,防大赦小,方可无虞!”机等虽然应命,但本性难移,怎能遽改?到任以后,苛待群羌,多所扰发,于是且冻、傅难、钟羌等复叛,攻掠金城湟中,入寇三辅,杀害长吏,毒虐生民。朝廷闻警,急将机、秉二人逮还,特拜马贤为征西将军,使骑都尉耿叔为副,带领左右羽林五校士及诸郡兵十万人,出屯汉阳。大将军梁商虑贤年老难任,请改用大中大夫宋汉,顺帝不从。贤在途稽留,多日不进。时马融为武都太守,上书进谏道:

今杂种诸羌,转相钞掠,宜及其未并,亟请深入,破其支党,而马贤等处处留滞。羌胡百里望尘,千里听声,今逃匿避回,漏出其后,则必侵寇三辅,为民大害。臣愿请贤所不可,用关东兵五千,裁假部队之号,尽力率厉,埋根行首,以先吏士;三旬之后,必克破之。臣少习学艺,不更武职;猥陈此言,必受诬罔之辜。昔毛遂厮养,为众所嗤,终以一言,克定从要。臣又闻吴起为将,暑不张盖,寒不披裘;今贤野次垂幕,珍肴杂沓,儿子侍妾,事与古反。臣惧其将士将不堪命,必有高克溃破之忧也!

书入不报。安定人皇甫规闻马贤不恤军事,料其必败,亦据实上闻,顺帝既不从融言,怎肯听信皇甫规?当然搁置不理,惟遣使催促马贤进兵。贤进抵汉阳,尚是无心进战。至永和六年正月,且冻羌分道入寇,掠武都,烧陇关,蔓延甚盛,贤不得已挈领二子及骑士五六千名,出御姑射山。羌众设伏以待,诱贤入谷,四面趋集,把贤困在垓心,贤与二子左冲右突,终不得脱,徒落得父子同殉,暴骨沙场。败报传达京师,顺帝未免叹息,特赐马贤家布三千匹、谷千斛,封贤孙为舞阳亭侯;更遣侍御督录征西营兵,抚恤死伤。

惟羌众得了大胜,势焰益张。向来羌人分作两派,居住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边境,号为“东羌”;居住陇西、汉阳、金城边境,号为“西羌”。至是东西连合,愈聚愈多,就中有一班巩唐羌,更是蛮野,趁着汉兵败衄,长驱深入,自陇西直抵三辅,焚园陵,扰关中,杀伤长吏。郃阳令任□引兵截击,因寡不敌众,竟至阵亡。独武威太守赵冲击败巩唐羌,斩首四百余级,收降二千余人,有诏令护羌校总督河西四郡兵马,便宜行事。安定时亦被兵,郡将因皇甫规智略过人,命为功曹,使率甲士八百人出遏叛羌。规首冒锋刃,挥兵杀敌,斫死羌人前驱数名,羌众骇退,安定解严,乃举规为上计掾,诣都报册。规乘便上疏,自请效力,疏中有云:

臣比年以来,数陈便宜,羌戎未动,察其将反;马贤始出,知其必败,误中之言,皆可考据。臣每维贤等拥众四年,未有成功,悬师之费,且百亿计,出于平民,回入奸吏,故江湖之人,群为盗贼。青徐荒饥,襁负流散。夫羌戎溃叛,不由承平,皆由边将失于绥驭,乘常守安,则加侵暴,苟竞小利,则致大害,微胜则虚张首级,军败则隐匿不言。军士劳怨,困于猾吏,进不得快战以邀功,退不得温饱以全命,饿死沟渠,暴骨中原;徒见王师之出,不闻振旅之声。酋豪泣血,惊惧生变,是以安不能久,叛则经年,臣所以搏手叩心而增叹者也。愿假臣两营二郡,屯列坐食之兵五千,出其不意,与护羌校尉赵冲共相首尾。土地山谷,臣所晓习;兵势巧便,臣已更之;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高可以涤患,下可以纳降。若谓臣年少官轻,不足用者,凡诸败将,非真由官爵之不高,年齿之不迈也!臣不胜至诚,没死自陈,翘首待命。

顺帝览疏,因规资轻望浅,不肯委任,规乃出都归郡。会巩唐羌复寇北地,北地太守贾福与赵冲合兵出讨,失利退还,羌众复转寇武威。顺帝闻羌寇充斥,凉州震惊,乃复徙安定、北地吏民,入居扶风冯翊;一面使执金吾张乔行车骑将军事,引兵万五千人,屯守三辅。既而护羌校尉赵冲招降罕种羌五千余户,复连败烧何、烧当等羌,羌众乃散匿塞外,边患少纾。诏罢张乔屯兵,仍使还都。

适大将军梁商得病,医治无效,顺帝亲往省问,见商卧不能起,料知危险,因问及后事,商且喘且答道:“尚书周举从前坐事免官,由臣召为从事中郎,此人清高中正,可以重任,愿陛下留意!”顺帝允诺,嗣见商无他言,便即辞去。商更召嘱诸子道:“我实不德,享受多福,生不能辅益朝廷,死或致耗费帑藏,如衣衾、饭唅、玉匣、珠贝等类,何益朽骨?况边境不宁,盗贼未息,岂尚可为我一人,虚糜国库?俟我气绝,即当载至冢舍,当即殡殓;殓已开冢,冢开即葬。祭食如我生存时,毋用三牲。孝子当善述父志,不宜违我遗言!”说毕即逝。诸子呈报遗命,顺帝不听,特赐东园寿器,涂以朱漆,饰以银镂,并玉匣什物二十八种,钱三百万,布三千匹,予谥“忠侯”。及出葬时,命兵车甲士护丧,皇后亲送,顺帝至宣阳门遥望灵□,并作诔云:“孰云忠侯,不闻其音?背去国家,都兹玄阴;幽居冥冥,靡所宜穷。”这诔文派员往读,即令商长子冀嗣封乘氏侯,并承父职为大将军,冀弟不疑为河南尹;且进周举为谏议大夫,一是报商旧绩,一是从商遗言。

偏梁冀贪婪骄恣,与乃父大不相同,所有正人君子俱为冀所不容。会值荆州盗起,连年不安,顺帝使李固为荆州刺史。固妥为慰抚,赦过宥罪,许贼更新,贼目夏渠等自缚归罪,由固遣令晓示,群贼一律反正,全州肃清。独南阳太守高赐等受赃惧罪,恐为固所按考,特派心腹,使载金入都,重赂梁冀。冀爱财如命,悉数收受,即替他千里移檄,嘱固从宽。固不阿权贵,纠察愈严,高赐等复向冀乞怜,冀竟左迁固为泰山太守。泰山亦多盗贼,郡守尝屯兵千人,随处防剿,终不能平;固到任后,却将屯兵罢遣归农,但留战士百余人,嘱令四处招诱,不到一年,贼皆弭散。惟他处牧守,多是贪污阘茸,但知巴结上官,不知安辑百姓,因此流离载道,半为盗贼。可恨这班牧守,讳无可讳,剿不胜剿,又只好归咎人民,奏报朝廷。顺帝特改永和七年为汉安元年,大赦天下,分遣侍中杜乔及光禄大夫周举、郭遵、冯羡、栾巴、张纲、周栩、刘班等八人,巡行州郡,宣谕威德,表举贤良。如刺史二千石有贪污不法,即驰驿举劾;二千石以下,许得便宜收系。乔等拜命即行,惟张纲年齿最少,气节独高,出京不过里许,至洛阳都亭,竟将车轮埋藏地下,慨然说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当下缮好奏疏,还都呈入,弹劾大将军梁冀,及河南尹梁不疑,开篇即云:

大将军冀、河南尹不疑,蒙外戚之援,荷国厚恩,以刍荛之资,居阿衡之任,不能敷扬五教,肆其贪叨,甘心好货,纵恣无厌,多树谄谀,以害忠良,诚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宜加也!

后文又条陈冀等十五罪,说得淋漓透彻,慷慨激昂。时梁冀妹为皇后,内宠方盛,诸梁姻族布满内外,纲却不顾利害,言人未言,廷臣都为震栗。幸顺帝知他忠直,未尝加谴,但不过将原奏搁起,置诸度外罢了。冀因此恨纲,辄思借端中伤。

适广陵贼张婴聚众数万,攻杀刺史二千石,寇乱徐、扬间,非常猖獗;前任郡守只求兵马卫护城廨,无一敢讨。冀乃嘱使尚书,举纲为广陵太守。纲单车赴任,但率郡吏十余人径诣婴垒。婴不知何因,闭垒拒纲,纲手书谕婴道:“我奉诏宣慰,并非征讨,汝等不必惊慌,且容我入垒明言,从与不从,悉听汝便,何必闭门拒我,自示张皇呢?”婴见纲来意和平,乃开门出迎,拜伏道旁。纲亲为扶起,偕行入垒,延令就座,问所疾苦。婴答言官吏暴虐,不得不变计逃生。纲随机晓谕道:“前后二千石,多肆贪暴,致君等怀愤相聚,二千石原是有罪,但君等所为,亦属非义。今主上仁圣,欲以文德服人,特遣我来此抚慰,意在荣以爵禄,不愿迫以刀锯,这正是君等转祸为福的时会了!若闻义不服,天子必赫然震怒,征调荆、扬、豫、兖大兵,云集垒前,岂不危甚?试想用弱敌强,怎得为明?弃善取恶,怎得为智?去顺效逆,怎得为忠?身死嗣绝,怎得为孝?背正从邪,怎得为直?见义不为,怎得为勇?利害得失,关系非轻,请君自择去就便了!”婴听纲说毕,不禁泣下道:“荒裔愚民,不能自达朝廷,坐遭侵枉,遂致啸聚偷生,譬诸鱼游釜中,喘息须臾,不遑后顾。今明府开诚晓谕,使婴等再见天日,尚有何言?但恐既陷不义,一经投械,终不免拿戮呢!”纲与婴指天为誓,必不爽约,婴乃决计投诚。俟纲别去,遂遍告部众万余人,至次日齐至郡廨,与妻子面缚归降。纲再单车入垒,置酒大会,遣散叛党,任他自去。又亲为婴卜居宅、视田畴,凡子弟欲为郡吏,皆量才召用,众情悦服,南州晏然。

纲论功当封,偏被梁冀从中阻挠,因此罢议。惟顺帝尚器重纲才,将加擢用,张婴等闻知消息上书乞留,乃任纲如故。纲在郡一年,忽然抱病,竟至告终,年才三十有六。百姓扶老携幼,俱至府舍哭临;张婴等五百余人并身服缞绖,执杖送葬,奉榇至武阳归葬,即由婴等负土为坟,顷刻即成。事为朝廷所闻,也下诏叹息,拜纲子续为郎中,赐钱百万,小子有诗赞道:

敢弹首恶竟埋轮,出守防奸独布仁;

柔亦不茹刚不吐,宽严两济是能臣!

同时尚有几个好官,政声卓著,待小子下回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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