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却对宣帝的这个决定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已经时处八月,不是避暑的季节,就这样贸然的出巡,该如何向群臣解释。想到这里,张安世嗫嚅着道:“陛下,臣觉得此时出巡有点晚了?”
宣帝一愣,问道:“怎么,这个时候不方便出去吗?”
张安世道:“微臣只是觉得陛下此时出巡,会给别人以口实,说陛下耽于逸乐。”
宣帝笑道:“那些人要是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匈奴闹得很凶,朕要过去看看,怎么这样还有人说话。当年太宗文皇帝不也出巡过?”
张安世道:“陛下,俗语说道:‘千金之子座不垂堂’,更何况陛下身系社稷。而且陛下刚刚登基,京师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您处置。”
宣帝知道张安世担心现在自己刚刚登基,就要离开京师,岂不是给霍光等人以机会,万一出现什么变故,根本都无法挽救。但是现在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宣帝自己却一点也不清楚。前一段时间颖川太守赵广汉还上书说道,颖川民风彪悍,豪宗大族几乎要取代了当地的政府来行使职权,这些情况都要亲自下去看看。北边的军备到底怎样,自己心里也要有数,要不然,朝廷每年用于边防的钱粮大部分都要被一些官员上下其手,私自吞没。外患不解决,内政根本无法整饬。但是,这些却也不用和张安世解释得这么清楚。想到这里,宣帝就说道:“朕出去就带几个人,但是朕的乘舆仪仗,还是要敲敲打打在三辅巡行一圈,然后再抬到五柞宫去,太皇太后也和朕一起去,京师里面的事务就要你多操心了。”
张安世早已领教这个主子的个性,决定的事情是不会再更改的,就说道:“陛下,既然这样,那么在京师的事情还是要好好安排一下,总要做到滴水不漏才好。”
宣帝最欣赏张安世的就是这一点,意见归意见,但是做起事来却是兢兢业业。便高兴地说道:“你看着办,拟定一个条陈出来。霍光那边,我已经暂时准了他的假期,京师的一切事务就由你作主,要是什么关乎军国的要务,直接交给铁正言那里,他可以随时联系到朕。”
说到这里,宣帝一笑道:“三天之后,你带领百官送朕的銮舆出京,尽量在路上慢一点。朕今晚就出京。”
张安世睁大了眼睛说道:“陛下,走这么仓促?”
宣帝道:“你今晚就留在尚书省中,河南郡转来一份弹劾河南太守丞黄霸的奏章,说他徇私枉法,滥用私刑。这封奏章疑点很多,朕给它压了下来,你派人将黄霸带进京来,先问问,一切等朕回京之后在说。”
回到尚书省的张安世这才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黄霸只是一个区区的河南太守丞,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天子却要亲自询问。原来三河(河南、河东、河内三郡)的太守都是霍光举荐上去的,而这三个地方无论人口、赋税、地理位置都是与关中地区休戚相关的关键地带,这样的地方稍不留意,就是近在肘腋的大患,难怪宣帝如此上心了。
宣帝在上林苑呆了一晚上之后,立刻就装扮成一个商人直接向东。身边只带了几个人,张建是管家,小高和两个新提拔上来的陆明、陆深的兄弟俩是侍卫,还有刚刚提拔上来的一个侍中冯奉世,充作门客,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这样的一行人出了潼关就一直向东,宣帝的目标就是到三河地区去看一看那里的民风吏情,所以一路上也就没有怎么耽搁,很快就到了河南郡西面的关口函谷关。张建年轻的时候曾经路过这里,知道这里是进入河南郡的唯一通道,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是晚霞满天,就说道:“公子,我们今晚在函谷关安歇,你看怎么样?”
宣帝自幼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关于函谷关的传说,现在终于到了这里,心里也自觉爽快。好几天也没有认真地睡个觉,就想在这里多休息一会,也好凭吊一下先烈的遗迹,发发幽古之思情,听到张建这么说也就欣然同意了。
函谷关是黄淮江汉地区进入关中的咽喉要道,只是由于天下一统,所以潼关的地位越发的重要,当年的函谷关也因为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但是,高大的关城仍然在诉说着它过去的风采。同行的冯奉世,最是才学渊博的一个人,一路上指点江山,畅谈古今,让身边的人佩服不已。现在到了这里,小高就问道:“冯先生,你说说这个地方有什么样的故事啊。”
冯奉世咳嗽了一声,说道:“当年楚怀王到了秦国,秦国人不让他回来,就牢牢守住了函谷关,结果楚怀王还是没有回到楚国,最后客死异乡。”
宣帝在一边听着冯奉世说着往事,一边若有所思。他当然知道楚怀王,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说他“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心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这样的蠢,两国相争,居然会跑到对方的国家去,最后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宣帝正在想着,忽然看见张建走了过来,低声道:“公子,有麻烦了。”
宣帝一愣,问道:“什么事情?”
张建道:“刚才在办理入关的手续的时候,那个守关的不让我们过去,说是太守下了命令,最近一段时间关中来的人进出全部都要具结作保。”
宣帝一开始以为这个守关的人只是想要借机捞一把,忽然听到是河南太守亲自下了命令,说不让关中的人进入,不禁警觉起来,问道:“那个人有没有说些什么?”
张建道:“也没说些什么,只不过在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模模糊糊的听到一句,‘不是他,要找的人二十岁左右’……”
宣帝听到这里,心里陡然飘过一层阴影,想起冯奉世刚才说起的楚怀王的经历,和现在的自己是何其相似,万一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自己…….想到这里,宣帝低声道:“今晚,我们不进城,就住在荒野之中,等到明天才想办法吧。”
张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里沉甸甸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一行人就离开了关口二十里的一个山坳里,找到了一处人家,住在了那里。
这家的主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樵夫,陡然看到这么多人,起先也很惊讶,待到听说是在外经商的商人,张建又给了一块金子,也就答应收留住了下来。只是这么多人却没有什么可以睡觉的地方,只好将就着在稻草上面安身了。
晚饭倒也丰盛,老樵夫自称姓王,带着自幼父母双亡的孙儿住在一起。宣帝早已是饥肠辘辘,看着在火炉上面炖着的一只鹿腿,不禁垂涎欲滴,更妙的就是主人又拿出了一坛酒,揭开坛口的泥封,就是一股扑鼻的香气,待到一杯下去,宣帝顿时感觉到整个肚肠都是暖的,连声说道:“好酒,好酒!”
主人笑道:“客官是京城里面来的,这样的山村野酿,只不过是第一次喝着,图个新鲜罢了,所幸味道还好,不怎么呛口。”
宣帝喝了一杯酒,再吃了几块鹿肉,顿觉浑身上下无比的通泰,抬头一看,自己身边的几个人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只不过听到了咕咕的声音,一笑说道:“你们也过来吃吧。”
张建他们却也不敢和宣帝同席,在旁边吃了。宣帝也不理会,继续和主人聊着。
那主人道:“看公子的行装,不像是个做生意的人吧?”
宣帝一愣,问道:“怎么,老丈何以这样认为?”
主任呵呵笑道:“公子一身丝织品,当年高皇帝定下的章程,不准商人穿丝织品,就是现在政令松弛了,也没有商人敢这么大胆在外面穿着。”
宣帝一笑,一番谈话,早就觉得这个樵夫不是一般人,只不过这种山野隐逸的高士多得很,自己也就没有在意,继续说道:“老丈,你平日里生活怎么样?”
主人道:“还好吧,我在这个地方也是没有人可以管得到,所以平日打点东西,倒也没有什么人来管。不过在离城近一点的人就比较倒霉了,好容易靠山靠水的活了下去,但是、打个猎,砍个柴什么的都要交税。”
宣帝听到这里却什么话也说不说来,山野草泽一向都是国家的财产,私人樵采的确是要交税的,但是这个是历来的制度。没等宣帝多想,就听道主人说道:“交点税也没有什么,不过很多人却是靠这样占了不少的地。”
宣帝听得迷迷糊糊的,问道:“你说什么占地?”
主人笑道:“很多贫民无地,就在山脚下、水泽边开了点地,好容易有点收成,却被官府占了去,成了私人的田地。到时候只要再向上面报告的时候,一来说是垦荒的成绩,上面有奖励;下面将地卖了,又是一大笔钱。二来,自己就是私占了,只要在上报给朝廷的计簿上面动动手脚,这些新垦的地也是自己的了。”
宣帝听到这里,脑子一阵发懵。没有想到就是一个垦荒也有这么多的猫腻,想起下面的人居然还会常常因为垦荒伸手要赏赐,而实际上垦荒都成了黑心官员的私产了,顿时沉默了下来。
一边的张建对这些情况当然知道了很多,一看见宣帝的脸色已经阴了下来,就过去说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早点安歇吧。”
睡到了半夜,张建听到宣帝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就起身走了过去,却听到宣帝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说说朕的行藏是怎么被泄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