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们采摘着茶地里的茶叶,泪眼蒙眬中,我仿佛看见细婶也在其中忙碌着。
细婶的贲门癌是去年七月份被发现的,开始是吃东西引起胃部不适,堂弟们带她到县医院检查,做了胃切片,结果没有问题。大家以为是一般的胃病,也就没在意。到了六七月份,病情反复发作,甚至有时吃饭吞咽都困难,再次做了细致的检查化验,才发现是癌症。送到市医院,准备做手术。在住院观察期间,又发现有心脏病,在预定开刀的前两天竟差点昏倒在医院的楼道里。堂弟找来省院医生会诊,医生也无力回天,只能回家静养。
回家后,细婶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也可吃点软食,但一发作起来,连喝开水都会反胃,以至于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病情恶化。这期间,大家一直瞒着她,只说是胃溃疡,无大碍。我们去看望她时,也是如此劝她。就是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在谈论她的病情时,都是轻声地在客厅里,怕她听见。其实她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不肯亲口说出来罢了。现在回想起来,大家骗她,是怕她难受;而她也在骗大家,也是怕大家难受啊!这种互相善意的欺骗,让人倍觉心酸。
细婶的病对细叔打击很大,他们20世纪六十年代初喜结连理,至今快五十年了。五十年为“金婚”,一路风风雨雨携手走过,夫妻深情可想而知。面对细婶,细叔是满脸笑容,让她开心,而在背后或是在我们面前,经常是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此情此景,我们也黯然神伤,无可奈何,只是忍泪劝劝而已。今年正月初六,细婶就躺到了床上,无力下地活动,且腹部肿大,粒米不进,疼痛不已。无奈,只能用止痛片止痛,喂点开水输点液维持生命。此时的细婶骨瘦如柴,细叔再也忍不住了,经常当着细婶的面流泪,细婶反倒劝起他来,说:“你看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呢,哭什么啊!”
由于要上班,我总是下午或晚上去看细婶,她每次都说:“忙就别来了,要来就到我家吃饭呀。”她病得那么厉害,还对细叔说:“姐姐(她称呼我母亲)天天来陪我,她今年正月还没在咱家吃过饭呢,你留她吃饭。”直到弥留之际,还拉着我妈的手说:“姐姐,我快不行了,要走了,不能陪你了!”细婶就是这样关心体贴我们晚辈,关心跟她相处了快五十年的老嫂子。
细婶是个善良的老人,她跟我妈妈妯娌一场,一直姐妹相称,从未撕破脸皮闹过。我妈爱喝点酒,有时会发点脾气,细婶也不计较,一天到晚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细婶嫁到我家时,我才五六岁,几十年了我没见她跟村里人闹过,就是在外面受了气,也只是在家里暗暗流泪。
细婶有六个孩子,在那个艰苦的年代,她和细叔艰难地拉扯着儿女成长。我清楚地记得,大集体时为了填饱孩子的肚子,她和我妈带着我一起深夜去集体的田地拔萝卜充饥。为了送两个儿子读书,她和细叔节衣缩食,生活异常艰难。有一年,细叔因欠小队的钱,队长竟不发他们家的口粮,家里几近断炊,后来还是我父亲去找队长说情,才勉强给发了。细婶忍受着一切,默默地为儿女们,为这个家操劳着,头上的青丝都熬白了。现在好了,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堆,该享享福了;可是竟患上了不治之症,没享过一天清福,难怪细叔和儿女们无比的伤痛。
细婶咽气的前一天晚上,快十点了,我已睡觉,接到堂弟打来的电话,说细婶快不行了,我带着侄儿侄媳一起赶回了家。见到她时,精神还可以,堂弟说刚才差点“走”了,现在又好了些。我们喊她,她也知道,不像很严重。由于我和侄媳第二天都要上课,堂弟让我们连夜又返回了县城。临走时,我还和二婶告了别。第二天中午,我们正吃饭,儿子的电话响了,号码显示是弟媳的,但无人说话,只听有人哭泣。儿子挂断后再打过去,弟媳告诉他,细婶“走”了。一听此语,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我的眼泪还是“漱漱”地夺眶而出,急忙找来车子,全家回去奔丧。
快到家门时,只见堂弟他们都站在门口等着,没有哭声,我心里纳闷。一下车,才知细婶又挣扎着回了“阳”。虽是一场虚惊,但心情还是好不起来。细婶也只有一口气,舌头也快僵硬,说话含混不清。儿女们围在一旁,强忍泪水,抽泣地看着她。又过了快两个小时,下午四点十五分,细婶躺在她最疼爱的小女儿怀里,在所有亲人的泪眼注视下静静地停止了呼吸。“走”的时候,眼睛还没闭上。堂弟用手抹上了细婶的双眼,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响彻云霄。我们忙着烧三斤四两上路的钱纸,忙着放鞭炮,忙着将细婶的遗体移到客厅的门板上……
疼爱我的、待我如亲生儿子一样的、善良而又可怜的细婶走了,她是多么舍不得爱她的细叔,舍不得她爱着的儿孙们啊!我的母亲——一个满头白发、牙齿掉光的快80岁的老人伏在她的身上失声痛哭,历数着她的好,数着她们在一起的时光……此情此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断肠啊!
后来的丧事按农村的习俗办得也算是热闹。细婶遗体留在家里头尾七天,这期间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哀乐声、放炮声响个不停。封殓的晚上,“买水”“游地狱”“大破狱”“过奈何桥”“劝亡”“小殓”“大殓”,一切都在道士的指挥下按规矩进行。亲人们用最原始也是最朴素且带迷信色彩的方式寄托着自己的哀思。大家当然知道“子欲孝而亲不在”的遗憾,但是想想除此之外再也无法表示孝意时,也只能如此了。晚餐前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酒席移至我弟弟家进行。第二天出殡,还是下雨,这可苦了抬丧的“八仙”,一路泥泞,风雨不断。在浩浩荡荡送殡队伍的簇拥下,我的细婶终于顺利到达了她的长眠之地。
说来奇怪,灵柩一上山,天就不下雨了。大家在议论着,说细婶舍不得走啊,舍不得离开爱她和她爱着的亲人。这种说法不无道理。细婶生病时,总念叨着“我为什么生这样的怪病”,留恋着她熟悉的一切。听细叔讲,她的最大遗憾是没有亲眼看见长孙办喜事,而这原本打算在正月操办,因她病危才取消了啊!难怪她临“走”时眼睛还是张开着的。
细婶的墓地选在老屋门前面临鄱阳湖的山埂上。这里原是细叔开垦的一块荒地,后来栽种了茶树,细婶生前常在此摘茶叶。墓地环境开阔,庐山五老峰就在右侧,正面是烟波浩淼的鄱阳湖。细叔说这里热闹,细婶不会孤单。人死应该有灵魂吧!细婶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今年清明节,我们来到细婶的墓前祭扫,亲人们采摘着茶地里的茶叶,泪眼蒙眬中,我仿佛看见细婶也在其中忙碌着。细叔哽咽地喃喃自语:“真没想到,今年会为我女崽挂纸……”我无语,只有泪流满面。
“女崽”是我细婶的名字,而细婶在我家乡习惯称“意爷”。“意爷”该怎么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琢磨不透。“爷娘”就是“父母”,“意爷”大概就是“娘”的意思吧,我觉得还是叫“意爷”亲切。永别了,我亲爱的“意爷”!来年清明,我还会来看您的!
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
——邓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