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如针一样紧紧地团结在枝桠的周围，像一支支齐刷刷的毛笔，似乎在描绘着家乡的天空。
堂侄结婚，宾客盈门，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充满喜庆气氛；厅堂此时显得格外狭小，我和几位客人就坐在外面的院子里。隔壁一户人家还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间瓦房，“人”字山头墙，夹在四周的楼房中间，显得有点苍凉和落寞，仿佛是在守着岁月留下的嘱托，仰望着历史的天空，与这边的喜庆气氛很不协调。大门是关着的，唯有院子前面的两角屹立着两棵高大的水杉树，从楼房中间勇敢地探出脑袋，直冲霄汉；其挺拔的身姿，似乎在俯视着比它矮很多的房屋，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啊，这就是水杉树！笔直的树干，健壮的腰身，树枝也紧紧护卫着主干，一律向上长着，绝不旁逸斜出：这一特点很像塔柏，只是比塔柏更魁梧，更高大。叶子如针一样紧紧地团结在枝桠的周围，像一支支齐刷刷的毛笔，似乎在描绘着家乡的天空：这一特点又像松树的松针，只是松针会向四周散开，没有它们这般紧密。特别是它的树干，非常直，有如鬼斧神工，在冥冥中就画好了墨线，斫得如此正直：这一特点又如山杉树，同样细密的树皮，挺拔的身姿，只是山杉树没有它生长迅速，且长到一定程度后，就很难再粗再大了；而它却永远蓬勃地生长着，愈是年代久远，愈是硕大无朋。
第一次见到水杉树是在20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由民师考取了九江师范。那时的九江师范适应形势的需要，早在六七十年代就由市区搬迁到了九江县的马回岭。学生读书还要参加一定量的农业劳动，那个校址原是九江农校，有一大片农田，农忙时节就得抢收抢种了。一次星期天，我们几位湖口籍的同学一起到附近的九江农干校参观，意外地发现了一种高大粗壮的类似杉树的树，它们傍水而长，直插云霄，树围恐怕要两个人牵手才能合抱；而且不止一棵，有数十棵。我惊讶不已，说这里的杉树真的太大了。同学中一位姓董的老大哥笑着说，你外行了吧，这不叫杉树，不过，跟杉树有亲缘关系，是水杉。从此我才认识了这树中珍品。
快毕业时，我们又结伴从庐山山南到庐山游玩了一次。这也是我第一次上庐山。三十年了，到现在已不记得当时到过哪些景点，只记得好像在三叠泉，我看到了庐山镇山之宝“三宝树”。这三棵奇大无比的大树应该就是水杉，据说树龄有上千年了，腰围恐怕要好几人手牵手才能合抱得拢。在游客眼里，它们已不是一棵树了，而是大自然神奇力量的象征。大家在树下或者口中啧啧赞叹，或者凝神注目、合掌祈祷，大概是在许下最美好的祝愿吧。这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伟岸最粗大的树，留在记忆中的印象极其深刻。
应该说我跟水杉的亲密接触还是在家乡。那时，改革开放刚开始，农村由大集体转为包产到户，分给村民的土地可以自由支配，愿种什么就种什么。当时细叔跟县林业局的干部有联系，他想到了种树苗。于是在门前畈上的一块地里，细叔种上了水杉和刺槐等种子。一年过后，树苗长势良好，附近乡里的林场和村民都来购买。当时，我正在乡中学任教，一个星期六回家，细叔问我爹要不要在门口栽点。爹爹一直在大队的石矿做采购员，长江中下游沿岸都走遍了，知道这种树的好处，当然非常赞成。我更是没有意见。说干就干，下午我和请来帮忙的襟兄（妻子的姐夫）就在门口操场边缘家里承包的田边上栽上了两排，共有约四十棵。望着刚栽好的两排瘦小的水杉树，我有一种劳动后的成就感，更有一种期望。
果不其然，一年过后，树就长高不少。再过几年，就差不多参天了。大概是栽密了的缘故，显得有点拥挤。夏天一到，水杉的葱茏就显露出来了；加上是两排，就像是等待检阅的队伍，挺胸抬头，好不威武。只要是一回家，我就会站在操场上，对着这两排威武雄壮的“士兵”们行“注目礼”，也不枉它们日夜的守候。大概是在栽好的第二年，父亲从中将密集的水杉树移到了旁边的小池塘塍上，大约有十棵。这几棵因为更近水，所以长得特别快，不久就赶上了田边的。
水杉不怕水。1998年大洪水，水淹到了我家操场上，这是自1954年来最大的一场水。结果村里的两个竹园被水淹后，竹子死亡殆尽，而我家门口的水杉不仅安然无恙，反而长得更茂盛更有气势。大水过后，村子移到了附近的山埂上，几个村子合成一个新村。我的老屋并没有移，我花了几千元钱重新加固了一下。其中的原因既是我不在农村居住，移民建镇的指标转到了县城；更主要是父亲舍不得老屋，舍不得老屋前那两排高大的水杉树。
看到水杉树，我就会想起父亲，他与水杉树非常相似。父亲今年八十岁了，早年跟着祖母来到此处，除草开荒，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守着“长兄为父”的古训，既当兄长，又负有父亲的责任，含辛茹苦，个中辛酸，非外人所知。到新中国成立时，他硬是与祖母一起拉扯大了两个弟弟。于是他又带着细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供二叔读书，为二叔往学校送柴送米送菜，送学费。二叔也没辜负父亲的期望，成绩一直相当出色，在县中名列第一，还担任学校团委副书记，享受保送上大学的资格。
我们这个大家庭有父亲这个精神支柱的支撑，一直相当团结，就如水杉一样，枝叶紧紧地合抱在一起。父亲为细叔二叔前后张罗婚事，为他们排忧解难。后来，侄子侄女如雨后春笋般接踵而至，他又像待亲生子女一样对待他们。记得年轻时，父亲在外面出差回来总要带点零食给小孩，侄子侄女一个都不少。到了侄子侄女们结婚出嫁，二叔细叔也还是要征求父亲的意见，最后由他拍板。当年两个堂弟的工作都不安心，也是父亲一席话以毋容置疑的语气才定下“乾坤”。就是对待很小就给姨奶奶抱养的大叔，父亲也不分彼此，同样地关心帮助。大叔患癌症去世时，我亲眼看见父亲蒙眬的老眼里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如今，大叔的儿女们每次见到父亲时，都是“大爹大爹”地叫得亲切。
父亲小时候只读了不到一年的私塾，但他天资聪颖，能写会算，能说会道。虽是农民，但实际上没完全被拴在地里。先是被抽派到市区参加建设，在一家锯板厂做工人。大集体时，在邻村做仓库保管员兼会计。后来大队成立采石厂，他又被调进厂里做采购员。他工作负责，社交能力强，与人为善。他做会计时，湾里人亲切地称他为“余会计”，我妻子就是他在那里为我物色的。他做采购员，走南闯北，业绩也是周边所有采石厂最好的。快六十岁的时候，他又在大队部所在的村里第一个开起了杂货店，虽然本小利薄，不可能同供销社竞争，但人们还是为父亲敢为人先的魄力所叹服。即使现在，他仍然思路清晰，看问题有独到之处。六十岁时，父亲因胆结石做过两次手术，医生断定是胰腺癌，可他战胜了病魔挺了过来。父亲就是这样，有着水杉一样旺盛的生命力，不屈不挠地顽强地同命运抗争，挺拔于天地之间。
父亲虽没读过多少书，但他却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他爱读书，儒家的经典名言常常脱口而出；他更爱看古典小说，《三国》《水浒》《杨家将》都熟记于心。小时候只要是逢年过节，一有空暇，大家就会要他“说传”。一年的除夕夜，全家人都围着火塘守岁，父亲为我们讲《今古奇观》里《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故事。故事中金玉奴的父亲叫“金团头”，是丐帮头目，资助一位落魄书生考取了进士，并将女儿许配给他。当时堂弟还不到一岁，细婶抱在怀里，父亲笑着说，这孩子小名就叫“团头”吧，名贱好养。就这样“团头”成了堂弟的乳名，我一直都这样称呼他。
如今，父亲年岁大了，随我住在城里。但他念念不忘老家，只要天气合适、身体不错就会经常回老屋住几天。他将老屋周围包括水杉树下的空地都种上了油菜。每到春天油菜花开时，刚吐出嫩绿的水杉树就会被金黄的油菜花映衬得更加美丽。老屋被鲜花和翠绿包围着，宛如瑶台琼阁。不过，大多数日子老屋的门是关着的，无人居住，只有两排高大的水杉树在守候着，如同这隔壁的老房子，总有点落寞，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热闹和喧嚣。多少次梦里梦外我都会想起老屋，想起老屋前的水杉树。总会由衷地感谢水杉树，感谢它们始终不渝地守望着我记忆的天空！
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血。
——鲁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