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做叶的事业吧,叶是谦虚地垂着绿荫的。”
——泰戈尔
1983年冬末的一天深夜,天空缀满了宝石般的繁星。
医院手术室的门,轻轻地开了。两位白衣姑娘用担架抬着一个病人,缓缓地走进了九号病房。人们心中悬挂的石头落地了。校长、教师和一些闻讯赶来的人,望着他那苍白的脸庞、萎缩的腮帮和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都难过的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他叫刘仰德,是海原中学副校长兼教务主任。这已是他第四次动手术了。人们平时谈论他时,总是怜悯地说:“唉!刘老师瘦得能被风吹倒……”可是在这位“能被风吹倒”的人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忠于人民教育事业的熊熊火焰。他蔑视“死神”,与癌症拼搏了整整九年,奏出了一首催人泪下、令人奋进的强者进行曲。
1968年秋,“**********”仍处于狂热时期。宁夏大学大红楼三楼里,几个青年正贴在窗前,透过玻璃,俯视着街头。下面有一列游行队伍通过,一伙“走资派”走在最前面,戴着尖纸帽,挂着黑牌子,在人们高举的拳头下,艰难地行进着。几位青年大学生怅然若失,心事重重地回到桌前,重又埋头书本,希望从对知识的追求中得到心灵的慰藉。其中一位高挑个儿的学生,却并没有很快把视线放在书本上。他凝视着窗外铅色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郁悒,他就是刘仰德。他和几位同学开始也曾被这“浪潮”卷了进去,天真地认为这场“大革命”真的可以“反修防修”,可是他们看到了什么呢?轰轰烈烈一阵子后,文明被毁坏了,图书被焚烧了,本来都是同学、同志、朋友,这时候却互相展开了无休止的血腥派仗。他们厌恶了,于是悄悄离开了那狂热的“队列”,躲进了这间房屋,开始寻觅知识之食了。眼下,读书是头脑清醒的青年们对“大革命”最有效的无声的反抗。
同年9月,刘仰德被统一分配到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不管怎样,总算离开了势不两立的派性战场,离开了战云密布的武斗校园。
农场,另是一番天地。这里没有雷声隆隆的游行示威,没有令人厌烦的争论、辩论、批判、打倒……起初,倒也觉得清静。可是,这里也有不幸,严禁学生钻研业务知识,只许吃苦耐劳,埋头“劳动锻炼”。他踽踽独行,赶着羊群上山、下山,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1970年2月,他从部队农场调到海原县城工作。同期毕业的同学中,一部分搞了农业技术工作,一部分则从事行政工作。出人意料的是,他却选择了“娃娃王”的职业。一些大学的挚友们闻讯后纷纷写来了“劝告信”:“……你太单纯了,竟然引火烧身……”,“当今的教师是政治运动的第一个牺牲品,可你……”他放下信,轻轻地摇头,接着便毅然提起笔来咬着嘴唇复信了:“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
他的回信竟是这样特别,摘录了马克思中学毕业作文中的一段话。
有人说他傻,可他分明是聪慧的,他的选择如此准确,因为那正是山区人民最关切最需要的工作啊!
三月,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他拎着洗脸盆,背着被褥,踏上了通往树台学校的坎坷山路……
树台,孤独地坐落在南华山与西华山之间。到这里,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是光秃秃的山峦和衣着褴褛的人群。那低矮的窑洞里,点着一盏盏昏暗的煤油灯。学校只有几间简陋的土房,几孔窑洞和一些破桌旧凳。这里初办中学困难成堆,加上连年的自然灾害和封建迷信、宗教势力的束缚,很多孩子,特别是回族儿童被关在了校门之外。要在这个偏僻而落后的角落撒下知识的种子,开出知识的花朵,谈何容易?可是,面对这情景,那颗跃跃欲试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旧中国因生活所迫,人民饱尝了没有文化的苦汁,解放都20多年了,难道我们还能让新一代做没有文化的睁眼瞎子吗?在学校领导的支持和带领下,他和老师们走村串户,对适龄儿童和因“**********”而辍学的一些学生,挨个儿进行动员。那一座座山岭,一道道沟壑,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洒下了他们辛勤的汗水……
久久关闭的心灵,终于被知识的春风吹开。偏僻的树台学校,第一次办起了有50多名学生的两个初中班。刘仰德一人就带了初中化学、物理和一个班的语文,每学期都担负班主任工作,担子是十分沉重的。
学校缺宿舍,他只好住在五里外的岳父家中,可是他从来没有迟到过。每天,报晓的雄鸡刚刚开始啼鸣,他便背上一捆学生作业顶着晨星启程了……
在那过去的岁月里,他对自己学生的爱,像春雨绵绵不绝。瘦弱、矮小的学生范有邦,因家庭出身不好,许多同学都不理睬他,他寡言少语,如同长空里的一只孤雁,曾先后四次弃学,刘老师就前后四次动员他继续入学。有一年冬天,范有邦因患中毒性痢疾,拖下了一个星期的课程。刘老师便带着水果,揣着课本,冒着风雪来到他的炕前,嘘寒问暖,帮他补课。这个失去母爱八年,时常受到冷遇的孩子,忍不住低声哭泣了。是啊!在这位热情的老师面前,他真正感到了人间的温暖,感到自己也享有被爱的权利,他怎能不哭呢?谁知,这件事却引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非议。
“哼!关心地主儿子,是什么立场?”
好心的同事劝告他:“刘老师,你要注意些,不要无故招惹是非……”
他的心微微颤抖了:“实行人道主义,是我们民族的美德。我做这点小事,也属于人之常情,难道能让无辜的孩子因他们父辈的罪过也戴上‘紧箍咒’吗?”他愤懑地凝视着荒凉的南华山头的残雪……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祖先的这句至理名言也终于在刘老师他们的辛勤耕耘中应验了。
就是在这种残酷的气候中,刘老师和其他老师用爱的甘露,浇灌着棵棵桃李,片片花圃。这所偏僻的农村中学越办越红火。招生制度改革后,有18人考上了大学,20多人考上了中专,一部分人经考试进了工厂、企事业单位工作,贫瘠的山沟里,第一次“炸了窝”。当年那个被人歧视的范有邦,已从中等专业学校毕业,也走上了教育岗位。刘老师播下的种子,如今在山区的各个角落里发芽开花了。他对山区教育的激情,又在他的学生中开始延伸……
1973年初秋,刘仰德被调到县教研室工作。他,要走了。
那天,东方还未破晓,一群群朴实可爱的农村孩子,已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校门口。他们怀里揣着妈妈煮熟的鸡蛋,久久地等待着……刘老师来了,他望着这些憨厚的山里娃,不由鼻腔酸了。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已深深爱上了这些淳朴好学的山里孩子!
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他的背影渐渐模糊了,但孩子们仍在深情地凝望着、凝望着……
学生对于老师的爱戴和怀念,是一个教师最高的荣誉。然而,这荣誉却不是每一个教师都可以轻易获得的。
生活,仿佛是一个万花筒,丰富而又多变。1974年春季,因工作急需,组织上又派刘仰德到海原中学任教。于是,他又重新开始了教学生涯。每天从晨光熹微到夜幕降临,从早操、上课、自习到课外活动,常常一天到黑泡在学生之中。他在宿舍,要求解答疑难的学生围住了他;他在校园,身边求教新知识的学生还是接连不断……
那些春去冬来的岁月里,世态炎凉,教书危险,然而刘老师却没有冷漠,没有消沉,没有心灰意懒。也许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学生中感受着童稚的天真吧!他爱他们,一如既往,深厚、灼热。当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个时刻,死神,已偷偷地向他袭来。
那是同年腊月的一天,他鼻咽部分泌物满是血丝血块,头似炸裂般疼痛,两耳如雷声隆隆,被某医院误诊为鼻甲肥大,并做了切除手术。手术后,鼻孔流血不止,上颚肿胞脱下,他白皙的脸色变得蜡黄。他,勉强休息了一个月后又走进了教室。他背过同事、学生,默默地将呕吐的血迹用脚擦去。不久,他的病情严重恶化。肿瘤堵塞了鼻咽部,头痛、大量吐血。一天晚上,清冷的月光刚刚爬上窗棂,一位来学校看望他的大夫,望着他那能被风吹倒的身材和苍白的面孔,关切地说:“刘老师,您这病实在不能再扛了,赶快去大医院治疗吧!”他点了点头。可是第二天,当他看到学生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时,远诊的念头烟消云散了,手抚着胸部走进了课堂。一天,又一天……
他,哪里知道病魔的冷酷!不到一个星期,他便再也爬不起来了。组织上立即派人将他送往银川一家医院治疗,最后确诊为鼻咽癌。当时,护送人员就被这不幸的消息震惊了,而他却用力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深沉地说:“既然是癌症,就送我回学校吧!”年近花甲的大夫透过高度近视眼镜,久久地注视他,最后抱歉地对他说:“您的病很重,但我们设备差,爱莫能助啊!您还是到大城市治治,也许还有些希望……”
他被送到了兰州,但未能住进医院。后来,隆隆的列车把他载到了古都西安。在西安市中心医院,经过三个月的放射治疗,肿瘤基本消失了。可他因射线刺激,腮腺萎缩,口干舌燥,只能吃流食,体重也由病前的130多斤减少到105斤。
寂寞而痛苦的治疗终于结束了。当他看到出院证书上“建议全休”四个字后,整个神情都呆滞了。他啜泣道:“全休比癌症更可怕,如果全休,我不就是死了的活人吗?”他在家只待了20多天,就不顾妻子儿女的苦苦劝阻,毅然返校了。
当时,他家在农村,生活非常困苦。5个孩子小的不到一岁,和他一起生活的年过七旬的岳母瘫痪在床,妻妹在水库因塌方左腿打成粉碎性骨折。一家老小九口人,住在三孔窑洞里,欠生产队口粮款400多元……生活的重担,疾病的折磨,似乎要把他压垮,然而他却像山涧的小溪,在深沟暗壑中不声不响地积蓄着力量。
他瘦得好像能被风吹倒。到校后,他要求工作,老校长于心不忍地直摆手,同事们也心疼地劝他休息。他却苦苦要求道:“唉,谁知道我还能在讲台上站几天呢?”在他的一再恳求下,校长咬着牙,违心地满足了他的要求。于是,他又担负起了高中二年级两个班的化学教学工作。静静的教室里,又有了他温厚的声音,简陋的化学实验室里,又有了他瘦弱的身影。
一次,他正给高二(2)班学生上课,因过度劳累,他的声音变得干涩沙哑。突然,他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一米八四的高个儿直接从讲台上栽了下来,顿时额头鲜血直冒。学生们吓呆了,趴在他的身旁,痛哭失声:“刘老师,刘老师……”悲恸的哭声惊动了学校的师生员工,人们将他抬回宿舍。望着他那惨白的面孔,学生流泪,校长同事心中默默地流着血……以后,他上课时,学生总是提前在讲台上放把椅子,让他坐着传授知识。多么可爱、聪明的孩子!
春意盎然的1978年,教育这块“重灾区”彻底复苏了。他精神倍增,昼夜工作。过度的疲惫,致使他大量吐血,体质衰弱得连步行都很艰难。为此,组织部门和学校终于硬行“罢”了他的教学工作,但他却并未因此而放弃努力。当时,全国教材尚未统一,面对山区教材缺乏的实际困难,他按照教育部颁发的高考大纲,翻阅了大量资料和书籍,用生命的余光搞起了高中化学教材的编纂工作。他安于斗室,勤于笔耕,昼夜奋战了几个月,自编自刻搞出了一本占高中部化学课程四分之三的教材,解决了高中师生手头缺教材的难题,为海原中学1979年在自治区中学生化学竞赛中取得第一、第二、第十五等三个名次的好成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病休期间,他还义务为准备高考的100多名社会青年辅导了一个多月的化学课程。
1979年初春,他又以饱满的热情踏上了讲台,担起了高中两个班的教学任务。同时,利用星期天和休息时间,先后38次奔走在县人民政府、医院、粮食局、油面厂和邮电局等单位,为工农兵大学生和上述单位的职工补习化学课程。
几年来,在他和几名化学教师的共同努力下,海原中学大中专考生的化学考分,一直在固原山区名列前茅。
刘老师对教育事业的爱是执着的、无私的。自从他患病后,许多人都劝他改行。不少人为他改行四处奔走,他却说:“改行这事嘛,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有人讥笑他“傻”,他也不解释,只是默默地书写了泰戈尔的一首诗:“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做叶的事业吧,叶是谦虚地垂着绿荫的。”并将这段话贴在他的案头上。
1983年,许多在海原山区工作的外籍同志陆续调离,只一年时间,教育界外流骨干教师就达70余人,仅海原中学就有10多人。本校唯一的一名生物专业教师也走了,高中生物被迫停了几个月。刘老师得知后,在已担任的高中二年级3个班化学教学的重担上,又主动加上了这3个班生物教学的“砝码”。
刘仰德同志是固原地区化学学会理事、海原县化学学会的副理事长兼秘书长,先后两次参加了宁夏回族自治区中专招生考试的化学命题工作,多次参加大中专招生阅卷工作。每次动身之前,总有一些人围住他请求“泄露秘密”“帮帮忙”。他呢,不论上级、同事、朋友或者学生,总是心平气和地说:“国家挑选人才,事关重大,怎能营私舞弊,即使杀头我也不能做那种事!”这些人听了他中肯的话语,都羞愧地走了。
十几年过去了,他呕心沥血,对党的教育事业赤胆忠心。他前后做过鼻甲切除、恶性肿瘤切除和阑尾切除4次手术。这期间只要能行走他总是走向讲台。他教过初、高中的语文、化学、物理、生物、体育等课程,教一门,爱一门,精一门,学生学得好,记得牢,懂得深。
他祖籍甘肃,但他在第二故乡宁夏海原山区已深深扎下了根,他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值得一提的是,1981年,川区农垦部门政治处,来函商调他去一个条件很好的机械化农场中学工作,并以解决全家人的商品粮和保证子女就业为条件。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良机”啊!当时,海原正值荒年,十分艰苦,他却未加思索,一口谢绝:“海原的困难是暂时的,我在困难的时刻走了,意味着什么呢?”
刘仰德同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工作,赢得了党组织和山区人民的高度评价和关怀。1982年,有关部门解决了他家属的城市户口问题。1983年深秋的一天,金色的阳光普照着大地,丰收的硕果散发出阵阵芬芳,沁人心脾。海原县人民政府任命他为海原中学副校长兼教务主任。他接过重担,清癯的脸上更加显得严肃,步伐更加坚定了。
在困难面前,刘仰德同志从来没有叹息过,死神接二连三地侵袭他,他也从来没有屈服过,似乎他的眼泪比珍珠还宝贵。可是这一天——1984年7月1日,他这个硬汉子,站在中国共产党庄严的党旗下宣誓的时刻,却再也忍不住了,他成了泪人。
生活,像大海里的航船,闯过一个难关又会遇到新的险滩。最近,他爱人又患病卧床不起,上班时忙个不停,下班后他又得抹锅洗碗,伺候病人。他却乐呵呵地说:“劳累忙碌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坚强的信念。”啊!刘老师,死神没有夺走您的生命,狂风也未能吹倒您瘦弱的身躯,您真是一位强者啊!
(发表于1987年《六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