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坐落在干渴的穷山沟里。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在那块小天地里,进修了饥饿,品尝了寒冷,领教了贫困。
记得有一年冬天,终日操劳的奶奶不幸患上了肺癌。大人们顶着怒吼的寒风,翻山越岭用架子车把奶奶拉到了县医院。医生摇头摆手地说:“晚期了,准备后事吧,想吃啥你们就让吃点啥。”父辈们心底流淌着血,个个唉声叹气。年幼的孩子们仿佛瞬间懂事了,我们再也不和奶奶顶嘴,用尽好言好语安慰奶奶,并且和大人们一道严守着病情的“秘密”。那段时间,病痛折磨得奶奶坐卧不宁,一个劲地呻吟着“疼”“疼哟”“疼死咧”……
一天深夜,满脸滚动着黄豆般汗珠的奶奶反复唠叨:“嘴里苦呀,想吃点清口的东西。”大千世界,清口的东西何其多?香甜的水果、新鲜的蔬菜,可这些东西都得用钱去换啊!可怜的父辈们个个囊中羞涩,干着急也没办法。无奈之下,父亲揣了一个缸子说去找点浆水帮奶奶清口,可跑遍了全村也没有讨到。这种东西,只有夏季乡亲们才会酿制,数九寒天哪里有呢!
这个时候的姐姐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女,她看到这酸心的场景,不禁泪盈满眶。姐姐留着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那是她从小就非常珍爱的,是一个农村少女唯一的财富,是那个年代全家人的骄傲。第二天清晨,姐姐背着家里人,偷偷地在磨坊里把辫子剪掉了,双手捧着它向村外十几里之遥的供销社收购站跑去……
一颗纯真善良的少女之心,换回了两瓶苹果罐头。最终,姐姐的孝心还是没能留住奶奶的生命,她在绝望和病痛中归土了。然而,姐姐的行动在我和家人的心头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1975年初冬,我在辍学多年后重新走进了中学课堂。可是,贫寒的家境使我没有条件住校上灶,只好每天在蜿蜒崎岖的十几里山路上来回奔波。一天放学后,一场雨雪铺天盖地迎面袭来,我艰难地踩着泥泞往回赶,走进家门后,浑身落满了雪花,两只鞋子里全是泥水。母亲急忙拔掉刚刚做完晚饭的铁锅,把我那双湿淋淋的布鞋放在灶膛里烘烤,并再三叮嘱我照看,干了及时取出。结果,我忘到了脑后。第二天清晨,鹅毛大雪仍在飞扬。当我诚惶诚恐拔锅取鞋时,母亲耗费数月时间和心血纳制的千层布鞋已不复存在了,只有燃烧成灰的鞋模样。惊恐万分的我不知所措,脑袋嗡嗡作响。姐姐看出了我的窘况,拿出了她心爱的一双红绒鞋,让我穿上去上学。犹豫再三,为了抵御寒冷,我硬着头皮穿上了它。
红色的鞋子在那白色的世界里分外耀眼。快要走进学校时,我深深意识到,这双红绒鞋会给我带来羞辱和嘲弄。为了避免同学们的讥笑,我把姐姐最喜欢的红绒鞋埋在了雪地里,并做了标记,以防丢失。谁知大雪一直未停,放学后我在茫茫雪海里不停地扒寻,最终也未能找到它。当我忐忑不安地打着寒战回到家中时,姐姐望着赤脚进门的我,一切都明白了。她一边用雪擦洗我红肿的双脚,一边平静地说,丢了就丢了吧。其实,这双鞋在姐姐眼里,犹如芭蕾舞演员珍爱的红舞鞋一样,只有在最庄重、最神圣的时刻才穿上它。
后来,我走出了山沟,告别了故乡,跟姐姐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可是,姐姐的那两条黑辫子和那双红绒鞋却不时在我眼前晃动。每当我浮躁不安时,就会想起姐姐的辫子和红鞋,它提醒我不要在茫茫的人海里沉沦,激励我不要在人生的山冈上堕落。
(发表于1997年7月5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