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听到敲门声，掉光门牙的接生阿婆笑得像只敲开木鱼迎上来：“你这老缺亏你到黑灯瞎火才回来，家里又添一把‘酒壶’了！”
老缺阿龙翻动着“人”字唇，含糊不清地说：“吞了就吞了，也不吹是谁的东！”1〇
接生阿婆快步扭动小脚从产房抱出一个“蜡烛包”2〇往阿龙怀里一塞：“看看明白，别舍不得给彩头！”
“遗传因子”的学说在这里得到空前未有的印证：婴儿皱皮打裥的小脸上那小嘴竟和阿龙活脱活像——硬是从鼻孔向两嘴角翻卷出一个肉写的“人”字来。“真东啊，真东！”3〇阿龙欢呼着，用那粗糙的烟火色的长满胡须的人字老缺嘴，对准儿子那细嫩的粉红色的乳臭未干的人字小缺嘴，狠命地亲着、吮吸着，由此响起的美妙绝伦的“啧吧”声足以使最富有罗曼蒂克激情的恋人们自愧不如！
熟睡的婴儿被这伟大的爸爸的吻感动得“哇”地爆发出生命的回声来。平时视一分钱为磨盘大的阿龙将爆爆米花得来的钱，一股脑儿倒在接生阿婆枯树根一样的手中。
阿龙上四十五岁才和一个带着三个女儿的黄岩女人结婚。除了三只“拖油瓶”叫他心烦外，女人看看还算顺眼。阿龙日里外出爆冻米大王，晚上回来饭咽下肚，就要老婆干那个。起先老婆念在三个女儿的份上还顺着，日脚长了就推推搡搡为此事摩擦。阿龙感到压抑，扔碗摔罐发脾气，加上闲人红口白牙瞎撺掇，于是犯了肚病，一不顺心就骂老婆“轧姘头”。
一次，一个黄岩兑糖的把担子搁在他家门口。阿龙撞见后二话不说，擤下鼻涕口涎往人家嘴上一把抹……最后终于爆发了让全村人津津乐道的“老缺嘴大战小黄岩”桃色事件。
虽说女人跟了阿龙后，两年前已给他生下个模样端正的男孩来，可阿龙横看竖看不顺眼，脑子里老是要将男孩的相貌去和同村、外村的男人对号入座。总算老天有眼，如今生下个“真种”，能不叫阿龙如醉如痴？
孩子满周岁后，阿龙出门爆爆米花就把他挑在担子上。老缺小缺，一上一下，相得益彰。人家瞧稀罕，嚷着两爹1〇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阿龙就欢欣得轻飘飘。阿龙的担子挑得越来越远，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荣耀。
小缺确实也乖巧，每当爆米机表上的指针对准红线时，小缺就会像一个威严的炮兵团长笔挺站起来，小手从空中用劲向下一劈，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自“人”字形的缺嘴发出：“开炮了——嗡！”阿龙立即执行，一把扳下盖上的铁扣，随着一声真正的“炮”响，一班原先避得远远的小孩，跑过来一边抢着白花花的爆米花，一边学着喊叫：“开炮了——嗡！”这时阿龙常会一把将小缺托向半空。在他眼里，那咧开的人字形小缺嘴美丽得就像一朵爆开的硕大无比的玉米花。
小缺28岁了，早已不当“炮兵团长”了，几年前就成了运输专业户。随着拖拉机的“哒哒”声，大把大把的钞票进来了。小屋翻上了楼层，屋里摆着花里胡哨的城里货，让人眼花，可就是不行桃花运。
介绍给小缺的第18个姑娘对介绍人直言不讳地说：“跟这种兔嘴唇亲个嘴都要呕出隔夜饭来，钞票再多有啥意思。”这话传到小缺耳中伤心得他铁下心来要去上海美容院。
其实小缺早就听人说过他这种兔唇能通过整容手术修正，只是他爹阿龙死活不肯。有次竟跪着拉住小缺的腿，声泪俱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真身毁不得啊（真难为阿龙不知从何学来如此高论）！接着又涎着脸皮现身说法：“你妈当年打黄岩老远来跟我，不是冲着我这张缺嘴千里姻缘来相会吗？你急什么？”
“娘当年不是为了四张嘴，哪会跟上你这个爹？”小缺要的是爱，这次真铁了心，瞒着他爹去了上海。
半月后小缺容光焕发回来了，那“人”字形的兔唇早已扔在黄浦江里一去不返。变得英俊的脸孔，洋溢着青春的热度。时新的打扮，使得一路上起码有一打姑娘向他行注目礼。
28年来，“真种”长“真种”短的唠叨使得小缺娘耳朵磨出了老茧。这下可好了，小缺娘摸着小缺整齐的嘴唇高兴得久久不想放手。左邻右舍看着也为小缺高兴。
只有老缺阿龙闷声不响地喝着儿子从上海给他带来的一瓶白兰地，眼睛红红的，始终怪模怪样地盯着小缺那张变得陌生的脸。这脸多像小黄岩？又好像村外的李四？一瓶酒见底，老缺含含糊糊嚼着只有自己听得清的话：“轧姘头、轧姘头……”肮脏的涎水顺着他那人字形的兔唇两端淌下来，一头歪倒在桌上，酒瓶滚下来打得粉碎。
“你爹从来没喝醉过，兴许他口里不说心里高兴呢。”老缺嫂说着，和儿子扶着烂泥一堆的老缺到床上。
老缺嫂睡不着，肚皮作孽生下小缺嘴已叫她心如刀割，竟又被老缺当成嘴巴边的一粒饭，端正的大儿子反而真是姘头生似的。前些日子想去天童坐夜，老缺硬是骂她去和和尚轧姘头。想到这里，一颗清冷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半夜里，月光朦胧，老缺悄悄起来，投在墙上的影就像一个鬼。他从抽屉里捞起把剪刀，摸摸索索来到小缺床前，战战兢兢撩开尼龙帐子，……一直在他后面盯着的老缺嫂一把夺过剪刀，将他死命抱住，惊恐地喊：“你要干啥？！我晓得你作孽要作到我进棺材啊！”
“我要真种！我要真种！”老缺嘴发疯似的怒吼着。小村寂静的月夜中，回荡着受伤野兽般的号叫声……
下篇
阿龙被挡在医院妇产科双扇门前，黑紫的“人”字形嘴唇，咕噜咕噜冒着白沫直嚷嚷：“阿爷蛏1〇子，还有不让进的道理！”两个张开双手护门的小护士，哪里见过这种产妇的家属，哪里见过这种恐怖的嘴，吓得边抹喷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边慌忙打电话讨救兵。
闻讯跑上来的保安是位外地后生，粗壮矮实，上前一把拽住阿龙，阿龙不怕，冲着保安吼：“道理都逃走了！”保安见这阿龙属不省油的灯，用劲拍拍阿龙的肩脊，没好气地教训道：“你的那个生还没生出来，你焦的是哪门子的急？”保安是见过阿龙在弄堂口用爆米花机爆米花的。于是接着因材施教：你总不见得米花半生不熟时，就“砰”地给爆出来？这一说，走廊上围着看热闹的人笑得一塌糊涂，几个大人带着的小孩子，纷纷“砰！砰！”叫个不停。
阿龙原本就瞧不起这种外地人，把他们叫做外国人！现在外国人竟然把媳妇的大肚子，比作爆米花机上的烟熏火燎的铁鼓筒，气就不打一处出来，呸地将满口的白沫吐过去，指着保安被吐成稀里糊涂的脸骂：“你这种外国太监能急个屁，又不是你的种！”
这阵势要不是阿龙嫂上前死命拽住阿龙不放，还一个劲地向人家赔不是，眼看这两个一老一小的男人就要干起仗来。
说实在的，阿龙急得大发脾气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说不准啥辰光就吞1〇出来了。作为小露肚子里那个孩子的阿爷，理所当然要鉴定生出来的是否是他龙家的真种！
这好有一比，小露为小龙的运输公司设计了一个注册商标，前不久已去申请。阿龙见了说，这不与他的爆米花机上的转盘相差无几吗？小露就笑着解释，这可是代表着法人代表是小龙的运输公司的形象、信誉。但不管她怎么说，那个商标是纸上画出来的，而阿龙家的正宗商标可是怀胎十月，血水里泡出来的花骨朵。
前年，小龙从上海整容回来，变得端端正正的男人嘴唇，洋溢着无比的魅力与自信。在运输队里发个号，施个令，清亮有力，掷地有声，最让阿龙嫂高兴的是小龙不久后就从城里娶了个媳妇回来。新娘子长相没得说，小巧玲珑，春葱般鲜灵，还拥有一张让村人刮目相看的大学文凭。这可是村子里亘古未有的媳妇中的王牌。用阿龙的话来说是顶头A。
小露过门不久帮着阿龙策划，把附近村里的运输个体户组织起来，成立了家像模像样的运输公司。小龙任总经理，小露被大伙推为副总经理，这使得阿龙觉得非常有脸面。人前人后夸耀龙生龙，凤生凤。运输公司挂牌那天，阿龙硬要在鞭炮声中也“砰”几下。运来爆米花机，在结着红花的公司牌子下砰砰爆了几车爆米花。一把把将白花花的爆米花散给前来看闹猛的大人小孩。
一身西装领带打扮的小龙总经理，站在公司的台阶上，听到老子的“炮”声，不由想起了小时候站在阿龙旁边，鼓着个小兔唇，比划着手，喊着开炮了，“砰！”的情景。忽然眼眶里滚出一颗热泪来。身穿红色旗袍的妻子小露摸出香水手绢，亲昵地上前替丈夫揩去脸上的泪珠，还“叭”地亲了他一下：老公看你激动的……
阿龙看不入眼，心里骂了句，吊膀子！让阿龙更不舒服的则是，时常从小龙房里传出来的那种“啧吧”声，响起来还没完没了。这种如吸吮着糖果似的声音，阿龙知道这是小两口抱在一起亲嘴。阿龙也曾要与老婆这样过。但总是被一把推开，就算是硬来着死皮赖脸吸了一口，老婆就直嚷“恶心”！接着就哇哇去吐。弄得阿龙愤恨得拍桌踢凳发脾气。现在家里响起的甜蜜“啧吧”声，更使得阿龙对老婆心生怨恨，但又不敢像以往那样撒野！镇住阿龙的是小露那双深不见底、明澈如水的眼睛。运输公司那些个野得没遮拦的司机、搬运工，见了文文气气的副总小露，也会人模狗样地装斯文，毕恭毕敬喊声：“副总经理，您好！”
自从小露过门后，阿龙就是不敢正面朝小露注视。这倒不是阿龙怕碎嘴的在背后说他对漂亮的儿媳有“扒灰”的非分之想。在这点上，阿龙是循规蹈矩的。阿龙怕就怕啥时候，媳妇小露会撂一个不愠不怒的眼色给他这个公公看！但这些个天，阿龙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往小露渐渐鼓起来的肚皮看，偷偷地扫一眼也好。精细的小露察觉到了阿龙的心思。一次，小露当着全家人的面，落落大方捧着个大肚子对着阿公说：“爹，您这目光使我心里发憷，我可不能保证生出来的是男孩！我还特别喜欢女孩，只要小嘴唇不要像您一样缺。”最后一句话，小露没说出来。阿龙倒没生气，讪着脸皮瞥了一眼老婆说，是的是的，现在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只要小嘴唇像我就是真种！最后一句话，阿龙憋在肚子里终究不敢说出来。但这样的意思，阿龙曾对老婆说起过一回，正在给未出生的婴孩准备东西的老婆听明白后，咬牙切齿操起鞋底爿要来刮阿龙的嘴巴，老泪纵横地骂：“你这个老畜生，作孽要作到第三代去啊！”
阿龙嫂想到亲生儿子小龙缺嘴时所受的委屈。总是感到自己对不起小龙。虽然小龙的缺嘴，经过上海医生的整容后，基本上看不出什么缺陷，但为娘的心细，总还能看出手术后有淡淡的痕迹来，尤其当她听到小龙房里传过来的啄嘴声，心里就觉得真正委屈了小露那张甜美的樱桃小嘴。为小露对小龙真心的好而感动得鼻子发酸。
这个小露待她这个乡下婆婆，还真比亲生母亲还亲。看她忧心时，总是掏出心窝子跟她说话。有一次，听了她的故事后，泪花迷离地抱住她，叫她伟大的母亲。还劝慰她说，她感情上的悲剧是过去时代造成的。我和小龙一定会孝敬您老人家，待您百年后，做坟也要与小龙爹分开来做……她听得泪眼婆娑，心里把小露当成是家里的观世音菩萨。可小露毕竟不是真菩萨，肚子由不得她自己，要是万一像她生小龙时一样作孽？她思来想去心神不定，在梦中得到了一位高人的指点，去念经的阿香婆那里买来一叠念过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经戳的高王圣经。提上两瓶酒，请村校那位教学生画画的老陈老师在每一张的经纸上用小毛笔画一张端端正正的小嘴。陈老师完工后，阿龙嫂看后高兴。陈老师也得意地说，他画的每一张嘴都符合医院口腔科上的挂图。抿了一口酒问，老嫂子，你的用意约莫是要让阿龙哥下辈子脱胎换嘴来着？阿龙嫂立时变了脸色恨恨地说，老东西下辈子做鬼也想着做他的缺嘴鬼！
现在阿龙不情愿地与老婆一起坐在妇产科门前的座椅上，骂骂咧咧，这时从妇产科门里出来一位年纪稍大的老护士，脱着白手套，面无表情走出来说：“生了，得一位千金。”阿龙忙过去问：“千金嘴巴长得咋样？”老护士瞥了一眼刚才还胡搅蛮缠的主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和你一样漏饭米粒的嘴呗！”这句话像炸雷一般地把阿龙嫂立时炸得瘫倒在地，吓得老护士尖叫着喊人……
阿龙的遗传因子竟如此充满了生命力，倔强得如盘绕在岩石缝隙之中的老根。阿龙欣喜若狂，他手舞足蹈，扔下伤心欲绝的老婆。一路屁颠屁颠地跑到一家小酒馆，用衣袖抹去满口的白沫，迫不及待地喝下一碗为龙家第三代真种诞生的庆功酒！
小花，母亲小露轻轻地喊着女儿的小名，看着小花吸吮奶水的艰辛：一半的奶水漏着往小下巴滴。小露掩饰不住的泪水也往女儿头上稀稀疏疏的嫩发上滴。
阿龙心里开心，有文凭的媳妇给孙女取的小名，活灵活现就是龙家的商标名称。那小嘴唇太像院子里鸡冠花枝头卷曲的花骨朵。可惜阿龙只能偷着乐，自打从小花出生，老婆见到他的那一脸怨气啊，恨不得能咬他几口解恨；小龙两口子没说什么，但每次看他的目光总显得怪怪的，好像他就是家里的一个老怪物。让阿龙最揪心的是小龙和小露已经放出话来了，一待小花满月后，就要去做手术。小露更绝，说她在网上查了美国的一家著名的整容医院，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能将这种手术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让小花的嘴唇像她爹整容后遗憾地留下淡淡的缝合痕迹。阿龙想起小龙整容回来后的嘴，给予他撕心裂肺的痛苦和遗恨。要是小花真的换成了完美无缺的嘴唇，那不是要他的老命？！辱没他祖孙三代！人说虎毒不食子，那么在阿龙心中渐渐酝酿的决策，算不算毒辣呢？
办满月酒那天，小露托起女儿小花，当着众多的来客宣告：待她从大洋彼岸带回来一个完美无缺的美丽女儿，再请大家喝一席真正美丽的满月酒。说到美丽这个词时，她还用英文美丽强调了语气中的坚决。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女婴哇哇啼哭起来，小花的哭声，犹如凤凰涅槃前的鸣唱。
怀着各种各样心思和情绪的人们当然感觉到了劝着大伙一杯接一杯喝酒的阿龙，眼目中含有的怪异神情。事后一位中学的语文老师说，这应是强烈的留恋中掺杂着恐怖、彻骨的热爱中混合着无比仇恨的很难用一句形容词来描写的神情。
满月酒席上，小龙喝了不少闷酒，小露也非同寻常地直喝得眼睛发红，客人一散去，两人便倒在房内的沙发上。阿龙嫂抱着小花不好收拾，阿龙过去，以从未有过的腔调，柔气细声地对老婆说，小花让我来抱，外面太阳好，让小花去晒晒日头，长长身子骨。阿龙嫂看着满桌的碗筷，见阿龙说得在理，就把小花递给了阿龙，叫他带上奶瓶，叫他别走远了。
阿龙抱着小花逃走了。阿龙嫂千呼万唤寻遍了整个村子，哪里会见到他的人影？小龙慌了，叫来运输队的兄弟纷纷去附近的几个池塘都摸了个遍；小露泣不成声地打电话报警。警方大概不会想到此时的阿龙抱着小花，钻在一辆拖拉机车斗装的废品堆里。开车的破烂王是阿龙事先以重金预约的。颠颠簸簸来到了去阿龙祖籍丁塘的码头。
阿龙抱着小花，掸着身上的垃圾准备上船。一个老头独自带一婴儿，人家不盘查？显然这种担心是杞人忧天，中国人的理念向来是由血肉连成的印记，一个模子出来的嘴唇，就是本铁硬的户口簿、通行证。阿龙哪里会被怀疑是拐骗婴孩的坏人。船上的人还纷纷夸着不时给孙女吸奶瓶、哼山歌的爷爷有多慈祥呢！
阿龙离开这块生他养他的老土地已经好几十年了。漂洋过海踏上了丁塘岛。岛上建起了不少的新楼房，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乡音，就使他倍感亲切。沟里的浑水也让他觉得甜蜜无比，他给小花喂了口家乡的水。凭着他的乡音，没费多大周折，两个放牛娃就把他带到族里的老祠堂。龙家祠堂斑驳陆离的灰色墙面上还依稀留着“文革”时红漆涂刷过的“忠”字痕迹。那个“中”字下面的“心”看上去不就是小花的嘴唇在墙上幻灯的放大片吗？回来了，回来了，游子回来了，阿龙突然之间想起了曾经听到过的一句流行歌曲。放牛娃指着正在祠堂墙脚跟晒太阳的那个人说，这就是族长太公。族长太公耳朵有点背，断断续续听明白眼前这个抱着个“奶唤”（丁塘口音，婴儿的称呼）的老男人的故事。老眼昏花的眼睛瞪得鼓鼓的。看看阿龙的嘴，又盯盯小花的嘴。最后激动地把靠在墙上的龙头拐杖举过花白的头顶扯着嘶哑的嗓门高呼：俺族里的荣耀，俺族人的骄傲啊！族长阿公叫放牛娃子去祠堂找出那面破锣来。他拄着拐杖在前开路，一个娃牵着一头牛，让阿龙抱着孙女小花跨上牛背，另一个娃沿路敲锣，沿路通知：晚上龙家祠堂开欢迎大会，族里的人通通要到啰！锵！锵！锵！锣声敲得鸡飞狗跳，敲得鲜红的太阳落下山去。
当晚祠堂里召开欢迎大会。显耀亘古未有的庄重与热烈。祠堂里照明用的是从救火会取来的长竿上挑铁皮油罐的火炬。一团团凝结成球状的灯芯，烧得“噼噼啪啪”爆裂。一惊一乍，忽幽忽明的火光，使得古老的祠堂平添了几分令人敬畏的色彩。不断有生娃的媳妇在老人和男人的责令或鼓动下走上台去，撂出丰饱的奶子去给小花喂奶；不断有人将一包一袋的婴儿用品送到台上去，不断有人听了阿龙的事迹后，为他坚强维护真种的可贵精神，并坚定地回归故里的英明决策在台下蹬脚欢呼！
阿龙笼罩在被人崇敬的五彩光环中，大光环还套着一个美丽的小光环——孙女小花。爷孙俩整天在村子里游荡，能请阿龙赏脸吃饭是每家人引以为荣的。老人和男人在饭桌上和阿龙小花亲密接触，能以眼前活的楷模来教导自己的婆娘和年轻媳妇。能让这张如花的嘴唇吸上口自己怀里的奶，这个女人便有了最美好的感觉……阿龙在村里如龙得水，孙女在这里如沐露之花，阿龙感到自己正在返老还童——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村里那些女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人，向他行注目礼的眼神里除了尊敬，还显然流露着想与他亲嘴或办那种事的意思，这不免使他垂垂老矣的下体蠢蠢欲动，青春啊青春，想不到过去年轻人唱的流行歌曲，现在竟会应在他的身上。
不过阿龙懂得知恩图报，他已经作好盘算，待小花三岁后，重操他的旧业。挑一头是爆米花机、一头是孙女小花的担子，能像小龙小时一样帮着他喊“开炮了，砰”！他爆出来的爆米花，朵朵都像他阿龙家的真种嘴唇，他要把种子撒向祖基的土地上，去扎根，开花，结果！
就在三天后，一辆警车的呼啸声，撕裂了这个山村的寂静。几位民警带着小龙夫妻突然出现在阿龙面前。阿龙显得非常顽强，手臂铁箍一样死抱着小花不肯松手。小龙掰不开哇哇直叫的女儿，怕伤着小花，只得软泡硬逼，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让小龙和警察始料不及的是一直默默以泪洗面的小露，扑上去朝阿龙胳膊咬了一口。小花被抢了出来。阿龙像头受伤的野狼，号叫一声，便倒在地下，吐着满嘴的白沫，眼睛就见翻了白。
四周围着的村人愤怒地喊叫起来：警察抢人孙女，打死阿爷啰！更有几个勇猛的后生与警察推推搡搡动起手来。族长太公是读过四书五经的，拄着拐杖赶到后，先是向警官作揖，见警察宣布了法律无情后，就一把扔掉拐杖，拦在警车前，满地打滚，头发、胡子全是土，看上去就像一条僵而不死的土龙……
最终，小龙和警方答应族里人的条件，让阿龙的遗体留下，把阿龙的坟做在本族的山头寿域中，这才避免了一场可能产生的恶性事件。
警车临开之前，小龙从披头散发的小露怀中抱过小花。让小花最后看一看她的这个爷爷。小花惊恐地看了看这个抱了她三天三夜，现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男人。
小花的兔唇努动了几下，哇哇地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来，听上去这声音似乎像是“真种，真种！”
题外补记：《真种》下篇，我是在连续发低烧的几天中写完的，也可以说是发热昏的人写着发热昏的话。医生曾对我说，偶尔发发烧，其实对身体有好处，不过好处究竟何在，我始终还是弄不明白，那么这样发昏的话，写出来有没有意义，连我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不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