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尿尿时喷射的远近是由什么因素来决定的?这个名叫姜德彰的男人背着铁道在这个插着“严禁捕钓”木牌的池塘边,稀稀拉拉,时断时续地总算将一泡尿撒完以后,对着脑壳间冒出来的这个新问题,简直让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无聊和无奈。
他看到自己的两条裤脚管下方,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尿液,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想了想,从西装的内衬口袋去摸索出一只滑溜溜的袋来。这是一只外包装十分精致的餐巾纸袋。袋上面抢眼地标着本市一家挺有名气的大酒店的名号——醉香居。以美术体书写成的“醉香居”像个有点霸道的醉汉横挺在下面的图案——美人鱼的身上。
在这个拥有着美人鱼和醉汉的“醉香居”里,他曾经有过多少回饭局?曾经生吞活剥过多少生猛海鲜?连他这个一贯精细的人也已难以算计出来了。
过去,对这样的餐巾袋,他是勾不起兴趣的,更没有心思用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的暧昧目光去品赏。
他是一位被上下级一致看好、前程似锦的副主任。每回饭局,那个名叫王莹的身材姣好的年轻女科员,总是会不失时机地挨到他的邻座,小鸟依人般地相陪于他。
每当由于可以理解的酒席间觥筹交错互动中的疏漏,嘴巴周边漫洇出与嘴形不相称的色彩时,她就会及时拆开餐巾袋,善解人意地抽出餐巾纸来,递到他手里。
至于在罗胖子没有在场的情况下,那席间的气氛当然会如生猛海鲜般地充满着勃勃的生气。带着腥味的黄段子的浓重色彩更会肆无忌惮地蔓延至脸上任何部位。在门旁毕恭毕敬地等候召唤的服务员眼中,便形成了一张如同“七把叉”笑话故事里的贪得无厌的大嘴。
服务员当然只是在心里窃笑。而王莹这时更会显出会心疼人的良好素质,款款地扭动着性感十足、虽然是显得小了一点的屁股,忽闪到他身后,温柔地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肩膀,如同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儿一样去抹他的嘴,去抹他的下巴,去抹他微微向上张开的两个鼻孔。在一片洋溢着酒气、人气的怪叫声中,那种熨帖、柔和的感觉真可谓是难与君说呵。
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也从不会去忘乎所以地干出格的事。他是一个懂得什么是高雅情趣的男人。因此,他心里装着远比女人有味的远大志向,不会让自己因女人落下一点口实,所以他最瞧不上眼的是那种浅薄的男人。几泡黄汤灌下去,就酒迷心窍地去摸人家女招待员的脸,去捏人家服务小姐的下巴,即便被人家抢白一眼,竟还会厚颜无耻、假痴、假呆干笑出几声来。
每每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会耍猴一样把这样的人视作人类中的怪胎。自己则优雅地把一根烟含在嘴里,然后把打火机往王莹纤纤玉手中轻轻地一拍。点烟的同时,他富有节奏感地以女人“兰花指”的情调弹弹自己的小手指对莹妹这样诗情柔意的“红袖添香”以示谢意。
这样的“红袖添香”只能与王莹去心有灵犀一点通了。他绝不会把这“红袖添香”的出典以及卖点让别人知道的,这样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自私或韬略,在以小见大中方可显示出一个成熟男人的不凡。就连以老谋深算著称的罗胖子,对他的这一点,总是称赞有加。记得一回罗胖子与他对酌至酒酣时,对他吐露的真言中,就有“自愧不如”一句。说时红红的眼睛显得怪怪的。这让他从来显得敏感的心狂跳不已。他马上联想到“三国”中那个“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不过,一支烟工夫也就平静下来了。他深信自己深谙寄人篱下的刘皇叔的“韬晦”之计。几年来,在罗胖子的眼皮底下种“菜”,他刻意经营,从不见有半点疏漏,种得行是行,直是直,一点也没比在曹操菜园子种菜的刘备差。
往往在“红袖添香”进展到从他那两只微微上举的鼻孔中袅袅升起两股缭绕的轻烟之时,他便有了一种去卫生间“狂飙”一把的冲动。这种源自裤裆的冲动,确切地说是为了证实自己能“飙”的自信心。
他大步地走进卫生间。毕竟是高档的大酒家,连撒泡尿的小便盆盂都非同凡响。不去说它具有诱惑力的那种现代派的造型,那种迷幻的香气,光就那凝脂似的白瓷的光泽,就足以值得他去“飙”上它一“飙”了。
他不由得叹服,宁波老话中的这个“飙”能这样神形毕肖地道出撒尿的真谛来。他在农村当过知青。农民形容老少撒尿时的不同状态时有这样一说来着:“少时撒尿飙过墙,老来拉尿滴脚梗。”他实际年龄虽已五十开外,但他就是能像青春少年一样去飙。这可不,由于那强有力的冲击力,从小便盂的白壁上反弹迸溅回来的如珠尿液,让他那直面小便盆盂的裤腿,立时呈现出一片星星点点的图案来。
这就是“飙”的人证、物证。他是不会急着去擦洗掉的,也没有急着要离开卫生间的意思。他要留着细细去独自品味、欣赏。他是个善于并能迅速从细微之处去概括总结出要旨的人。随着他“噗”的一声把烟蒂吐在小便盆盂之际,这些星星点点便在他的头脑里凝聚成一个字:“力!”他有力地把拳头使劲地握了握,仿佛手中握有一支如椽大笔,仿佛握有一枚举足轻重的公章。
往往要等到有人进入,他才会意犹未尽地告一段落。在临出卫生间之前,他还是会忍不住回头朝那个正在小便盆盂中“滴滴答答”之人,轻蔑地瞥上一眼:你能飙吗?!
真是应着“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两个月前,在“醉香居”里,“上面”为了给他一个面子而举办的“安慰宴”酒席上,罗胖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雷电般击得他麻木的脑壳在第一时间冒出来这句老话。接着便想到了他那个新中国成立前当过银行小职员的外公,曾语重心长地给他说过的“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的训示,真是入木三分的古训啊!
他原先读“东周”,最赏识的是姜子牙直钩渭水钓鱼。零零星星的小鱼,姜子牙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要沉得住底气,要钓就钓最大的。姜子牙之所以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姜太公,在于他最终将“周文王”这条最大的鱼给钓了上来。
也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现如今,他几年来的煞费苦心算是枉费了。最后不但落得个“空钓”的下场,而原先占据的“钓鱼台”——副主任的座位也没能守住。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有一职、无有一权的下场势!
原先被他当做大鱼来钓的罗胖子,当然是这场“阳谋”中的主谋。虽然他心知肚明这一切,那又有什么办法使既成事实逆转呢。“官场似战场”,退下来的败军之将,只能落荒而逃,别无选择。
罗胖子那一声声阴阳怪气的哈哈,说明一切已尽在不言中。拜拜!我的“红袖添香”!拜拜!我的玉手抹嘴……真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啊!还是留点辉煌的念想吧,或许能作为以后自己写回忆录的实证。退席之际,他趁众人早已离他而去时,把这包餐巾袋偷偷地塞进了自己的裤袋。
秋日的阳光金灿灿地普照着大地,当然也慷慨地照耀着他的两只不雅的裤管。他裤脚管上的星星点点在阳光下,美丽得极致,美丽得触目惊心!即使不去捉摸裤裆里那个东西,也能知道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熊样!从过去的“飙”到现在的滴,这过程仿佛就在一场梦之间。
他年少时有尿床的毛病。而对他疼爱有加的阿娘总是笑眯眯地说,章章的那个小东西啊,好玩着呢,尿床时真像一条在床上蠕动着的芋艿虫,一滴滴吐出水来。
根据现今的说法,他年龄正值壮年。想不到竟又走到老床中去,成了一条软绵绵的芋艿虫。人生的悲哀啊!在暖融融的秋阳下,他打了一个寒噤,有鸡皮疙瘩从捋起袖管的手臂上颗颗粒粒地爬起来。
这点点滴滴便是男人无力的见证,是一定要把它抹杀干净的。事实证明,以薄薄的餐巾纸去擦净浊黄的尿液是徒劳的举动。而他的这种体内分泌物,秋阳把它晒出来的恶臭,简直把他熏得一阵阵头晕眼花。
他想到了应该去鱼桶里早就装得满桶的清水里搓洗一番才是。
一片枯黄的秋叶,不知什么时候,飘落在桶水上面。在些许的微风中不甘寂寞地一翘一翘地摆动。而满盈盈的桶水中,连一条小鱼的影子也见不到。
守着这个池塘,垂钓也有段辰光了。这可以根据池塘边的新落下的许多烟蒂去判断。奇了怪的是钓鱼的浮子如被池塘里的水胶住了似的,一直不见动过。之所以这样长时间里,他脸上一直没显露过一丝沮丧的神情,是因为这塘中插着一块“禁止捕钓”的牌子。这就是他一直能保持底气十足,自信百倍的精神根本。
他抻抻搓洗得皱巴巴的裤管,又看到了那块铁定矗立的木牌,同时也看到了,木牌后面过来的几个收工归家的农民。
“哥们,等姜太公的子孙来给你送晚宴啊?”其中一位显得有点油腔滑调的年轻农民,嬉皮笑脸地朝他揶揄。
“晚饭前的那班火车还没过去呢,不焦急的。”他凭着自己的涵养,还是显得有礼仪地向那个无知无识的后生应了一句后,继续去守卫他的鱼塘,去守卫心中的那块写着“禁止捕钓”的牌子。
终于,他期待中的那班火车,从远方呼啸长鸣着奔驰而来。强大的冲击力,震荡起池塘水面的层层波澜,这如同他脸上随之而漾起的笑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挺挺厚实的啤酒肚。他欣喜地看到,那一闪闪过去的每一扇车窗中,都有旅客热切地向他行着注目礼。凭第六感,他能感觉到这些旅客是把他和那块庄严的牌子连起来看的,所以注目礼中带有崇敬或敬畏的色彩。
当然,那目光中掺杂着些许暧昧意味的显然是来自女性的媚目。他仿佛在车窗后面看见了王莹的姣美的身影。这个小妖精在向他送着讨好的秋波,请不要责怪女人的无情或无义,女人是需要用权力去构筑感情门槛的。这信息不就是他命运转机重新跨入仕途门槛的兆头吗?
思绪在继续行进中,火车已远远地丢下他跑向下一个新的目的地。池塘中的水又恢复到原先的平静状态。而他的目的地呢?他转眼去看那块“禁止捕钓”的木牌。那木牌后快要落山的秋日,分明显得如同刚刚喷薄而出的朝阳一般生气勃勃。
从副主任的交椅上跌下来,成为平民百姓。这两个月来,他心里一直是空落落的,有时竟会窒息到似乎失去了心跳。他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内衣里,去摸摸心脏的那个部位。心还在,可叹的是今非昔比!
今天是星期六。上午,老婆冷着眼,递给他一只菜网兜,说了声:不要老是在家里发神经,去市场转悠圈,买点菜回来!
他在街市上尽量走小道,始终躲避着熟人。前方有几个男女,提着鱼竿和鱼桶,说笑着过来。与他擦身而过时,他瞥见其中那个模样矮胖没法跟王莹去比拟的女人,在这种年龄竟还恬不知耻地露出个怪怪的肚脐眼来招摇过市。这让他感到很刺眼,很愤恨!但他们手中的渔具却让他想起一个曾多次送过他鱼的农民。这农民与他大概沾有一点点亲戚的边。
有次,这农民显得诚惶诚恐地求他办一点事,反正是一个电话就能摆平的事,至于具体到是什么事情,他也记不起来了。刚巧,他那会儿心情不错,看着这农民送来的养在他家里水盆中的那几条手腕粗大的野生河鳗生动活泼得招人喜爱,就给他办了。
毕竟还是农民兄弟朴素实在。这事以后感恩戴德地又送来几次河鳗、甲鱼不说,还多次邀请他去自己的鱼塘里钓鱼,说是让他在百忙中散散心。
过去,他哪来这等闲心思呢。现在嘛,无官一身轻。面对一池清水垂钓,悠闲自得,养身又养心,又是不失体面的高雅之举。他找到了这农民的家。人家正忙于收割晚稻,匆匆交给他鱼竿后,就急着要往田里赶。走了几步,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又回过头来对他说:“姜主任,我的那只鱼塘早已转让给了外地人。铁路道口路基下那个插着禁止捕钓’木牌的养鱼塘你也可以去钓。养鱼的和我是铁哥们老交情……”
听了这话,原先显得懒洋洋的他,立时吊上了胃口,脚步迈得精神气十足。
很快就找到了那只池塘,他眼睛发亮地看着那个池塘里插着的“禁止捕钓”的木牌。这可是刚才路过的几只池塘所没有的人文风景,这以红漆书写的字体,显得庄重而威严,恐怕大书法家沙孟海见了也会自愧不如。嗨!时代真是变了,农民在不经意间就成了书法大家!
再专注地去端详一番,他觉得这矗立在水面上的这块庄严的木牌,与老戏文里簇拥着达官贵人的写着“肃静、回避”粗壮黑体字的朝廷专用的官方警示牌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中午没有心情喝酒,但此时上来了一阵醉醺醺的感觉。这个池塘就是一只盛满了美酒香液的大酒杯啊!等着他来痛饮三百杯!人生得意须尽欢哪!
约莫是醉眼蒙眬呢,总是不见池水上晾着的浮子有一丝动弹?他不禁揉了揉眼睛,浮子照样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看来,鱼跟人一样是需要有甜头的。
他记起应该把农民给他准备的碎米屑作为鱼饵给抛下池塘去打“窝子”。这样又守望了好一阵子,他盯着还是不见动弹的浮子,不禁去搔了搔头皮——顿时纷纷扬扬的头皮屑从头而降。一片片显得还挺大片的,如同池面上的下“窝子”以后浮起来的糠屑。
过去,他头上也有浓重的头皮屑,还用过好多种去头皮屑的洗头膏,但总是不管用。他老婆说他是心思操得太重!他就会说:“懂得心之官则思’吗?没头皮屑的人就是没心没肺的人。你愿意跟这样的男人平庸地守一辈子吗?再说,比比罗胖子的头皮屑我还真是自愧不如,他的一个报告做下来,两个肩头堆积起来的头皮屑白花花的招人注目。”他一次次捋他的脑袋干吗?不就是在向下属显示他的智商有多么高?
思忖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渐渐好了起来,对着手掌里的头皮屑“呼”地吹了一口。秋阳中头皮屑张扬起来。真像一阵美丽的雪花。雪花是春天的小天使。一个外国诗人说得好: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眼前的冬天虽然严酷,但应是短暂的。这么多、这样大的头皮屑不是他仕途的春天即将回来的小天使吗?想到这里,他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来。
一个微微佝偻着背的老头,这时,提着鱼竿和鱼篓朝着他这里过来了。来到池塘边,斜着昏花的老眼觑了他一眼,胡子拉碴中藏着的那嘴角仿佛努动了几下。但随之就避开他,踉跄着脚步,去近旁一只没有木牌插着的池塘里碰运气了。
唉!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才懂得何谓可贵的自知之明。设想,当时这糟老头,央求他开个恩,行个好,准许他能在这池塘里钓几条小鱼回去。他会说出怎样的话来?与人为善,放他一马?允许他钓呢,明摆着有失他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就算他有慈善家一样的菩萨心肠,最多也只能让他等一会儿来这里捡几条他不入眼的小鱼小虾回去。
权力可不是让随便施舍的。他毕竟是受了党多年教育的干部,责任心在任何境遇下都不能丢!
池塘里的水,随着渐渐坠落的夕阳,渐渐失去了亮色。在黯淡的水面上,那几粒原先如珍珠般的浮子,成了头皮屑一样的灰白。几片飘落在池水中的枯叶,朝着浮子漂悠过来,时不时地去碰一碰,撞一撞那仿佛一直处于休克状态的浮子。
一声带有点沧桑感的欢叫传了过来。那老头在他左侧的那个池塘里,昂起头正在拎起一条活泼泼的鱼儿上来。他将滑溜溜的鱼好不容易放进鱼篓后,转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
“嗨!一条小鱼有什么可以显摆的,真是个目光短浅、素质不高的老家伙!再待一会儿,我接连不断钓上来的大鱼、小鱼,还不叫你惊羡得晕死过去!”显示着他好运即刻到来的“禁止捕钓”的木牌,此时像一座传递着信息的巨钟,在他的眼前做着最后的倒计时。
一阵阵脆亮的车铃声传过来,两个年轻人在铁道路基下的公路旁麻利地支起了两辆崭新的自行车,像标枪似的提着钓竿奔过来。对着他的面,动作张扬地甩下去两条弧线。
“小阿弟,这可是养鱼塘!没看到竖着禁止捕钓的禁牌吗?”他一脸严肃,用的是极其郑重的语气。
“哈哈!你算是哪路神仙?只许你钓?你能把池塘证拿出来,就服帖你这个现代的姜太公了!”
他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肆无忌惮的样子,觉得没必要跟他们去论理,到时让鱼塘的主人来触他们的霉头好了。
那俩后生抽了两根烟,不见浮子动,骂了声“死塘”便拔脚就走。临开路前还撂下一句:看来你这位老兄是直钩钓鱼的姜太公。佩服!听了这话,倒让他心里感到既舒坦又骄傲。
他正在回味着姜太公,从不远处的那座厂房传来了广播喇叭响起来的歌声。那是一家私营企业,他认识那个工厂的厂长,一个显得有点古板的老农民,他还继承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产大队农民收工听广播响的“革命传统”。当然,现如今播放的不是“文革”时期流行的收工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传到他耳朵的是歌星韦唯的成名曲《让世界充满爱》——轻轻地捧着你的脸,让我把泪水擦干……他跟着哼到这里,忽然觉得真有泪水在脸颊上流淌。难道他会因为一支流行歌曲而轻率地动了感情吗?他可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能承受这人世间的一切磨难和不公,其中包括爱的失落。这应该是两个月来失眠加上盯了半天鱼塘之故。现在让晚风一吹,如没有几滴泪水下来,那倒成了问题!干涸的眼睛是没有光彩的,是没法用美的词语“心灵的窗户”去形容的。他自恋地又从餐巾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一来冷冰冰的泪水,让他感到脸颊上痒得不舒服,另外,他看到成群结队的下班工人已经出现在铁路路基下的公路上了。他要的是他们纷纷投过来的羡慕和妒忌的目光。千万不能让他们从他的泪水中引起把他当成可怜虫的错觉。
公路上的人显得愈来愈多,骑车经过这里,都会放慢车速,朝他张望,还互相说些什么。他顿时兴奋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索性不去管池塘上的几粒浮子了,直面去迎接如同响箭般射过来的注目礼。呵!这真是一种视觉上美好的互动和心灵的享受!他要是年轻几年,他肯定会穿着条裤衩蹚水过去,把那“禁止捕钓”的木牌从池塘里拔将出来,然后站在岸上像世界冠军高擎奖杯一样,高高地举起在一片赞美和欢呼声中……
然而,路基下公路骑车或行走的下班工人,已寥寥无几,这让他减了不少兴味。秋日也已把最后一抹淡黄余晕吝啬地收回到山沟沟里去了,显得灰暗的池塘,看上去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古潭。那几粒浮子,倒因此显得白了许多。约莫也动了动,但提起来时轻飘飘的,如同钓着根鸿毛。
这辰光,应是家家户户围着桌吃饭了。那些个大酒店里,包括“醉香居”的酒席桌上,炒菜、汤煲也应该已经端上来了。可他仍没有一丝腹中饥饿的感觉。他要等着“半个月亮爬上来”的好时光。月光下钓鱼,那才叫诗情画意。他于是点上了一根烟。在打火机的闪光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提起在半空中鱼儿的金色鳞片与银白的月光辉映时的动人图画。
他正移动着脚步,在选择着最佳的位置和钓鱼姿态时,他的那位农民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基上跑下来,跺着脚向他直嚷嚷:“你怎会在这个塘里钓!这塘两月前已兜底翻转,把鱼的子子孙孙都给捞光了!”
他按捺住心跳说:不会吧!这池塘不插有“禁止捕钓”的禁牌吗?那农民听了直吼:哪个混账东西,手脚介痒,把禁牌插到这个死塘来寻开心。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来,朝木牌扔过去。“砰”的一声闷响,霉脆的木牌被击得四分五裂,立时像几条死鱼浮沉在池中。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脚下一滑,险些跌进池塘中去。
“当心啊,姜主任,当心下池塘汤果。”这农民讪笑着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