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为倪维达先生九年祭
无子无女,无身外钱财,毫无私心点滴;有仁有德,有心中蜡炬,终有众口成碑。
倪维达先生仙逝已有9个年头了。在这9年间,每值清明时节,我都会来到位于九龙湖畔的先生坟头,献上一束他生前喜欢的百合花,焚烧一副寄托怀念的挽联,这是用他临终前送给我的那方老砚台磨制的浓墨写成的。
我是在当知青时认识倪维达先生的。1970年初,我被抽调到庄市公社土地测绘队参与全公社的土地测绘。一天,去测量后倪四队的地亩。中午休息辰光,我们坐在“敦厚堂”的石门槛上,说起下午测量还缺两根标杆。这时,站在旁边一直听我们讲话的一个瘦小老头说他去想想法子。我们听了也不在意,不料刚要出门工作时,他手里拿着两根缠有一环环红色布条的晾衣竹竿过来,递给我们,说是让我们试着用。
事后我得知,竿上缠着的红布条,竟是这位独居老人拆下被面子而制成的,心里不由得对这位伛偻着腰的老人产生敬意。
接下去的几天,每天中午休息,尽管有人说他成分有“问题”,我还是忍不住钻进他的那间小屋里去坐坐。
他房间的床上放着一本历书,里面印有农业“八字宪法”、“24节气与农事”,页面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心得体会。那一手漂亮的小楷,直让我赞叹不已。床脚下叠放着一堆书籍,其中竟有《列宁选集》、《联共(布)党史》,这不免使我感到惊奇。他饭后总不闲着,坐在砖头搁起的床上,用针线补着生产队的破麻袋。
测绘工作结束后,我已成了这间小屋里的常客,经常与倪维达先生促膝相谈至深夜。后来得知,先生曾就读于中兴义庄学堂,与包玉刚、包玉书为同窗好友。他一生坎坷,终身未娶。然而,即便在艰难困窘的境遇里,他还是时时心念家乡的建设和发展,尤其是家乡子弟的教育。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政治环境日趋宽松。在教育重新复苏的春天里,倪维达先生竭尽全力利用海外关系为重建中兴校友会、中兴复校出谋划策,四处奔走,牵线搭桥,联系海内外中兴校友为家乡作贡献。但此时他的出门“行头”仍旧是一身打补丁的衣裤。
我想起,鲁迅先生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因“行头”问题,遭遇过管电梯的把他视作“下等人”的尴尬。说起来无独有偶,维达先生同样也因“行头”的不体面,在1987年中兴中学落成庆典时,被门卫拒之门外。幸好后来一位著名老校友见到他,握着他的手亲切地交谈,拉着他一起进校门,直让门卫瞠目结舌。
对自己生活十分“抠门”的维达先生,却舍得把钱用在刀口上。1988年,他把自家居住多年的小屋卖掉,所得7000元钱赠予中兴中学作智达奖学基金。当年庄市老街的那位弹棉花老师傅,总能记起有这样一位后倪村的老人,每年八九月份间,总是要来弹几条新被絮。先生再去买来新被面、被里,请人缝制成一条条新棉被,伛偻着背驮起上路。
村里人知道,他笑眯眯地送新棉被上门去的那家,准有孩子中了状元(考上大学)。熟人有时要跟他开个玩笑说:“丁九老倪(村人给他的绰号,源于他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从不含糊),你自己为何不弹一条?等做新郎官时好派用场。”先生遇到开心时,也会幽上一默:“省下做老婆钿吧,等我找到了像英格丽窑褒曼一样的意中人,也为时不晚。”
我与先生相交30多年,只见他掉过一次泪。这便是我向他讲述在余秋雨的讲座上听来的一则小故事:有一群作家,在长白山上潇洒地丢弃着果皮、包装袋,一个来自美国的少年,拎着个塑料袋一路捡过来。有位游客问:“干吗替别人收垃圾?”少年平静地回答:“就因为我爱这美丽的长白山。”又有人问:“长白山是中国的呀?”少年平静地回答:“美丽的地方,要全世界的人都来爱护。”这些作家听了,一路缄默至上车,片刻,车内有人又习惯性地将一香蕉皮从车窗扔将出来。这时,车内爆发出愤怒的吼声:“你还算是人吗?”
先生听到这里,嗫嚅着瘪瘪的嘴唇:“够了,这就够了。”随即,大滴的泪从他那饱经沧桑、布满皱纹的眼角涌了出来。开始我对他老泪纵横所想表达的感情有些困惑不解,直到他去世后,我在他的一本日记中看到他写的几行字,方才有点明白:我能力有限,学雷锋是适合我的,从点点滴滴,去做一些好事……
1987年,我得知他四处联系有关部门,决定身后要捐献自己遗体,很不理解。那时,捐献遗体的举动,在民间颇有些惊世骇俗的,甚至没有部门管这种事。后来他几经努力与一家医院签了捐献遗体的合同。他说:“我没有什么遗产,死后只有身体上的器官还可以做些贡献,比如我的眼睛很好,这么大年纪不近视也不老花,角膜可以移植给需要的人看书、学习。”
现在回想起来,先生的爱博大无私,山高水长。
在绵绵的春雨中,我久久地伫立在先生坟前,不尽的思念汇于心中,随着热泪一涌而出:
维系桑梓丝不尽,
达济学子蜡炬心,
化作春泥泪始干,
喜看中兴响钟声……
写于戊子清明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