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起刀落,颈裂血溅,声如牛吼,瓦岗寨前头领翟让栽倒在胡床前,大睁着双眼看向李密,盯住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拯救于风尘潦倒之中、又推上大位率众拥戴的“真命天子”,喷着血沫,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翟让那粗鲁的兄长早吓呆了,被那执刀仆役反手一挥,人头落地。
魏公李密的军帐内外骚动起来,惨号不绝。伏在帐外的王保扭头去看,正见那俊美青年徐世勣拔步飞逃,却无法躲避开十几个李密卫士的围追堵截,被人一刀砍在肩上,似乎连脖子也砍伤了,歪歪斜斜向前仆倒。
一个卫士手中长刀再度扬起,眼看就要落下,将徐世勣也斩成身首两截,去追随他的主公翟让。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大喝声:
“住手!休伤徐将军!”
王保侧一下头,觑眼去看,认得从远处跑来的那人名叫王伯当,是李密最亲信的手下大将之一。王伯当边跑边喊,成功地从卫士们刀下留了徐世勣一命,还把他扶起来,向附近一座帐篷抱持过去。
李密的军帐里又传出响动,王保再把眼睛凑到那条裂缝上,见是那“飞将军”单雄信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冲进了帐内,显然也被众多卫士追杀着。
进帐之后,他一眼都不看地下翟让兄弟鲜血淋漓的尸体,只向着李密扑通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
“魏公,魏公!饶小人一条性命,雄信日后做牛做马报答魏公!”
这时几个卫士也冲进帐内,手拿明晃晃的钢刀,环立在李密身边。见状,李密矜持一笑:
“单将军言重了,起来吧!只要将军能捐弃前嫌,共保我瓦岗大魏,日后荣华富贵,还能少了你的?”
单雄信喜出望外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一脚踢开旁边地上翟让的尸体,就站到了李密卫士的队伍里。
这场自相残杀持续的时间不长,杀的人似乎也并不多,很快,李密军帐内外就又安静下来。王保瞅了个空子,偷偷起身,抄小路一口气跑回他和温彦博居住的客舍。
温彦博正为他的去向忧心,王保边洗脸换衣服,边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夜所见。听罢,温二先生倒吸一口冷气:
“这李密果真高明!声色不动间除掉心腹大患,天性如此聪明决断,将来是龙是蛇,很难预料啊!”
“可是他这么干,不怕手下弟兄们寒心吗?”王保质疑,“人家翟让好心好意让位给他,李密这厮却反咬一口,比蛇还阴险!这种人,谁还敢跟他!”
“话是这么说,但我想,李密必定早想好了补救之策,”温彦博叹道,“据我看来,如今这瓦岗寨的人心大多数都归于李密,翟让兄弟之死,不会动摇他魏公的威望权位……不过这毕竟也是条在喉的骨鲠,将来无事便罢,一旦有事时翻腾起来,李密自取其咎也未可知。”
顿一顿,又笑道:
“不过,李密这么一闹,对我等却是好消息。眼下他最急需的就是内外稳定,不会轻易与唐公开衅,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李密信誓旦旦地向全军宣称“司徒翟让专行贪虐,ling辱群僚,今只诛杀他们一家,绝不牵连别人”,并亲自给徐世勣敷药,又让他和单雄信分别统计翟让旧部,人心因此迅速安定。同时,也让温彦博等滞留在洛口城的各路使者,带着李密与天下英雄“盟誓修好”的意思,动身返回各家主公处。
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等人来为温彦博一行送别时,王保细观他们举止谈吐,没发现有什么不满怨恨的意思,但众人说话时都加了几分小心,比先前要谨慎得多了。
温彦博一行沿旧路出河南、北上山西,刚一进入晋中地界,那恼人的秋雨又淅淅沥沥下个不止。王保向沿途百姓一打听,吓了一跳——敢情从他们离山西到返回的近一个月时间内,这秋雨就没停过!
淫雨缠mian,道路泥泞不堪,不但大军行进极为困难,攻打城高兵精、守备森严的霍邑城更是难于登天。李渊率领的三万“义士”就一直滞留在雀鼠谷外的贾胡堡,王保从哪里出来的,又回到哪里去,离开一个月,连帐篷支扎的地方都没变。
他和温彦博回营后,温彦博自去向李渊父子复命,王保蹿进几座营帐里去找相熟的朋友,想告诉人家他回来了,顺便吹嘘吹嘘路途见闻。不料找到军头段志玄等人后,却发现兵士们都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有忧疑愁容。
“我昨天算了一卦,算出刘武周要勾结突厥人攻打太原!”那个叫雷永吉的兵士神秘兮兮地道,“我们离家这么久,太原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刘武周和狼崽子们看着嘴边的肥肉,怎么可能忍着不去吃?再说,刘文静大人去联络突厥都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回来……”
“他回来又怎么样?”高甑生嗤之以鼻,“突厥人就是一群恶狼!喂得再饱,照样咬人!唐公根本就不该相信他们!”
“不许胡说!”军头段志玄训斥这些兵士,“乱传谣言妄议军政是死罪,要掉脑袋的!”
几人伸伸舌头,都不说话了。
王保有点坐不住,出帐往回走,想去找家主问个究竟。段志玄送他出来,在小雨中同行一段路,叫他“转告二郎几句话”:
“别的都还好说,现在赶紧运粮食来是最要紧的!唐公派回太原运粮的辎重队走了一个月还没到营,我们这里的存粮只够两三天的了!肚里无食,军心自乱,必败无疑!”
“段大哥,你觉得我们干脆回太原去好不好?”王保苦着脸问,“天公不作美,攻城又攻不下来,粮食又没了,突厥人还要偷袭老家……”
“绝对不成!”段志玄答得斩钉截铁,“咱们这帮草头兵,打顺风仗时还能一鼓作气勇往直前,有点战斗力;假如这口气一松下来往回转,那就是草寇流民,不四散逃亡才怪!”
听他语气坚决沉毅、隐隐有大将军的八面威风,王保不敢顶嘴了,心里也不自觉地赞同起他的看法。
这两个“小人物”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大将军唐公李渊的中军帐中,一场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争论,也正在激烈地展开。
“太原乃是龙兴之地,王业根本,城坚郭厚,粮草充足,义士们的家属都在那里,万万不能陷于敌手啊!” 大将军府长史裴寂细眼中掠过一抹眷恋之色,大概是想起了在晋阳宫里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好日子,“霍邑的宋老生和河东的屈突通相互勾结,共据险城,仓猝之间很难攻克。李密虽然答应结盟联合(他向温彦博望了一眼),但此人心怀狡诈,反复难测,刘武周和突厥人也一样!军中缺粮,寸步难行,万一宋老生在前攻击,刘武周从后偷袭,到时我军腹背受敌,那就……所以,愚以为还是回军太原为好,等过了这阵子,再慢慢出兵图谋大计也不迟嘛!”
“不然!”
大将军李渊还没表态,右领军大都督李世民就出列反驳,语声清朗言辞爽利:
“正是秋收时节,满山遍野都是禾菽粟麦,愁什么军粮!宋老生轻狂浮躁,一战就能活捉他!李密舍不得仓里那些粮食,才不会远来与我军为敌呢!刘武周和突厥之间也是勾心斗角矛盾重重,假如他去打太原,就不怕突厥人占了他的老窝马邑?何况文静兄还在始毕可汗牙帐,他自会想法保住太原!我军兴起义兵,是为了匡扶隋室,号令天下,如今遇到一点小挫折就想回守老巢,这跟那些目光短浅、割据一方的盗匪们有什么区别!”
他的口气太过咄咄逼人,连一向纵容次子的李渊都暗暗皱眉,心里很不舒服。再细想其语意:军粮可以自己就地收集、宋老生一战就能打垮、李密不会来、刘武周不敢来、刘文静能制住突厥保太原……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眼里,还真是天下无难事啊!
不愿意当着外人扫儿子颜面,李渊转头问长子:
“建成,你怎么看?”——二十七岁的唐公世子一向稳重谨慎,应该不会同意这种冒进蛮干之策。只要他出言赞同裴寂,以多压少,李渊下令班师也就“名正言顺”了。
“嗯……”李建成犹豫片刻,看看父亲,再看看神色急切的二弟,给了大出父亲意料之外的回答:
“回爹爹话,儿以为二弟说得有道理。一遇挫折就班师回太原,会寒了义士和百姓们的心哪!”
“…………”
被两个儿子同声反对,李渊由惊而愤,心头怒气一起,大步走回长案后,扬声发令:
“众将听命!”
下面一排将臣齐刷刷跪倒接令。
“太原重地,不容有失!即命三军整装回军,依次序拔营北归,立刻动身!”
“爹爹!”李世民抬头惊呼!
“军令已发,违命者斩!”一手指定次子,五十岁的唐公脸寒似水,“尔等这就回去准备拔营撤军,不得有误!”
主帅大将军颁下严令,三军凛然,莫敢不从。众将依次应喏出帐,连李世民也没敢再继续硬顶下去,气忿忿退出。
天色已晚,秋雨依然无休无止飘洒不停,人们几乎都忘了“晴天”是什么东西。义军大营中一片人喊马嘶,左右各军依将令集合整队,收拾拔营。
久雨人心疲,三万人在泥水里泡了一个月,前进不得后退不愿,士气本已较大军出发时低落得多,此刻听说要向后转,回太原,固然有不少贪图安逸的人心下庆幸,但更多的应募从军、希冀建功立业者却很是失望,懒洋洋的打不起什么精神来,行动也是慢吞吞的。
李世民负气而归,回到自己寝帐,一掀帘子,发现王保正在里面等他。
“二郎!”十六七岁的小仆很开心地迎上来。自从王保进李府被拨到二公子身边使唤,多年来,这对主仆极少有长时间分离的时候。
李世民脸上也掠过一丝喜色,解下雨披,问起王保一路行程所见所闻。王保向来口齿伶俐,如说唱变文一般将南下河洛、李密开仓“弃”粮、魏征揭破李渊私谋、李密杀翟让等事一一道来,最后,讲到了段志玄让他转告李世民速运军粮、以及不赞同撤军的话。
李世民一开始还有点心不在焉,后来就越听越入神,特别是听到段志玄说“一群草头兵只能向前不能向后”的话,更是耸然动容。刚要开口,忽听帐外一声“报——”
右军统兵校尉刘弘基等人求见,说是大郎陇西公辖下的左军各营已相继出发上路,回向太原,请示右领军大都督李世民,自己所属各营何时动身?
“没有我的亲口命令,谁也不许动!”李世民横下一条心,咬着牙指示,“无论谁来催促喝斥,叫他只管来找我说话!”
刘弘基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开口劝:
“属下明白二郎是为大业着想,但这样公然违抗军令,万一触怒唐公,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妨事!”李世民伸手取下雨披,步出帐外,“我这就去面见唐公,劝他老人家收回成命!”
帐外夜幕初降,远山微雨都笼罩在幽暗烟雾之中。只听一阵阵脚步声响,李建成统率的左军果然一队队拔营上路,夜色中只能看到两列长长的人影肩扛长枪弓刀,逶迤走出大营辕门。
李世民很想上去喝住他们,叫他们原地待命不要再往回走,但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住——左军不是他的统辖部属,他无权向人家下令。去劝谏全军主帅收回成命是一回事,越权干涉践踏军法就是另一回事了,作为从小明习兵法军规的尚武贵族子弟,他下意识地抵触后一种做法。
只能加快脚步,径直向左领军大都督——大哥建成居住的帐篷走去,寄希望于他能象自己一样,先抵制父亲的“乱命”,“将在外(在父亲军帐外,尽管只‘外’了三五十丈)君命有所不受”。
“不行,二弟”,李建成听弟弟说罢来意,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三军主将颁下的军令,岂是儿戏?谁觉得自己有理就可以不从,那不是乱套了?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打仗!——别闹孩子脾气了,你先下令拔营上路,哪怕等明天爹爹气消了,再慢慢劝他明白过来,继续掉头南下攻长安也不迟啊!”
“那怎么会‘不迟’!”李世民激烈地反驳,“三万义军今天东,明天西,朝令夕改瞎折腾,一点儿准头没有,军心不涣散溃逃才怪!大哥你也知道爹爹这‘缩回老家’的军令有多荒谬,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千秋大业毁于一旦而袖手不理!”
喘一口气,十八岁的青年语气和缓了些,带上恳求之意:
“大哥,你先下令左军停止前进,然后我们一起去求爹爹收回军令,好不好?”
——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父亲,拉上大哥同去,哪怕只是壮壮胆也好啊……
凝视年轻兄弟天真的黑眼睛,李建成只是苦笑:
“明知不能成的事,还去白费力气干什么?再说,天这么黑了,爹爹早已睡下,不会再见人了。”
帐中昏暗的油灯摇曳中,兄弟俩长长的影子对立片刻,李世民一转身,不再说什么,大步出帐。
认准父亲所居中军大帐的所在,笔直行去。
雨衣也不用了,冰冷的水丝飕飕打在火热的脸颊上,只能激起片刻清凉,却浇不灭心火万丈。秋风如刀,道路泥泞,前方黑暗重重,看不清方向,违抗军令又悖逆父命,双重严惩高悬在头顶晃动,下一刻就可能无情砸落……
一意孤行也罢,飞蛾扑火也罢,只要明了自己是在干什么,虽万千人吾往矣。
掩没在深浓夜色中的大帐暗无灯火,悄然无声,只有帐外巡逻卫士轻轻的脚步来回踏响。
“大将军已经安寝了,吩咐不再传见任何人。”出来应对李世民的,是一直负责贴身保卫主帅的柴绍,脸上带着苦涩而奇怪的笑意,“他老人家临睡前还特意吩咐:‘就算世民求见,我也不见!叫他乖乖睡去休要罗唣!’”
……这个算是“知子莫若父”的突出表现吗?
雨下大了,一粒粒水点劈里啪拉象小棒槌似的重重敲击在人们身上、心上,帐幕棚席上承接连缀的雨声,又象战鼓惊擂,蹄声飚扬,大浪汹涌,风云变幻,激荡起一波波澎湃心潮。
“大业成败,在此一举,”喑哑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李世民颤抖着吸一口气,高扬起语声,“无论如何,我要面见大将军,为天下百姓、为万世基业请命!”
“大都督请回吧!”柴绍回答,声音却也不必要地高亢激昂起来,“军令如山!大将军的安歇休息更是要紧!百行孝为先,大都督身为人子,岂有半夜三更将老父吵得不能安眠之理!”
“世民自知不孝,但如今事态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李世民会意,索性直接向着大帐喊起来,“请柴长史代为通报,世民有十万火急之情要禀告大将军!”
“不成!大将军已有严令!柴绍不敢违犯!”柴绍让开身子,嗓门更高,“大都督你先请回!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无视旁边卫士们看傻了、听呆了的表情,李世民运了运气,集中全身所有力道,发出山呼海啸、鬼哭狼嚎般的怒吼声:
“明天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还有什么机会说!你不通报,我就跪死在这里————————”
哗啦一声,中军帐的帘门自内拉开了,唐公李渊只着寝衣的身影出现,伴着一声冷冽怒喝:
“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