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山脉下,翠绿横波的平展大草原上,竖着白狼大纛的突厥御营牙帐前,刚刚连珠射下七雁的中原少年手抚雕弓,抽出了第八枝黑羽狼牙箭。
始毕可汗面色微变,他身边的突厥卫士也有意无意地往中间凑,想用自己身躯遮挡住可汗,周围卫队更是精神高度紧张,把满弓刀,眼睛一霎不霎地注视这中原少年动作。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精悍勇士,一眼就能看出,以方才这少年射雁的速度、精准度和射程远度,就算突厥人此刻万箭齐发把他射成刺猬,他也能够在失去行动能力前,向始毕可汗射出至少一箭。至于可汗能不能及时躲过,那就得看天意了。
李世民抽出第八枝箭,却没有拉弓上弦,迎着万千道警惕目光,向始毕可汗笑了笑,双手一分,将长箭箭杆从中折断,投掷在可汗马前:
“够了吗,大汗?”
扑一声断箭入土,欢呼再起——在突厥风俗里,折箭投在别人身前,是一种表示极大敬意的礼节。如果两个部族交战时,一方首领向另一方首领折箭而掷,那就是在不失尊严地求和了。突厥人刚刚被这少年的惊世箭法折服,又见他彬彬有礼地向自己首领致敬,不由得再度为他大声喝彩。就连围住三十六突骑的牙帐卫士们都长出一口气,虽然不得号令不能放下武器,但刚刚绷紧的弓弦却是松得多了。
下属再无战意,始毕可汗怎会感觉不出来?但他却也不愿就此服输,双眼凝视着面前这中原少年身上的雕弓劲矢,长声叹息:
“连珠七雁,果然是好箭法!我原以为长孙晟将军的一箭双雕已经是绝响,没想到长孙将军逝世后,中原武人中仍然有这等人材……”
他语气中对长孙晟非常尊重,全不象阿史那大奈等人提起这个名字时那种爱恨交加的感觉。李世民转念一想,明白了:长孙晟虽然是导致整个突厥民族自相残杀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但对于启民可汗、始毕可汗这一支突厥王族来说,他却是绝对的恩人。
当年启民可汗在国内与兄弟叔侄争夺汗位失败,正是长孙晟带着他全家逃入中原,又劝说文帝杨坚嫁公主给启民可汗,由此一步步扶持他上台,最终大隋击破*汗国,立启民为大可汗,才有了始毕现在“*大可汗”的地位,而他父亲启民终生都是长孙晟的好友,和大隋王朝忠心不贰的外藩。想必始毕青少年时,对长孙晟也是崇拜仰慕过很久的吧……
想通了这一点,李世民不再犹豫,脸不红心不跳地向始毕可汗供认:
“长孙将军,我妻子的父亲,我小时候的箭法师父。”
爹爹,恕儿子不孝——十七岁少年在心中默念。从两三岁起就手把着手教他拉弓瞄靶的,哪里是他那素昧平生的老泰山?明明是生身父亲李渊嘛!
北朝贵族子弟从小学习弓马乃是惯例,因为长大后上战场打仗的机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头脑清楚的父母,都不会在这方面娇惯纵容孩子偷懒(那等于变相鼓励他自杀)。李渊本人就是当世有名的神射手,对几个儿子的箭法也要求很高,指点既精,训练又十分严格。
即使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也是天赋有异,人各不同。李家兄弟中,除了三郎玄霸从小体弱多病,父母不苛求外,大郎建成的箭法、马术、赤手搏击、长短兵器都练得十分均衡,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短处;二郎世民却是个天生的好箭手,眼力、腰力、臂力、腕力、指力俱都出类拔萃,几乎是一操起弓箭就得心应手熟极而流,十五岁上,普通的弓箭已远远不能让他满足了,李渊这才请人专门为他打造了式样惊人的长弓巨箭,但相比之下,他的近身砍杀武艺就只是一般的“还不错”;而李家四郎元吉,小小年纪力大无穷,近身搏击力敌兼人,特别善于马上使长槊,他才十四岁,近年来两个哥哥就渐渐有打不过他的趋势了。
“你娶了长孙将军的女儿为妻?”始毕可汗一惊之下,竟改颜相向,转怒为喜,仰天长笑,“怪不得年纪轻轻的就能练成这样高明的箭法,原来是因为有个好师父!说起来,也算是老朋友的半子了!”
嗯……李世民暗自盘算:我岳父大人长孙晟当年可是跟你父亲启民可汗平辈论交的,说起来你老兄跟我是同辈,明明应该兄弟相称,说“半子”,简直就是仗势欺人……不过,鉴于目前这形势,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吧……
不管怎么说,攀亲附旧这条路子果然有效,于是唐公李渊的二公子又动起脑筋,开始打始毕可汗身边那位可贺敦(王后)的主意。
“公主殿下,”英俊少年向********绽出天真的笑脸,“家父姓李讳渊,袭封大隋唐国公,小侄的亲祖母和先帝独孤皇后是同胞姐妹,您又曾被独孤皇后认为义女,说起来,小侄也该叫您一声‘表姑’才对。”
这弯子绕的……义成公主忍俊不禁,扭头对始毕可汗用突厥语翻译了这段话,又回眸笑道:
“有这么个箭法通神的侄儿,我这表姑当得也不丢人啊!——亲戚相见,还动刀动枪的干什么?儿郎们收起兵器!”
突厥风俗,可贺敦权柄极大。见她下令,可汗又不反对,卫士们应喏一声刀枪回鞘,漫天肃杀云开雾散。
**
一弯新月高挂在深蓝色天幕边。
*帝国宏伟的牙帐前,燃起上千堆篝火,烤羊肉的浓郁香气和葡萄酒的醉人味道在大草原上随风送出,和着欢快的音乐、歌声、笑语,传扬得很远很远。
最大的一堆篝火边,*王族成员和由仇敌一跃变成座上贵宾的三十六“突骑”,团团围坐在一起,正在欣赏西域龟兹(音“丘瓷”)王国进贡给始毕可汗的“乐舞”。
十几个半裸的胡女,只在胸前束窄帛、胯间饰流苏,一袭披锦自肩至腿盘旋环绕,合着乐师们演奏的琵琶、三弦琴、羯鼓、觱篥之声,扭腰摆臀,腾身急旋,本来就不多的轻薄衣料飞扬而起,时时展露出雪肤玉肌、****长腿,惹得人心旌摇动目不暇接。突厥王族和出身士族的几个突骑首领还能自持,底下的粗豪汉子们就看得呆若木鸡血脉贲张,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
“龟兹王进贡给我的女奴乐舞,还不错吧?”转顾身边这些汉人的“乡巴佬进城”状,始毕可汗没办法抑制住得意,“其实,龟兹远在西域,算是西突厥那边的属地,但他们的王敬慕我*国威,遣使献好主动进贡——冲破西突厥阻挠送来这十几个女奴,可是不容易啊!”
众人自然应声而答,大赞特赞我大汗英明神武、威勇盖世、美名远扬、四海宾服……其中刘文静、温彦博等汉人禀承深厚的中原文明传统,在这方面特别有独到心得,“草原的主人当然该拥有世界上最广阔的牧场”等几句话轻描淡写,却恰好搔到了始毕可汗的痒处,大喜之下,突厥之王向这些中原男人倾过身去,故作神秘地低声:
“说实话,这些女奴不但舞跳得好,在‘别的方面’也有特殊功夫……”
一阵男人间会意的哈哈大笑,搅得篝火边更是热闹非凡。十七岁的李世民有一点不自在,但心头涌起更多的兴奋,笑声一点都不比别人小,而且眼角余光一直瞥着那些半祼舞女……她们还会上演“更精彩”的节目吗……
好不容易,目光焦点恋恋不舍地从舞女们身上收回来,在夜色中一扫,正看到——
可贺敦义成公主和颉利亲王隔火对视,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胶粘在一起,好一阵子才分开。
心念一动,李世民想到了刚刚听突利和阿史那社尔悄悄告诉他的话:这次颉利把两个小侄儿丢下、自己逃回来,始毕可汗本来是很生气的,他二弟处罗亲王因为痛失爱子阿史那社尔,更是暴跳如雷,极力催促长兄始毕治三弟颉利的罪。但义成公主就一直为颉利说好话,反复强调敌人的强大和“咄苾已经尽力了”,再加上颉利统领的部落实力很雄厚,考虑到有可能发生内乱,始毕最终决定不追究三弟颉利的责任,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
不动声色地观察篝火旁的始毕可汗三兄弟:始毕威猛豪壮、极富王者气概,处罗则显得瘦弱矮小得多,虽然一双眼睛也颇有智慧,但总让人感觉他天年不永的样子……而最年轻的颉利,身高体健,满头褐发编成小辫,一笑起来满口白牙森森,就象头精力充沛无处发泄的野兽一样……
去年李世民到雁门关勤王救驾时,曾经听杨广属下的大臣说过,“雁门关之围”的直接起因,就是大隋看中了始毕可汗的弟弟颉利亲王,想扶持他当小可汗,在*内部再次制造分裂。不料颉利对大哥始毕非常“忠诚”,隋朝使者一走,他就把中原的阴谋向始毕和盘端出。始毕可汗大怒之下,才有发兵数十万围攻皇帝杨广的举动。
从那以后,颉利逐渐受到大哥重用,始毕先后赏赐他牛羊人口数以万计,客观上导致颉利势力坐大。现在始毕就算醒悟过来打算重新压制他,只怕也不那么容易了……
在看到两个侄儿无恙返回、三十六突骑升为贵宾后,颉利压住满腔怒火,没再对王兄的决定提出什么质疑,但也绝不给这些汉人好脸色就是了。此刻他转了下头,正看到李世民瞪视着自己,浓眉一皱,不由得怒色满面,刚刚要发作,忽然又向火堆对面的义成公主看了一眼,轻哼一声住嘴,起身离开。
义成公主也由此注意到了李世民的眼神,解嘲地一笑,拿起金杯来呷了口红酒,向李世民招招手,手上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映衬下闪耀。
十七岁的少年呆了一下,起身走过去:
“公主?”
“我有点喝多了,”********果然薄晕上脸,桃腮泛红娇媚无比,“陪你表姑散散步吧?”
嗯……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人身安全”有点问题……
心中忐忑不安的李世民,依言跟在义成公主身后离开火堆。回头瞄一眼,见有几个侍女武士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才松了口气。又转念一想——反正吃亏的也不会是我,我怕个什么……
义成公主当然猜不到他心里的挣扎斗争,悠然踱步,离得火堆、人群和音乐都远了些,让草原静夜的凉风取代热闹的喧哗,深深呼吸一会儿,开口问:
“皇上近况如何?”
早就想到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李世民斟酌着字句回答:
“圣上龙体安康,目前应该还在江都安享仙福。有我大隋的精锐骁果将士随驾护卫,皇上又十分爱护军队,君臣必能同心协力,垂拱治国。”
这全都是实情,我可没撒谎——十七岁少年无辜地想。皇帝杨广自从带着皇后嫔妃宫女上千人、乘华丽龙舟、沿着他声称为后世子孙开凿的大运河南下到江都(今扬州)后,每天就是在各院美人之间流连饮宴,有大臣谒见,他陛下什么都不问,只看此人呈献了多少金珠宝物而定其升黜,其余政务一概让身边近臣宇文化及、王世充等处理,至于天下大乱盗贼蜂起之类的话头,他是听都不要听,谁说谁就死定了。
说皇帝“爱护军队”,也不是谬赞。据称,护驾的禁军士兵多是关陇一带人,见皇帝乐不思返,于是纷纷逃离军队回家乡。杨广对此很是忧虑,问计于臣,就有大臣出了个“绝妙”的主意:“士兵们纷纷逃亡,是因为年轻力壮,耐不住寂寞,让他们在江都当地娶亲纳妾,军心就稳住了。”圣明天子深以为然——也是的,他自己天天在温柔乡里打转,随驾士兵也是男人,怎么会没有共同需要呢?——于是乐吾乐以及人之乐,御笔一挥,下旨让江都境内所有寡妇闺女都来“自愿慰安”,由着护驾将士们随便挑选。还别说,这“天恩”一出,禁军的士气倒真是提高多了。
义成公主回头,扑哧一笑:
“你这孩子,还是真会说话!这两年中原人为逃避战火,成千上万的向草原涌来投奔突厥人,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整整神色,她又踱两步,叹息:
“皇上是我堂兄,从小,兄弟姐妹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他吗……独孤皇后的心尖子,兄弟中最突出的一个,文武双全又聪明英俊,军功诗才都卓绝出众,想什么来什么,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他也就一直认为自己很强很强,任何人都比不上他……结果呢……祖宗父母留给你的先天厚赐固然重要,但也只是能让你进了那道门槛而已。进门以后,选择哪条路,怎么走,就全看自己了……是强是弱,是羊是狼,只有在真正的艰难博杀中,才能见分晓……”
李世民跟着这位先后嫁给父子两任可汗、在大漠风沙中挺立了二十年的杨家公主,看她被磨得粗糙但仍英丽非凡的面庞,心头一阵感触,脱口而出:
“公主,大隋能有您舍身戌边,那真是社稷宗庙的福份。”
义成公主笑着摇摇头,伸手想去拧一把这少年的小甜嘴,却中途止住了,只是笑道:
“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些什么呢?还不是只能凭着娘家势力风光一时,到头来,一身化为草原上的青冢白骨,随火消散,不留痕迹……只怕是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家乡的男耕女织、陌桑处处、麦浪千里……”
她虽脸带笑容,说得轻松,眼角却隐隐泛起莹然泪光。李世民连忙安慰:
“公主怎么只记得昭君出塞,却忘了还有解忧归国?再过几年,等到……时局变化,天下太平,四夷宾服,皇上会下令接回公主,也未可知呢。”
这安慰实在太空泛,义成公主笑笑,也不愿反驳他,举步而行,半晌,眼望天边弦月,幽幽地问:
“你听说过前朝北周的千金公主么?”
“是,小侄听过。”李世民不敢乱发挥了。
“千金公主由你岳父长孙晟护送,北上草原、嫁给突厥可汗的时候,正是我大隋文帝代周建国之际,”义成公主口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茶余饭后谈论着邻家逸事,“公主离家不到一个月,她的父亲就被我大隋文皇帝所杀,北周朝也被大隋取代。后来,大隋强盛,突厥内乱,不得已,可汗和公主都向隋称臣,这位宇文公主(宇文是北周朝的国姓)还认文皇帝为义父,请求改姓为‘杨’。文皇帝照准,又派遣长孙晟将军为使者前来突厥,重新册封这位义女,让她从北周宇文家的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大隋杨家的公主。”
只要一谈到突厥,我岳父他老人家的身影还真是无处不在——李世民苦笑着想。
“身负国仇家恨,可就是无力与大隋抗衡,这位千金公主又能怎么办呢?”义成公主笑得飘忽,“后来,大隋南下灭陈,一统华夏,文皇帝把陈后主皇宫里的一座屏风赏赐给了千金公主,公主睹物思乡,无以自遣,提笔在屏风上写了一首诗……我初到草原时,还曾经在牙帐中亲眼见过,你想听听么?”
不等少年回答,她柔声曼吟:
“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恆无乐,弦歌讵有声!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唯有昭君曲,偏伤远嫁情……”
两行清泪涔涔而下,在********的脸颊上反射出凄冷的月光。这一霎,身后那鼓乐喧天的世界忽然离得很远很远,数十年前远嫁大漠的另一个灵魂悄然回归,附到处于同样独孤无助境地的女子身上。
李世民不知该如何回答,而义成公主似乎也根本忘了他的存在,只是自顾说下去:
“可是她忘了,一个已经亡国的公主,是连抒怀诉苦的权利也没有的。这首诗传入中原,文皇帝勃然大怒,找了个借口,派长孙晟来传旨,要突厥人杀了公主。长孙将军也是铁汉,自然处处以国事为重,他护送这个女子来到草原、传命让她改姓归国,最后,也是由他来出面,结束了这个苦命女子的一生……这还不算完,宇文家的公主死了,可突厥人仍然需要汉人的公主来做可贺敦,于是,长孙将军再次上路,这一回,他送来和亲的公主,换成了杨家的女儿,换成了我……”
一个轻盈的转身,似乎是由龟兹乐舞中学来的舞步,义成公主肩上雉尾在暗夜中画出光弧,有点恍惚地,对着中原少年笑:
“明白了吗,孩子?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天命在身,都是假的。突厥人只看重实力,假如我大隋衰落孱弱,那我这个和亲公主恐怕连给可汗当女奴他都不要。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父亲——想当年,我也叫过他一声‘表兄’呢——既然是他来带兵抵御突厥人了,就给我狠狠的打,打得突厥人越痛越好!这帮狼崽子,只有把他们打服了,他们才会尊敬你、真正把你当回事!”
“小侄记住了!”李世民欣然从命。心想:怪不得她会护着我们这几十突骑,原来根本不是同族乡谊的缘故……北朝的贵族女子,往往见识胆略都不在须眉之下呢……
一团亮光从牙帐篝火那边跑来,近了,才看清是个满头金发的突厥小王子,跑的时候还蹦蹦跳跳的,直奔到义成公主和李世民“姑侄俩”身前,一个急刹站住,仰头望上去,蓝眼睛在夜色里也变成深黑的了。
“有什么事,社尔?”义成公主问。
十一岁的“拓设(亲王)”阿史那社尔看看自己名义上的伯母王后,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指指李世民。
“你有话跟我说?”中原少年笑问。这孩子一路上都不怎么爱说话,当时还以为是他身处险地害怕的缘故,没想到回到亲人怀抱中后,他依然是这么少言寡语——都不象个直爽外向的突厥族孩子呢!
阿史那社尔点头,义成公主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返身,先走开了。
“好啦,”等她走远,李世民半跪下身子,跟十一岁小男孩的视线齐平,“你要跟我说什么?”
阿史那社尔右手张开,掌心里攥着一枝箭头——正是白天李世民从自己彀中抽出,又折射投在始毕可汗马前的那枝,箭杆的金属部分上刻着他的名字。
“你来还我这个?”李世民惊笑,刚要伸手去接,转念一想,又缩回来,“假如你想要,就留着吧。”
与两个只会说本族话的突厥王子一路同行下来,李世民的突厥话已经进步多了,虽然发音仍不准,简单句子总算能表达清楚。阿史那社尔显然也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握住右手收回,背在身后的左手又往前一送,摊开——掌心放着另一枝箭头。
——从什么时候起,突厥王子们以贩卖箭头为副业了?
李世民暗自好笑,拿起这一枝金属箭头细看,见它不但比自己那枝细小得多,甚至给正常弓箭手使用都不够尺寸,倒象是小孩子训练箭法时用的……
小孩子?
转过金属侧面,眯起眼细看,借着天上微弱的月光打量,勉强能看到箭杆上也刻着字,象是一只只蚯蚓乱爬……他知道这是突厥人使用的文字,但是什么意思,就完全看不懂了——他还没厉害到入草原几个月就精通突厥语读写的程度。
“这是你的箭?”李世民问。
阿史那社尔点头。
“你留下我的箭,把这个送给我?”
十一岁的金发小男孩点头,大眼睛里充满期待。
我是不是该去问问文静兄,依突厥风俗,“交换箭头”是不是有什么说道……为什么我觉得象是聘礼一样……虽然无瑕大概不会反对我纳妾,但一个突厥王子?男的?未免太夸张了吧……
压下满肚子胡思乱想,李世民毕竟找不到理由拒绝人家,只好欣然收下。见状,突厥小王子脸泛喜色,很大人样地拍拍中原少年的臂膀,俨然以兄弟般自居了。
“二郎——”
帐幕那边又传过叫唤声,不过,这次是汉语。
是刘文静在找他,见李世民和阿史那社尔并肩回来,礼貌地向突厥王子点点头,一把拉过李世民,拽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话:
“我们派回去送信的人遇到了唐公大人派过来的信使,刚刚折返回来,叫我们赶紧回太原!”
“怎么?出什么事了?”李世民吃了一惊,又心虚——他未承父命,擅自跑到突厥牙帐来“勾结”可汗王子什么的,父亲不会治他的罪吧?
“听说是——”刘文静脸色沉重,“令尊唐公被皇上降罪下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