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月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季节,天气酷热,人困神乏,加上梅雨时发了大水,运河水倒灌进来,双季早稻减产了。幸亏十亩早珍糯保住了基本产量,县农业局给稻丰村大队奖了500元良种款,童家浜小队分得150元奖金,一家一户多多少少也分到了八九元。阿兴队长认为大功应该记在童豪和郑梧凤两个年轻人身上,于是关照记账员,给他们俩每人发5元奖金。郑梧凤拿了这5元钱给家中买了毛巾、肥皂,给自己买了一双白球鞋,还破天荒给父亲买了一两红茶末子和一包旗鼓牌香烟。这一下郑五毛有笑脸了,逢人便分烟卷儿,还得意地告诉大家:“女儿买的,要两毛多一包,吸一口比老烟丝和顺多了。”
而童豪却愁云满面,郑梧凤早已发现他的神态,趁着没有旁人便悄悄地问:“怎么啦,分到了奖金反而不高兴了,病啦?”
“不是的,我想买一套《高中数理化大全》在家自学,可我去新华书店看了一下书价,要九元哩!差得远了,我爸的气管炎又犯了,老是咳嗽着,买瓶半夏露咳嗽药水他都舍不得的,我怎么也不忍心向他要钱。”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知道这样,我这5元奖金就支持你了!”郑梧凤很同情地安慰他。
“我才不会拿你的钱哩。男子汉大丈夫,要花钱得自己去挣!”童豪咬牙切齿地说。
过了几天,郑梧凤来到田头,找到了正在耘田拔草的童豪:“我家有一个亲戚在乌镇粮管所工作,他叫我到他那儿去拣豆,拣一斤豆得一分钱,一天可以拣一百来斤,可以挣一元多钱。这活儿不累,只要把好豆、坏豆分开来就行了,你去不?”
“去!挣一天工分还不到4毛钱哩,拣一天豆子,快一点,争取一天拿个2元钱。哈,《高中数理化大全》要到手了!”童豪美美地说,“只是坐轮船去,来回要6毛钱哩!咱们起早走,摸黑回,省了买轮船票的钱,这样安排要划算一点。”
梧凤点点头说:“去乌镇,来回要六里路哩,我这双新买的白跑鞋都要走破了!”
“拿到了工钱,我赔你一双鞋,外加一双袜子!”童豪一本正经地说。
“去去去,谁说要你赔,我是说着玩的。”郑梧凤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说。
王振波听说他们结伴去乌镇拣豆挣钱,讨好地跟童豪商量,要童豪明天早晨也叫他一声。童豪白了他一眼,理也没理他。
王振波觉得讨了个没趣,心中恨恨的,把手中的一根小棒狠狠地折断了。
第二天,东方打白,郑梧凤又叫上了两个小姐妹,童豪也约了班长胡庆隆,五个人早早走上了去乌镇的大路。他们各自的家长听说去拣豆挣钱,有好几个人结伴同行,都放行了。
太阳从东方的天际露脸了,朝霞染红了田野,近处的房屋、远处的树木都披上了金灿灿的霞光。
一个女同学突然发现道路两旁的许多榆树都枯死了,光秃秃的树干立在路边,没有一点儿生命的绿色,有几棵树虽然长了叶子,但树干上却被刨掉了一半多的树皮。她诧异地问:“什么人这样残酷地剥皮折磨这一棵棵榆树呀?”
童豪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便说:“去年闹饥荒,大食堂连粥也烧不出了,只好停办了,榆树皮可以吃,大概给填进肚子了!”
“是啊,那种榆树皮馍和上了一点儿米糠,真难咽下去,我吃了几个,大便都拉不出来,全靠我爸用手指帮忙抠出来的,险些要了我的命!”胡庆隆接过话头说。
“办什么食堂呀,把我家的灶也扒了,铁锅也砸了!结果呢,粮食都给糟蹋光了,我爷爷也饿死了!”一个姑娘幽幽地说。
“今年要好一点了,可惜一场黄梅水又让早稻减产了,但愿下半年风调雨顺,把粮食补回来。”郑梧凤憧憬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走边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毛家渡渡口。往东望,大运河中船只穿梭往来,许多帆船竖起了桅杆,扯起了风帆;往西望,东双桥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可以望见它伟岸的身姿。脚下的运河水流湍急,往东边的嘉兴方向奔去。渡口停了一只平底摆渡船,摆渡的见来了五个青年,便招呼生意:“摆渡一趟一人2分钱。”
童豪与胡庆隆耳语了一下,便说:“姑娘们上船坐好闭眼,我与胡庆隆游过去。”
摆渡的看少了4分钱的摆渡收入,便大喊起来:“小伙子,塘河水急着哩,不是你们那里的小河水呀,快上船吧!”
几个姑娘一回头,看见童豪与胡庆隆已光着屁股,把衣服一卷,顶在头上正一步步走下河埠来,羞得姑娘们赶紧闭上双眼。郑梧凤笑着说:“大伯,开船吧,他们水性好着哩,扎个猛子就会游过半条河的。”
摆渡的一看,这两个小伙子双脚蹬着河水,一只手按住头顶的衣服,一只手在使劲往前划,不一会儿已追上了渡船,等到姑娘们走上对岸,两个小伙子也擦干了身子穿好了衣裤,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跃上了河岸。
胡庆隆一边走,一边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说:“呦,入秋了,运河水有点儿凉了!”而童豪却毫不在乎地说:“我游泳起码游到立冬,这水温游泳最舒适了!”
五个男女学生,疾步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了已改作粮库的乌镇东岳庙了。
光阴过得飞快,拣了十天豆子,每个人拿到了二十元左右辛苦钱。郑梧凤手脚最快,拿得最多——22元。在生产队做工分,壮年的妇女每天只有记7分工,干上一个月也没有那么多。只是在最后一天返回家时,童豪太高兴了,打了一个猛扎子,正要往上浮时,一条帆船刚巧驶到他的头顶,把童豪压在船底了,童豪一看不对头,赶紧往水深处扎下去,等到他再浮上来换气时,只见三个姑娘都吓得脸色发白。郑梧凤双眼已盈满了泪水,见到童豪从渡口对岸边露出脑袋的一刹那,她的泪水掉下来了。她一上岸就连声骂道:“死童豪,逞什么能!再也不允许你游运河了,为了省下这2分摆渡钱,险些丢了性命,值吗?”
她又见童豪蹲在河水中,久久不肯出水,露出一脸尴尬相,便又骂了起来:“死童豪,泡在水中还准备让一条大船压过来,非淹死你不可!”
童豪苦笑了一阵,轻轻地说:“我的衣包被船带走了,上不来了!”
一下子大家全明白了,童豪那赤条条的身子只能躲在水中了。
胡庆隆赶紧说:“我只有一条贴身短裤,给了你,我自己穿啥?没有办法了,来,姑娘们,你们都穿了长裤,肯定有衬里内裤,谁行个好,临时借出一条来!”
另外两个女生红着脸,吃吃地笑着,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了郑梧凤。梧凤这时也顾不了许多了:“都把眼闭上!”她赶紧利索地脱下内裤,系上长裤,红着脸蛋,低垂了眼皮,把那条红布短裤递给了胡庆隆,沉沉地说了一句:“今天的事可要保密,谁也不准说出去!”说完,把双眼闭紧了。
另外两个女同学也赶紧点了点头。
趁这短暂的空隙,童豪赶紧从河水中跳上岸来,三下两下就把那条红短裤套上了光光的屁股,一面自嘲地说:“不羞不羞,学习苏联老大哥,城里也有男人穿花短裤上街的!”他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便憨憨地笑着:“没事,我命大,还要干大事哩!阎王爷不要我的。”胡庆隆见此情景,扮了个鬼脸。旁边的两个女生都抿着小嘴,窃窃私笑。童豪和郑梧凤倒不好意思了,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
回到家的第三天下午,童豪在浜北的乌桕林中找到了正在割羊草的郑梧凤。林子很静,只有正在转红的桕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还有一群小虫子在落叶堆中快乐地鸣叫着。他摸索着从背后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红着脸说:“喏,这是答应给你的赔偿物。”
郑梧凤不解地问:“你弄坏了我家什么东西呀?这是什么‘赔偿物’呀?”她一边问一边好奇地打开了那个纸包:“唷,一双回力牌女式白球鞋。”她立即想起了十天前,走在去乌镇的路上说起要走坏鞋子的事,心头一热:“难得他这么有心!”于是把草篰中心的青草翻开,从草底下掏出了一个旧报纸包着的纸包。
“这是什么呀?我妈妈是做鞋子好手,我可不缺鞋穿!”童豪一边嘀咕着,一边接了过来:包扎得方方正正的,是书!他赶快撕开包装纸,发现了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高中数理化大全》,分为数学、物理、化学三册。啊,她把辛苦十天挣下来的拣豆钱大头花在买书上了,自己只留下了4元钱。“不行,不行,这书钱一定要算我的。”
“嗬,你瞧不起我呀!那么,我们交换回来。”郑梧凤故意把那双球鞋递了过来。
“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不公平,你家太苦了,劳动力少,工分挣得少,你父母太需要钱了。”童豪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了十元钱。
“这样吧,算你现在欠我的,以后挣了大钱再还。”郑梧凤把童豪捏钱的手一推。
童豪趁机握住了郑梧凤的手:“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呢?”他口中喃喃地似问非问。
“你忘了你对我爸吼的那句话吗?”
“我说过的,‘将来一定要娶你’,我的承诺是金!”止不住内心的躁动,童豪猛地拉过郑梧凤的手臂,重重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大胆地吻了自己的心上人。
“别,别,给闲人瞧见了又要嚼舌根的。”梧凤推开了童豪,就着草地坐了下来。童豪往四下一看,只见远处也有几个小学生背着草篰向桕林中走来,于是,接过郑梧凤的小镰刀,低头帮她割起草来。“童豪,大队书记奎元伯知道我毕业回来了,他找我谈话,表扬我抢救早珍糯种子田的事,说要培养我入党,先让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到了十八岁就填志愿书。这入党申请书怎么写呀?入党难不难呀?”
“奎元书记动员你写,你肯定入得了,可能还会升官哩!你去县里的图书馆找些资料,再写上你心中最敬佩的共产党员,表上几条决心,我看也差不多了。”童豪心中不无惆怅地说。
“那么,咱俩一起写吧!”梧凤看出了童豪心中的愁绪,就安慰他。
“我?不行不行!连入个团都没批准,不要说入党了。不过——我现在不写,将来总有一天会写的。为什么呢?共产党本事大,领导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设新中国,值得我敬佩!”童豪的目光渐渐地探向了天际中的白云。他立起了身子,拍拍身上的草屑,斩钉截铁地说:“眼前最重要的是去挣钱,有了钱才可以给我爸爸治病,才可以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才可以在将来某一天把你娶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