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黄梅雨季,气温一下子蹿高了。童家浜两岸的林子里可热闹极了。各种蝉儿在茂密的枝条与绿叶间开起了“音乐会”:知了披了浅绿色的外套,鼓起胸间两片音膜,“知了——知了”地高喊着;黄褐色的麻叽叽只会发出“叽——”的尖叫;而乌黑发亮的老蝉是知了群中最杰出的“高音歌唱家”,那洪亮的“叽”声向林子的四周宣告着:“看我用坚硬的吸管吮吸着美味鲜嫩的树汁,好不得意也!”而白头翁与黄鹂也趁机在林间飞上滑下,叼起一只只唱得得意忘形的蝉儿,品尝着美味可口的新鲜蝉肉。
童家浜虽说是农村,却与县城隔浜相望,运河第一中学四周茂密的树木差不多与童家浜的林子连接,那些乌鸦、喜鹊、白头翁等鸟群,可不分农村与城镇的界线,它们从这个林子飞到那个林子。黄梅季节正是鸟儿忙着育雏的时候,树梢上的鸟窝内常常传出雏鸟们抢食吃时“叽叽喳喳”的欢叫声。
不过,所有的风景都比不上运河一中校门口那株奇特的梧桐树来得引人注目。说它“奇特”,因为这是一棵只有一张树皮的大树,整个树干只有薄薄的一张树皮,像一件巨大的摊开晒太阳的老皮袄。树皮最宽处足有两米,朝天的那部分斑驳陆离、粗糙不堪,而树背那部分却是深绿色的光滑透亮的树皮,大概是终年晒不到太阳的缘故,靠近树根那部分爬满了绒毛般的苔藓。虽则树干只是一张硕大的树皮,但它的枝叶却分外茂盛,一到春末夏初之时,源源不断的营养从薄薄的树皮输向茂密的顶部,一张张碧绿的梧桐新叶便在枝头摊开了,仿佛是一张张绿色的大手掌,向着空中伸展着,既像是向着太阳乞讨,请求它多布施一点阳光,又像是朝天欢呼,抢着享受老天爷降下的雨露。这样硕大茂盛的树叶顶盖,远远望去犹如一顶巨大的绿伞笼罩着运河一中的校门。盛夏时节,从赤日炎炎的无遮无盖的孔庙高桥走下北堍,无论大人小孩,都要到校门口那顶硕大的“绿伞”下躲一下火辣辣的阳光,只要一站到树荫下,便仿佛来到一个阴凉世界,不但见不到半点儿阳光,而且时有习习凉风掠过身边,让人们感到分外惬意。到了秋天,梧桐树上满树的深棕色籽瓢,东一簇西一簇地护卫着密密麻麻的梧桐籽儿。这些梧桐籽儿爬在一个个籽瓢的边沿上,随着深秋的到来,手掌大的叶儿黄了,一片又一片地落下来了,这些深棕色的梧桐籽瓢就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要管校门的董老头离开了传达室,进入校长、老师们的办公室去分报、发资料,便常有调皮的男孩爬上梧桐树的顶部去攀折、去敲打那些黄豆般大小的梧桐籽儿。如果捡到一小碗,拿回家去炒一下,在这个饥荒年头也是一种带有炒豆香味的零食。不过,一旦董老头回来,那大嗓门便吼得全校都听见:“危险——不怕摔死呀,多吃梧桐籽要中毒的!”于是,这些男孩便像猴儿一样“嗖嗖”地溜了下来,飞快地捡起地上的一簇簇籽瓢树枝,一会儿便溜得不见了踪影。
这么大这么厚重的树顶让那张薄薄的树皮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不过造物主自会有巧妙的安排:不知道从哪个朝代起,这儿造了一座孔庙,里边供奉着大名鼎鼎的孔夫子,外边则建起了一长堵围墙,梧桐树便顺势爬骑在围墙上,它的最宽处恰巧凌空骑跨大门的两头,那上褐下绿的树皮正巧成为今天的运河一中校门上的梁廊。不过,个子高一点的学生走进校门,来到这儿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怕让树皮撞破了额头,同学们常常戏称“这是向孔老夫子低头鞠躬”。当然也有生性好动的小伙子跳跳蹦蹦穿过校门,于是“哎哟”一声,轻则脑袋上撞起一个大包,重则碰得头破血流。
早年因为发生了学生被树撞破头的事故,有一位副校长受到家长的责怪,他指示总务主任改造校门,把这棵一张皮的老梧桐树锯了,换砌一个高大一点的新型校门。于是教历史的项老师吵到了校长室,声嘶力竭地反对,说这棵树长得十分奇特,是件珍贵的历史文物,是桐乡县名由来的见证。他甚至扬言,如果硬要锯掉这棵树,他就先吊死在这棵树上。县文化馆的周馆长也坚决反对锯树,说这是一棵千年梧桐,比县城要早存在数百年,传说曾有凤凰栖宿过。他找到了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副县长下了命令说不准动,于是校领导害怕了,毕竟学校的主要开支要向县政府去讨要,上峰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于是这株奇特的老梧桐树便被保留了下来。不过,今天再美的风景、再好听的故事也比不上全校师生正在全神贯注收听的一则广播。运河一中校园中回响着高音喇叭传来的播音声,那是稻丰村大队党支部的一封感谢信,让全校一千多名初高中生竖起了耳朵:“……要不是贵校初三甲班的童豪和郑梧凤两位同学在半夜十一点多发现河坝决口,及时使全大队敲响抗洪的警锣,更有童豪同学跳入决口,用身子挡住汹涌而入的洪水,那么县良种站委托我大队试种的十亩优良稻种‘早珍糯’就将全被洪水吞没,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损失。我们感谢贵校培育出如此品德优秀的好学生,特请求贵校予以表扬……”广播一结束,初三甲班教室内首先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校党支部阮书记也来到了教室的讲台前,毕业班的同学们个个睁大了眼睛,激情昂扬,因为这是初中三年来阮书记第一次来到他们的教室中。阮书记首先提议,请童豪、郑梧凤两位同学走上讲台。
嗬,无上光荣啊!全班又一次响起了掌声。
班主任金玉生是一个青年教师,他觉得童、郑两位同学给班级带来了集体荣誉,更让自己脸上增了光,于是他让两位同学汇报一下这一次勇救良种的经过。
童豪这一下可慌了,他语无伦次地说:“幸亏我体育好、水性好,换了郑梧凤一定会感冒的……”同学们听了,发出了善意的哄笑。
郑梧凤不善言辞,她两颊绯红,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十分局促不安地用双手绞着粉红色的衣角:“这都是童豪的功劳,我……我只是去报了个信而已。”
金玉生老师神采飞扬地作了小结:“同学们,童豪、郑梧凤两位同学在倾盆大雨的漆黑夜晚,怀着对集体财产的关心爱护,踏着泥泞的小路,去田间地头巡视,及时发现了洪水冲破河坝的险情,并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抢险战线中去,为初三甲班增添了荣誉……”
“更为运河中学争得了光荣,这是我校深入开展‘学雷锋、见行动’活动的一次丰硕成果!”阮书记接过金玉生的话头,用右手有力地一挥,“县广播站、报社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马上要过来采访!”
“哇——”全班同学一下子沸腾了。
校团委小林书记也来到了初三甲班,他一边向阮书记汇报,也一边向全班同学报告:“团委决定评定郑梧凤同学为优秀团员,批准童豪‘火线入团’,这是一份《入团志愿书》,请童豪同学抓紧时间填一下!”
童豪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俊朗朗的光彩,因为他从初二开始写了三次入团申请书,都因为“家庭成分:富农”的缘故没有了下文,这一回共青团员的徽章仿佛从天而降,他感到有点飘飘然了。
全班师生用掌声欢送党支部阮书记和团委小林书记离开教室,推开教室门,初三甲班被闻讯赶来的其他班级的同学包围了,连窗外边也围满了探头探脑的同学。认识的人,赶过来与童豪、郑梧凤握手、打招呼;不认识的人踮起了双脚,从人群中搜寻:“谁是童豪?哪一个是郑梧凤?”
不过,也有一个人的脸拉得长长的,妒忌的目光对眼前的场景不屑一顾。他叫王振波,与童豪一个村的,他是下中农王子全的儿子。他一直暗恋着郑梧凤,可是梧凤一直对他冷冰冰的,学校里普及集体舞,他多次想拉拉郑梧凤的手,邀她跳上一回,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反而多次见到郑梧凤主动去邀请童豪,在《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的舞曲中,童豪与郑梧凤蹦蹦跳跳,牵着手儿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气得王振波牙齿咯咯地响。而在学习上,王振波更是全班垫底的人物,回到家中老是遭到父亲训斥:“你一个下中农子女没有一样比得过人家富农的儿子,如果没有老子的好成分,你休想上初中!”想到这儿,王振波按捺不住了,他咕哝了一句:“逞什么英雄好汉!不知道你们在牛棚中干了什么事,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让你凭空里捞了个英雄当,咱们走着瞧!”王振波撕下了一张作业纸,悄悄地写了一封检举信。
周六下午有一节“周会课”,初三甲班的班干部与同学原来都认为,这次班会肯定是讨论“向童、郑两位同学学习些什么”,许多人还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可是,上课的铃声一响,只见金老师一脸严肃地跨上讲台,他用严峻的目光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同学们很少见到金老师这样的目光,班里的空气霎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接到了一封检举信,说的是我班有两位知名同学早恋了!”金老师一边说,一边向童豪、郑梧凤注视了足有半分钟光景,然后拿起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该不该早恋”。然后,金老师指着脸色已经大变的童豪说:“童豪,你先说!”
童豪连思索一下都来不及,他红着脸站起来与老师强辩:“我没有早恋,没有什么可说的。”
“有人说你们半夜三更在牛棚里谈情说爱。我也有怀疑,夜深了,别人早已入睡了,你俩怎么会同时发现河坝决口了呢?”金老师依然很严厉地诘问。
“你自己不是说‘两位同学怀着对集体财产的关心爱护,踏着泥泞的小路去田间巡视’吗?”童豪觉得今天必须顶住,否则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不起这脸。
金老师被童豪反诘得一下子愣住了,于是转向郑梧凤:“郑梧凤,你说,该不该早恋?”
郑梧凤受不起惊吓,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伏在桌上,不一会儿她失声大哭起来。
童豪一听梧凤的哭声,一时胸口一阵火热,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嚯”地站了起来,扯着嗓子说:“金玉生,你说话要负责,郑梧凤发生什么事,我找你算账!”
金老师一听学生直呼其名,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但眼前的阵势又不知如何收场,他一时无语,呆呆地站在黑板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班长胡庆隆一看不对头,赶紧站起来打圆场:“金老师,童豪与郑梧凤是一个村上的,接触多一点也是正常的。你常常教育我们‘要维护初三甲班的集体荣誉’,这件事没有查清楚,大家不要张扬出去,对我班的名誉有重大影响。”他又对童豪说:“童豪,你快要入团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老师说话?快坐到位子上去!”
金玉生老师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胡庆隆说得对,我班集体荣誉要紧,让我调查一下再说。”
这个周会开得令大家索然无味,下课了,几个女同学赶紧去安慰已经不哭了的郑梧凤。
童豪推开教室门,回过头来恨恨地抛下一句话:“这个写检举信的,卑鄙!我查出来是谁非要揍扁他的头不可!”
王振波吓得把脑袋埋在桌子下久久没有抬起来。
教室里的矛盾还没有平息,童家浜小村坊上又掀起了风波……
王振波放学回家,吃晚饭时把金老师批评童豪和郑梧凤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家长描述了一番,王子全听了十分幸灾乐祸。晚上社员们凑在一起查工分,记工员正良在记工分时,恰巧郑五毛前来查昨夜放水的夜班工分加上去了没有。王子全便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工分半分不会少上的,只是你家的毛脚女婿前天当英雄,今天做狗熊,当心给贫下中农抹黑。”
郑五毛这几天一直为这些风言风语生着闷气,他的怒火一下子蹿了上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家中的那间茅草屋,一把揪住正在做作业的女儿,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童豪家中拖了过去。
郑梧凤也不知道情由,不知为何爸爸会发这么大的火,她一手去护被揪疼了的头发,一手去掰父亲的手,边走边哭:“爸,不要,不要……”
郑五毛把女儿拖拉到童豪家门口,脖子上的青筋直暴,扯着嗓门吼道:“童宝洪,你这条老狗,再不管好你家的小狗杂种,胆敢再来找我家梧凤,瞧我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哩!”
童宝洪是个老实疙瘩,只知道起早落夜干活儿,见郑五毛拖着女儿上他家来兴师问罪,便好言相劝:“五毛,别……别这样,一个村上的,孩子们已大了,众乡邻看见了多不好意思!”他一边赔着说好话,一边掏出香烟递了一根上来。
郑五毛一挥手掸掉了童宝洪手中的烟盒,一边恨恨地说:“金凤凰不落草鸡窝,你童家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童宝洪被羞辱得一时无言以对。
恰逢童豪放学被金老师叫去问话,晚回家了一小时,刚刚到家门口,还来不及与父亲答话,童宝洪一个耳光便掴了过去:“臭小子,你要气死我吗?”童豪的头一仰,避开了父亲的耳刮子,他见到郑五毛揪着梧凤来问话,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忙说:“五毛叔,你不要去听别人的胡言乱语!”
郑五毛又把手指点到了童豪的脸颊上:“谁是你叔了?我家是三代贫农,不会与你家富农攀亲的!”
这一回把童豪惹火了,他拉过郑五毛的手指,用力一推,郑五毛一个趔趄,险些儿摔倒了,不等他站稳,童豪对着他大声地说:“郑五毛,你听好了,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你家梧凤正儿八经地娶进门的!”
这一下轮到梧凤生气了:“童豪,谁答应你了,谁让你正儿八经娶进门了?!”
童豪顿时哑口无言。
正好,阿兴队长闻讯赶来,连忙劝开大家:“两个学生娃为生产队立了大功,有人却诽谤他们。谁再乱嚼舌根,被我查到了,先扣10个工分!”
这一年“双抢”后,童豪和郑梧凤初中毕业,双双辍学了。童豪是成分不好,没考上高中,共青团他最后还是没入成;郑梧凤是家里太穷,不想再上学了;而王子全的儿子王振波则被保送上了丝绸中专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