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田国笑了。他对他的小姐说:如今我们圈里边有这么一句话,你随便往人多的地方扔块石头,准能砸着一个被称作诗人的家伙。
那位对诗人田国充满热爱的小姐自然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她说:我还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叫鲁班门前抢大斧,孔丘门前读经书……
田国和小姐一起笑得妩媚多姿。
马人用左手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呷口酒,扭过头来打量着田国和他的小姐。马人的脸色雪片一样苍白,他右手抚摸着盛酒的瓷碗,就好像是在抚摸老姨那有些粗糙的肩臂。他问田国:你是说我吗?
田国没想到马人会发问,他一时愣住了。倒是小姐的不可一世来得及时。
小伙子,你别有眼不识泰山。你要是想写诗的话,能让他给你指点指点,就算你的福分了。他是……
臭婊子,你闭嘴!马人并不看那位美丽的姑娘,他只觑着田国。我在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你是不是在说我?
哎哎哎,你这小子怎么张口骂人?我说你了,你想怎么着,那种破诗还敢上这来念……田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由于酒店老板的居中阻拦,马人和田国都无法接近对方,他们只能把嘲弄和咒骂发挥到顶峰。但毫无疑问的,就打嘴仗这件事情来说,马人的顶峰不及田国的山腰,恼羞成怒的马人只得把手中的酒碗砸向田国的额头。
田国、酒店老板和店内的其他人都没有抓住马人,马人的逃遁像雪融一样快捷。后来马人在向我解释他的逃跑时是这样说的:
如果我被他们抓住,他们就会看我的灰皮笔记本的。
在那样一个冬雪的日子,马人尤其不能允许他对一个人的感情受到丝毫的破坏。那个人是一个死去的女人。那个女人马人叫她老姨。而冬雪的日子正是老姨的祭日。
还有一个日子马人也不许别人亵渎,那一个日子在马人看来则是一个辉煌的节日。那一个日子生长在夏天,就像一株大树,越长越粗。马人在若干年后的那一天双膝跪下,虔诚地在灰皮笔记本上写出了那一个普通日子所给予他的特殊意义:生日。
那天早晨,马人是在一束目光的注视下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看到老姨正站在他的床头,眼神散乱地逡巡着他的下身。马人还没有从刚刚体验过的一种感觉中恢复过来,他想重新闭上眼睛,留住刚才那个神奇的梦。可就在他眼睛闭合的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欠起头瞄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结果接下来的发现让他大失色。毛巾被已经被他踹到了脚下,裸的身上只裹着一条小小短短的平根裤衩,灰白市布的裤衩前边鼓溜溜的,一大片不规则的在浅色针织物上印得异常清晰。马人蓦然坐起拉过毛巾被披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而长他15岁的老姨则疯狂地夺走了那条毛巾被,并且也夺走了他下身那条已经肮脏的短裤。
当马人在老姨的爱抚和颠狂中重新振作又重新松懈以后,老姨恋恋不舍地上班去了,他这才多少感觉到了一种惊魂甫定后的释然,他也在这时才敢于偷偷摸摸地详细回忆起初次梦遗的全部过程。
在梦遗的前日,马人曾翻动过姨父的藏书。谁都知道,正是因为姨父拥有一、二百本价值甚微的藏书,所以连续几年了,每个假期马人都有大半的时间在县城的老姨家度过。这一天,马人翻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的横排本《红楼梦》。这套书几乎还是新的,书前边有一个叫李希凡的人写的很长很长的前言。马人在越过了这个漫无边际的前言以后,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开始读起的。马人知道,《红楼梦》是一部名声显赫的古典文学名著,甚至比《西湖记》和《水浒传》还有名。《西游记》和《水浒传》他都读过,他都非常喜欢,他想《红楼梦》一定会更让他如醉如痴。可是实事求是地说,当时马人硬着头皮一口气读完了前五回时,整个的感觉是大失所望,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又有了一个第六回,他真想发誓再也不读《红楼梦》了。当然后来马人又好几回地翻阅过《红楼梦》,那里边的“梅花诗”“柳絮词”们也真的让他如醉如痴了,可那是后话。而那一天挽救了《红楼梦》在马人心目中形象的,确实只是第六回。马人是在兴致勃勃地连读了几遍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前半段后睡觉去的。可是这一个晚上他却平生第一次失眠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才走进天亮时那个神奇的梦境的。
那个梦的幵端已经有些模糊,好像是马人躺在床上读《红楼梦》。马人的身体是的,而且某个部位还产生了变化。这时就出现了那个女人,似乎也是的,这一点马人一直也没有回忆清楚,但梦中他们两人都没有任何难堪或者窘迫则是确定无疑的。对于马人来讲,那个女人肯定是陌生的。首先,她是个大人——在当时的马人看来,超过20岁的人都是大人;其次,她长得很美,发式、脸型、眉眼、鼻子、嘴唇以及身条、声音,直到多年以后马人都可以毫厘不差地描述出来。当时她和马人一见如故,马人对她也像旧友重逢。两人一边说着恩恩爱爱的话,一边十分自然地拥抱到了一起,在马人的床上滚来滚去。就是这时,马人体会到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强烈快感,一股无法抑制的幸福和满足注入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紧紧地搂着几乎与他融为一体了的女人高声叫着:妈妈,妈妈……
后来他想,也许老姨就是被他的呼喊声引到身边来的……
马人起床之后,只是凭着习惯才草草地吃了点东西,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他简简单单地给老姨留了张纸条,然后背上自己的书包,匆匆忙忙地赶到了汽车站。他有足够的钱款和不露破绽的理由用于返回家中,可是他在汽车站徘徊了整整一天,到天色擦黑时,他却又回到了老姨在身边。当他推门进屋时,他看到老姨正在昏暗的光线中嘤嘤哭泣,老姨手中那张他写的纸条已经被泪水打湿。他知道老姨是一位年轻而刚烈的军人妻子,连不会生育这么大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构不成打击。而现在老姨在哭泣。马人在老姨的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罪愆。于是马人便也在幽暗之中哭泣起来。这样,30岁的老姨和15岁的马人终于找到了一种理解,他们继早晨生疏的拥抱之后,在夏暮的黄昏里,又一次熟练地拥抱到了一起。
这一个假期和以后的几个假期,每次马人都在老姨家住得很久很久,有时甚至都耽误了开学。而在一个冬雪的日子里,老姨和另一个男人被老姨父用手枪打死在凌乱的床上,则是马人考上大学以后的拿了。
这一切田国自然无从知道。
在额上的伤疤痊愈之初,田国只能看到梦境的一半。那些由花朵和彩绸组合的诗行,一聚拢到他的笔下便成为败叶和碎布,拼凑出的字词都异常蹩脚。可是就在白纸的另一面,在他可望却不可及的地方,一些新鲜句式在另一支笔下的恣肆流淌,竟如同无止无歇的淙淙泉水。两相比较,泾渭分明。
这简直就是结果了!田国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判决,他对吕品说:这不公平!连对手都没有,我怎么能就不战而败呢?
吕品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田国问。
有一个叫马人的大学教师,刚留校的,他的诗已经独领风骚了。
马人?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诗人的名字。是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吗?你找两首他的诗来我看看。
我……我只是看过他一两首被别人传抄的诗,据说他还没有发表过作品。
荒唐,哪有这样的诗人……
可是,吕品的话已经使田国感到了岌岌可危。作为这个城市的诗坛领袖,在此之前,吕品这样的诗人是不敢跟他随随便便提起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于是他去询问其他的诗界朋友,结果他得到的是同一个回答:在这个城市里,没几个人看过他作品的马人,是首屈一指的桂冠诗人。
于是田国将自己的梦境补圆了,他敌人的名字叫作马人。
在早晨和晚上,甚至在中午,庄严严开始在热水盆上无休无止地洗脸,她试图要洗去脸上那些别人所熟悉的东西。她害怕她已不再新鲜。如果是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她还会用热水擦拭全身,感受体温回升的自信。她的皮肤泛出淡淡的粉红色,潮润的湿气侵入腠理,像有一些海藻类植物在做不规则的缓慢爬行。她抚摸着胸前有些胀裂的,闭上眼睛,还能想到平滑的小腹和流畅的髋臀。她不知道,马人为什么会对她忽然失望。
那时她还没有在马人的房间里找到章红的蛛丝马迹,所以她也还没有请求她的姐姐庄重重为她指点迷津。
对于此事,我不想仅仅从喜新厌旧的角度去评价马人。我认为,马人在结识章红之后与庄严严分手,这只是时间上的一种偶合。厌倦是马人的本质。老姨死了,所以老姨是马人心中永恒的雕像;如果老姨还活着,如果马人肩负着定期回到家乡那座破败的县城去看望人老珠黄的老姨的责任的话,老姨将是受到马人最大伤害的一个女人。
马人在与庄严严相爱的日子里,曾想通过别人来检视自己的感觉。他询问丁一:老丁,你说你最恨你爱着的女人的什么?
丁一想了一下说:我最恨我爱着的女人背叛我。
马人顿时兴昧索然。马人起身站到书架前边,对着一排排竖直的书脊说:你走吧老丁。马人有气无力地抚摸着书脊上的名字,他能感到那些名字像灰尘一样,毫无分量。他重复道:你走吧老丁。我想写诗了,我不能陪你了。
丁一知道他的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他绝望地狠吸着指尖的烟蒂。他把方正的大脸置于台灯的光柱之中,让空洞的眼睛充满乞怜的神色。那你说,马人,你最恨爱着你的女人的什么?
马人没有回答。马人已经开始在他的灰皮笔记本上写诗了。
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酒后的马人显得慵懒,于是他无所事事地叩开了胡先生的房门。在胡先生复杂的住宅里,所有的门窗都关闭得壁垒森严,天花板和桌面上的大小灯盏也都发不出亮光,唯有清晰的月色使室内可以伸手见掌。这种反常的现象让马人进退维谷。
于是马人结识了章红。
马人认为,关于胡先生与章红的关系,胡先生的介绍和后来章红的解释肯定都是靠不住的。但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马人从来没有为揭破其间丛生的疑窦做过任何努力,直到胡先生和章红先后远他而去。不过谁也不能就此断言,马人是一个易于糊弄的傻瓜笨蛋。
胡先生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女儿,也写诗。来请教我,我哪懂。我正想过去找你来给看看呢。
章红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马人!嘿,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马人看到胡先生的尴尬像是流淌在凸凹轮廓上的黏稠液体,最后凝固时,便显得质感很强;而章红的兴奋、激动和意想不到都只是集中在同一个信息波上的单一信号:她漾溢出了的骚动。这样,在后来燃亮的强烈灯光下和后来流动的凉爽空气里,马人没有找一个借口掉头走开,这在当时,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是因为什么。当然不是因为礼貌。如果就胡先生的角度来讲,最礼貌的做法肯定应该是立刻走掉。但马人既然坐下了,就只好心不在焉地翻开章红那叠打印的诗稿。
她是不可抗拒的/她的身体是一个死亡的容器……马人的目光停留在这两行诗句上。他看到,这首诗的题目叫《自画像》,他笑了。他接着看了下去:……美丽是诱饵/妩媚是陷阱/声音是欺骗/言语是诡计/姿势是圈套……马人停止了阅读,他以为章红一定是在期待着他对那一叠诗稿的热情夸奖,所以他在权衡怎样开口时的表情显得呆板僵硬,看上去就像一个逃不出某种容器的试验标本。可是马人这一次错了。
章红说:我的诗,别人说好说坏我是都不在乎的,哪怕是你这样的高手。我的诗,只要别人能读出来,读出一个女人的来,我认为就是最大的成功。
胡先生的喉头有些发紧,他说,你看你章红,你应该先听听马人的艺术分析……
马人几乎是无言以对,这时他为留在了这间屋子里感到后悔。
第二天,马人在系办公室里接到了章红的电话;第二天晚上,章红秘密地造访了马人的无羁国;第三天,马人和章红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破裂的笔帽
夏季到来的时候,连绵的阴雨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制造着霉烂,使潮湿的建筑开始酥软一,而黑色的树皮则铁一般坚硬。在这样的日子里,遍及城市的所有街道都宽阔舒展,落雨的声音由于均匀而补充了寂静。这时马人并没有想到,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名叫袁水水的年轻女子,也正像他一样,行走在黎明的雨水中。他们不谋而合地都撑着一柄雨伞,用的脚掌把地上的积水踩得溅向空中。这样地上溅起的雨水和天上洒落的雨水汇到一处,掩盖了他们顺颊而下的潸潸清泪。
自从收到马人的回信以后,袁水水就一直没有写诗,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神色恍惚,心绪不宁,每天读书的时间接近20个小时,使她的丈夫惊恐不安。在她的丈夫看来,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来自于那封异常来信的蛊惑,所以他逼着袁水水交出了那封署名马人的本市来信。
然而那封字迹潦草的来信令袁水水的丈夫大失所望,因为上边既没有情话也没有暗语,简单明了的汉字他不仅都认识,而且他认为他也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这大体是一封毫无用处的客套公函:因为袁水水辗转在朋友处读到了在民间传抄的马人的几首诗,非常喜欢,便写信向马人讨教一个有关写诗与读诗的意义的问题,并希望能再读几首马人的诗。马人在接到这封信的半年以后整理旧札,礼貌地回复了片言只语,对袁水水喜欢他的诗表示感谢,但并没有回答有关写诗读诗的问题,当然也拒绝了袁水水的求诗。
袁水水的丈夫因之而松了口气,此后他便专心地率领袁水水拜访本市所有医院的精神科大夫。直到将近两年以后,马人的自杀使马人在这座城市里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通俗明星,他才茅塞顿开地把妻子之死与曾和她有过一次通信关系的马人联系到了一起。
但是在这个夏季雨天的黎明,袁水水肯定没有走向踽踽的马人,这一点袁水水的丈夫可以作证。因为他神出鬼没的跟踪使漫无目标的袁水水始终活动在他的视野之内。可在这样的一个黎明和白天马人都走向了哪里,都做了些什么,就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了。
田国收到第一批十本样书的时候,是在中午。虽然户外的阴雨肆无忌惮,但他依然只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就把请客的通知落实到了八位朋友的头上。这些人分别是:两个为他搞到出书赞助款的;一个为他联系便宜书号的;三个分别计划在报纸刊物上给他写评论的;两个鞍前马后围他转的小兄弟。
吕品说:一张桌可以坐十个人,现在算你九个,还要不要再找一个?
田国说:剩下的事你就全权了,再找一个也行,反正也不多那一双筷子。
吕品说:找马人怎么样……你也应该和他认识认识的。
田国说:你是说我首先向他低头?
吕品说:你既长他好几岁,又算前辈诗人,谁都能明白是你大度。
就这样,在无羁国的城池之外,吕品在陡峭的楼梯台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马人冒雨归来的时候,他正想起身离去。吕品是无羁国里的常客,虽然马人从来不喜欢他,可由于他是马人较早的文学熟人,便历史地在出入无羁国的有限几人中占有一席之地。
马人听了吕品的来意,没有犹豫。田国请客我应该去,他不是咱们市的青年诗人领袖吗,我理当早去拜山头的。
吕品能够听出来马人的讥讽,他像风轮一祥旋转在马人左右。瞧你说的,他那诗早就提不起来了。你应该给我一组诗,你的诗只要发出去一组,你就是当之无愧的诗圣。真的马人,你给我一组吧,我挺长时间没组着好稿了。
马人笑笑没说什么,脱掉湿了半截的长裤,换上一条牛仔短裤。在马人换裤子的时候,吕品看到写字台上相框里庄严严的照片不见了,马人自己的眼睛在相框里忧郁地看着他;而在相框旁边,那个平时装钱的小铁盒子里只剩下了几宅零钞。
马人与田国的相见没有任何戏剧性。他们都只一眼就互相认出了对方,与那个落雪的傍晚相比,只是田国的额头多出了一弯紫色的伤疤。他们的微笑都有些勉强,轻轻的一握犹如两条游鱼的擦身而过。在赠书和接书的过程中,匆忙的客套被淹没在别人的噪杂声中;而杯盏相撞的一饮而尽,则恰好可以分解互相间难堪的注视。在此后两个多小时的觥筹交错中,面对几个生人和几个熟人,马人无话可说,只是笑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而当他酒足饭饱以后,默默地等待着起身告辞的适当时机时,他的目光一直凝视在那些迷离的彩灯上。他发现所有的灯盏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炽灯,而那些五颜六色的彩色效果,只是一些红黄蓝绿的玻璃罩子给过滤出来的。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庄重重目睹了妹妹庄严严与马人的亲昵关系。庄重重对妹妹说:这是一个特殊的男人。当时庄严严对马人正爱得如醉如痴,她无法思考姐姐的看法,因此姐姐忧戚的表情被她理解成了故作高深。几个月后,行将遭到抛弃的庄严严陷入悲伤,她向姐姐表示出了她要与马人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她那种咬牙切齿的颤音让庄重重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