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他生活学习的城市,关于山,关于天下,他只在书本里凭空臆想,现在突然置身其中,他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山峰,那蓝天,那空气和身边的花草与蝴蝶,童话般接纳了他。
他甚至奇怪地想,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的小翠,干嘛要去城里,干嘛要去吃剩饭剩菜,干嘛要牲口一样去听任老板娘的使唤,干嘛要去受杜虎他们的欺负,干嘛还要死要活地不肯回来?!缠绕在山间的小路,黄丝带一样飘忽、荡漾在绿色的峰峦波谷间,弓子踩着起伏的韵律,音符一样徜徉在愉悦中,他忘了饥渴,忘了疲累。
路上,遇到一个只穿着裤衩、浑身黎黑的人赶着毛驴,弓子觉得新鲜好玩,就和他说话。
没想到,那赶驴人热情地邀请弓子骑上驴背。
弓子以为这人是旅游景点做游客生意的,问他要多少钱骑一下。
赶驴人舔着干裂的嘴唇,盯着弓子手里的碧绿的雪碧瓶子,不好意思地摇头说,骑一下要吗子钱哦,你等会把喝完的塑料瓶子给我,干不干哦?弓子很疑惑,手里的雪碧已经快干了,要这个空瓶子干嘛?弓子问。
赶驴人羞赧地笑着,雪白的牙抖动着,说,进山打柴采石,用它灌水带上,不像罐儿壶的,一磕就破,你们城里人脑壳真灵光,造出这样的水罐罐!赶驴人的话夹杂着很浓的四川方言,弓子平时揣摩小翠的说话,因而也懂得他话里的意思,被夸得红了脸。
弓子立即将雪碧瓶递给他,赶驴人很兴奋很感激地用夹生的普通话一连声说,谢谢谢谢!本来看样子很腼腆的他,一下子话又多了起来。
他问弓子,你看上去像个学生娃,莫非这山里有亲戚?被看成学生娃,弓子很觉没面子。
他说,不是亲戚,是一个同事。
赶驴人说,同事?哪个寨子的哦?叫啥子哦?弓子说,大榆树乡,坝湾行政村,小李坑村民小组……弓子犹豫了一下。
赶驴人问,叫啥子名字哦?弓子忽然不好意思说出小翠的名字,他反问,这山里这么大,你哪里人都知道吗?赶驴人憨憨一笑,这山里,谁家茅坑垫的几块石头我都晓得哦。
弓子笑道,吹牛吧?那你知道李小翠吗?赶驴人忽然看着弓子,郁郁地说,老李家的娃哦,唉——怎么了?弓子说,你真的认识?嗨——昨儿晚上发的丧,老李家这回是人财两空了……弓子从驴背上跳了下来,一把拽住赶驴人,你快说,李小翠她怎么了?赶驴人淡淡地说,你还不晓得呀?那娃回来的当晚就跳了鬼头崖了……爹妈白养活了十几年。
现在这娃们心都野了……你说什么?!小翠到底怎么了?弓子脑袋里传来了嗡嗡的声音。
赶驴人一点也不嫌他啰唆,耐心地说,老李家那女娃小翠,跑出去一年光景,老李找了她半年,总算找回来了,可那娃没进家门就跳崖摔死了……老李收了人家两万块彩礼,出门这半年不仅撂荒了田地,也花了些盘缠,实指望能把娃嫁了,日子有个过头,可这回啥子也没有了……那娃命可高了,临死怀里还搂着一摞书哩,书可把她给祸害了……不!弓子两眼冒火,叫道,是他老爸害了她!赶驴人依然迈着他缓缓的腿,依然缓缓地说,你小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哦,咋是他老子害了她哦?她老子给他找的那个人家是山外的货栈老板,可有钱了!那娃要不是生得好模样,人家才不肯出两万块哩!放屁!弓子一把夺下赶驴人手中的雪碧瓶子,扔到山下,吼道,你们都在欺负她!弓子蹲在地上,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小翠,我来迟了……不,我那天不该让你离开饭馆……不该让你王八蛋老爸将你带走……呜呜……弓子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那么凄厉,从来没人见弓子这么哭过。
赶驴人牵着驴,站在不远处,木木地看着弓子,不时踮脚伸长脖子朝山下那雪碧瓶子看。
一直等弓子哭哑了,赶驴人才缓缓走过来,小声说,小老哥,和我搭伴走哦,天要晚了,这山里有野物的,你一个外地人……在这山里,会晕脑壳的……弓子似乎哭透了,感觉心里敞亮了许多,他仰脸看着赶驴人,忽然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冲他发火,更不该将那雪碧瓶子扔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