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儿浑惊呆一阵后,落下几滴眼泪。她悄然走了,是时,伯颜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秃马惕人这一夜都没有入睡,有的饮酒,有的跳舞,庆祝着他们的胜利。死者的盔缨,他们挂在帽子上;死者的弓衣,死者的箭囊,他们背在身上……这样欢乐着。却不知,阿术大军已经排山倒海而来。
先是在巴儿思山口,有阿术大军虚张声势,呼喊着要捉拿秃马惕人,然而精锐已从兽行小径而人。阿术见军马畏怯不行,则令人折枝为鞭,不进则打;又令人各带斧、锛、锯、凿之器,以扫山径之障。
阿术救回伯颜、八思巴和卢世荣,塔儿浑又惊又恐又痛惜,她回到自己的大帐,坐在虎皮帐上还没等定过神来,阿术大军已到达山巅,如临秃马惕人的天空之上。杀声起处,秃马惕人如黄雀遇了大风,如黄羊掉:进:陷阱。
一个时辰,塔儿浑和部将就被全部捉拿,在一个山洞里,还找到了塔儿浑的父亲特儿亨。特儿亨在洞中文武双修,不仅武功出神入化,还练得精于各国方言土语。手中翻弄着书的特儿亨,和他的部族被一道带到大都。
阿术和伯颜向忽必烈讲述了平定塔儿浑经过,忽必烈看一眼南必,南必说:“他们基本上执行了陛下的意图。”
安童受命去看望了被安置在伯颜家的塔儿浑父女。
塔儿浑这回反叛可谓是被逼上梁山。在父亲的一番开导下,塔儿浑向安童诉说了这次反叛的前前后后。安童听后,心中大惊:莫非卢世荣与西北的海都有勾结?否则为何会在微醉之下向塔儿浑述说“陛下高龄”之类的话呢?卢世荣在阿合马被杀后,大元帝国上下均不敢再言财钱之事,惟恐被看成是阿合马的余党。惟卢世荣看出了陛下的心思,他知道陛下四处出兵,又要戍守西北漫长的防线,需要大把的银子应付。于是,卢世荣自荐为大元朝掌理钱粮,也取得了一点成绩。受宠于陛下后,应该满足了,可他为何却在掳要美女之前说那些令人吃惊的话呢?
安童感到事态严峻,便直接禀告了忽必烈。忽必烈未动声色,又遣伯颜回家再探虚实。被安置在伯颜家中的塔儿浑,早就盼望着能再见伯颜。当伯颜迈步进入她住的房间时,竟情不自禁地扑到伯颜的怀里,痛哭起来。
在伯颜的好言温慰下,塔儿浑方止住哭声,又一次向伯颜叙述了此番叛逆,纯是激将而发。伯颜见塔儿浑双目红肿,泪流满面的模样,心中也甚是怜惜。
忽必烈又一次昕毕伯颜的回复,冷冷一笑:“说谎的人不会撒同样的没有一丝不同的谎,塔儿浑所述不是假的。安童。”“臣在。”“你把卢世荣收入大牢,问口供。”“臣遵旨。”
当卢世荣被安童一番软硬审问后,承认自己说了对陛下不恭的话及向塔儿浑索要美女之事,但拒不承认自己与海都有联系,也没有颠覆皇权的阴谋。安童向忽必烈回禀之后,忽必烈沉思了半天,才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安童,着人去办吧。”“臣遵旨。”就这样,卢世荣被诛。
而塔儿浑父女则被接到了宫中,去朝见陛下。
塔儿浑跪在大殿之下,痛哭不已。忽必烈走下丹墀,亲手搀起塔儿浑父女,好言安慰了一番。忽必烈设宴招待了塔儿浑父女。一杯酒下肚,特儿亨就红了脸,二杯酒才人怀,特儿亨已经头晕眼花,他从千变万化的语言中,挑来挑去,才选中这样几句话:“月亮在天上也亮,在水中更亮,您在蒙古是知名的陛下,在蒙古以外还是陛下,请不必介意,你的威名超过白厮波。”忽必烈笑了。
塔儿浑和南必不停地喝着酒。塔儿浑自恃酒量过人,一坛又一坛地喝下去,却总不见南必醉倒,这令塔儿浑很吃惊。
特儿亨说:“我的陛下,您不仅是一个能转生的佛体,而且还应是天下之汗。东方的岛国还未称臣,是您的一块心病。早晨,那里会变成一条黑花大蛇,那时您捉不得,中午,那里又会变成一只花斑的猛虎,那时您又捉不得,夜晚睡觉之时,那里又会变成一个俊秀而稚气的仙童,坐在您的心头上,与您美丽而年轻的妃子欢聚,到那时,您又是捉不得。陛下,对吧?”
“嗯。”忽必烈点一下头,微笑而沉静地听着,边捋着他那棕黄色的胡须。浓重的眼眉不时地跳动着,像鹰的双翼,展翅欲飞。他冷冷地道:“他若是花蛇,那么,我忽必烈汗就变鹰。”“变鹰?”“对。”“那也捉不得。”“他若是猛虎,那么,我就变成一头雄狮又如何?”“捉不得。”“他若是仙童,我就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力士。”“那也捉不得。”
“特儿亨,那你说该怎么办?”忽必烈用眼盯着特儿亨。特儿亨并不言语,酒后的特儿亨把三寸之舌锁在嘴里。忽必烈还是追问他怎么办,他站起来,忽必烈也站了起来。忽必烈示意特儿亨到宫外走一走。
特儿亨并不想出去,他看一眼宫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忽必烈也坐了下来,他问特儿亨在想什么,特儿亨唱道:“铜镜里的鲜花,就要失去芬芳,铜镜里的明月,就要失去光亮。月儿碎了,花流水了。一重天地一重水,一方人土一方情。来时一溜烟,去时一溜风。永存的敖包上,燃起飞腾的火,燃烧吧永存的火,有火就是有生活。”忽必烈笑了,他知道特儿亨已经醉了。
塔儿浑和南必皇后正喝得兴起,她们越喝越有相见恨晚之意,越喝越觉得二人情投意合。
忽必烈也是乘着酒兴,问了些塔儿浑关于其父的情况,塔儿浑如实相告,她说其父特儿亨早有意为大元朝建功立业,躲在山洞修文修武,一心等着为大元朝效力之机,但一直是时乖命蹇,没有机会。忽必烈笑了。
此时已近初夏,这个时节的大草原应该是古丽盖花开过,银吉嘎花怒放。这正是黄羊、牝鹿产羔的季节。湛蓝的天空,才掠过几对飞鸿的倩影,浓绿的树丛,刚传出几声鸟儿的鸣啼。
寝殿被打开天窗,窗外几片白云浮动。忽必烈仰视着高不可测的晴空,在他那宽阔饱满的额头下面,生着一双威严的浓眉,眉下那目光锐利的眼睛,常常使人望而生畏。线条直挺的鼻子,同脸部那端庄的轮廓相衬,既刚毅坚韧,又顽强自信。
南必皇后居然与塔儿浑饮酒到天亮。忽必烈走到屋外,此时,滚出地平线的红日,跃上霞云,把丛林、草莽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亮,静静的皇宫外的城河水,映着飞动的云彩,犹似马群滚动。
忽必烈起个大早,在贴身怯薛的陪同下,向校场走去,途中,忽必烈还在想着特儿亨说的一些事情。
忽必烈漫步在松软的大地,扪心自问:作为浴血奋战曾一度统一蒙古民族的合不勒汗之后,自己一生都是在马背上度过,但今天呢?难得特儿亨说的那个太阳升起的地方,自己能不想让那里称臣吗?要征服扶桑!忽必烈这样想着,决定攻打日本。
塔儿浑虽然已经在他面前尽表了一片忠心,但他的部族向来以骁勇好战闻名于草原,又居住在上都与和林之腹地,忽必烈心中颇有忌惮。此次东征,塔儿浑部亦是一支绝对的主力。
忽必烈早已筹划周密了,他不但命塔儿浑为东征元帅,而且大胆地任命宋降将范文虎为都元帅,二人在叩谢皇恩之时,又怎能体察到老谋深算的忽必烈会别有用意呢?而且,出征之前,陛下还要大祭祖先,以求保佑他的东征之师。
此时,日本的一位使臣名叫杜秀的,来到了大都。为了对东瀛展示大元帝国的威风,忽必烈命人把日本使臣叫到校场。使臣走近忽必烈。忽必烈问:“扶桑之主,现在何人?”使臣回答:“川田秀吉。”
忽必烈听后,似乎例行仪式之样,向南方看了一下,并不说话。怯薛牵来一匹马,忽必烈翻身上马,轻轻一拍鞍鞒,两脚一扣,箭也似地飞走了。忽必烈那娴熟的换乘骑技,就像喜鹊跳在马背之间。
使臣杜秀一点也不相信忽必烈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他决定回到东瀛,要向天皇陛下好好说一说忽必烈的文治武功,说说这大元朝是多么的危险与可怕。
忽必烈的骑技赢得了众人的掌声,当他掉头归来,左三刀,右三刀,砍断了六棵木桩之后,“镫里藏身”把刀插在地上,再掉转马头过来,“海底捞月”把刀拾了起来,然后才“鹞子翻身”,甩镫跳下马来。
骑士和怯薛们蜂拥而至,把忽必烈抬了起来,举呀,举向天空。日本使臣告辞了。
忽必烈汗开始着手训练攻打东瀛之军。备战是严肃的,有水战,有攻城的云梯、砂囊的使用法及攻城的掩护法。还有,军士接近敌人时用的大盾制作法和使用法。忽必烈汗让塔儿浑挂帅东征日本,一直把队伍训练到都能顺从忽必烈意愿为止。军士们一个个都练得“镫皮为之抻长,铁镫为之磨热”,似紫焰中锤打出来的铁钻子,各图门之间,似赛马一样的争先恐后,像摔跤似的互不相让,骁勇的军士都能以一当十,无所畏惧。每每蓝天为被,马背为床,忽必烈要强化训练准备东征日本的军士,立志要把一年的里程缩为一个月,把一个月的路程缩为一天,把一天的里程缩为一辰,把一辰的路程缩为一瞬。忽必烈最不赞成的:早上说的,晚上改了,晚上说的,早上改了。忽必烈的士兵常常宣传“枪刺扎来不眨眼,羽箭飞来不低头”的尚武精神。
有时,忽必烈不顾年迈之躯,还钻进普通的帐幕,枕着衣袖,铺着鞍垫与士兵共宿;有时,他跳上普通坐骑,张弓搭箭,挥舞刀剑与士兵同练。他也常常宣传“以流涎解渴,以牙肉充饥”的艰苦作风。士兵们开始食以粗茶淡饭,受尽清贫之苦,以备适应战时。近一个月,每个图门只设一次便宴,嗜酒者略饮涓滴,只好以歌舞助兴。
到第二天熹微之时,各个图门包括千户、百户及十户,到这时已经变成了步调一致的一个人。士兵到了这个地步:流言蜚语消歇了,懦怯心理消释了,厌战情绪消弭了,恋爱思想消失了。众星捧着月亮,江河归向大海;元军四十万铁骑的将领,对忽必烈的情感由敬慕发展到敬爱、敬仰;把自己生的欲望、死的怀念,全寄托在忽必烈陛下的宏图远略里,誓死随他同涉冰川、共度关山,甚至置身于血海之中而面无惧色。百川汇海,天下归心,忽必烈陛下的宏图,正向四面八方扩展着。
忽必烈的二百位使者,像一片巨网似地撒在日本国内,他们有计划地完成着关于东瀛的情报任务,其中最受推崇的是忽必烈陛下的女婿孛秃。那是龙儿年斡里扎河之役之后,在一次比箭中选定的。
孛秃是网上的大纲,东瀛之情报须汇总到他的手上,才能向忽必烈陈报。忽必烈在盼着孛秃的到来。“怎么?遇到了什么不测之事了吧!”正当忽必烈与南必皇后焦急地翘首期待之时,孛秃,这个神秘的大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孛秃身着东瀛和服,峨冠博带,腰佩一柄镶金嵌银的宝刀,俨然一派中原将相之风。忽必烈见此情况,虎眉倒竖:“我的孛秃,快去把衣服换过再来,虽说彼此别离多日,怀念之情殷切,但穿着异国之装,总不得体吧。”
孛秃在忽必烈身边也有十五年了,并先后娶了两位带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妻子,此时,他太了解忽必烈了。于是,孛秃默默不语,急转身跑出金殿,换了一身蒙古式的袍靴,前来拜见。富丽堂皇的金殿里,堆满了不少东瀛的梨花银枪、青龙月刀、方天画戟、七星宝剑,明光熠熠,青锋森森。
忽必烈以严厉的目光,搜索着每一件兵器,然后,他淡淡地笑了,对孛秃说:“明天,你看看咱们的兵库,再到校练场上看看吧!”
阔别大都已久的孛秃,在第二天来到金殿前广场上。在林立的兵器库内,见到了种类繁多的新式锋刀利剑、钢枪铁镞,不禁内心为之一震,双眼发呆。真是巧夺天工之妙。一支名叫“飞锁”的羽箭,在南国和金国很难见到,一张弓可以同时搭上十五、六支箭,瞄准之后,扫开飞锁,利箭脱弦飞去,射中目标后,箭镞便轰然起火。
这种妙箭,乃汉人到东瀛之后所造,是孛秃又把图纸送回大都仿造的。但是,此次孛秃腹内却装着忽必烈所不知的更奥秘的治国经纶、安邦韬略,装着东瀛的通都大邑、险关要隘,装着东瀛国的意向、村野民心,乃至于东瀛的人口和粮秣来源。
又是一个牧草滴翠,马膘流油的季节,忽必烈汗命箭臣使者孛秃率四十万大军,以塔儿浑为帅。塔儿浑在征东前,忽必烈和南必皇后带着他的黄金家族包括他的母亲氏族以及妻室氏族的人,来到祭祖台前。忽必烈解下腰间佩带,搭在肩上,摘下金盔,捧在手里,与众人向着太阳,向着不儿罕山,向着祭祖台,行了九叩礼。
如果说大都是一个天大的棋盘,那么以四百个图门组成的方阵,就像围棋的棋子一样,摆在其间。每个方阵,百户长列于五面军鼓之前,手握腰刀,犹如欲飞的猎鹰,就要扑向东海。
往日,金帐前的广场上,林立的兵器帐内,满是种类繁多的新式钢刀利剑、钢枪铁镞,今天已经背挎在士兵的身上。每个百户方阵,均有一张可搭十支箭的巨弓,“飞锁”火箭驮在军马背上,真是兵器壮胆,好不威风。
南必皇后扶着忽必烈走上阅兵台。台下是忽必烈最高统帅的大型四轮帐车,车上架着一座能容纳百八十人的白毡帐幕。此时,拴吊在一旁的二十一匹白骟马,尚未驾靷。九足白旄纛在右,九足黑旄纛在左,汗车前插着擦拭一新的苏鲁锭。
至此,士气已如翻滚的江河,奔腾的万马,然而,只有忽必烈本人知道,他这次命四十万大军东征日本,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成功的,元军远离本土跨海东征,赌输了命运,大元朝将元气大伤。
但是,如果能一战而胜,那收获就不仅仅是东瀛的疆土与财富了,同时也会令一切心存反念的人不敢再起反叛的念头。而且说不定会让塔儿浑的部族坚定了跟随大元帝国的信心,真是一举数得呀。忽必烈汗考虑到这些,于是,他把原部族的首领直到他的“图们”、千户以及兄弟、儿子、至亲、那可儿们,通通率领在身边,一起为大军祭祖祈福。留下的只是年幼或年老的人,到了这时,忽必烈对汉人的兵法已经趋于实备,如果说灭金宋等国用了穿凿法、火掠法,那么这一次跨海东征,他则想试一试扇形法的进军,以诈术法取胜,先着塔儿浑之父特儿亨到日本为使,以达到远涉大海后歇兵整备和以逸待劳的目的。在忽必烈汗年届古稀那一年的仲夏,忽必烈祭祖、祭族之后,率领黄金家族的人为塔儿浑元帅送行。范文虎、塔儿浑和龙广天书组成三个翼的庞大前锋,犹如三对坚硬而锋利的犄角。从东海之滨一直蜿蜒到起伏的金界壕,约有八百伯勒,大军爬山越岭,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每个骑士挂上一匹从马,无论箭囊、盾牌、还是革囊里的阴阳刺轮圈、套马索,均成了投掷兵器,还有肉干和少许的鲜乳以及夜宿的毡褥等,通通在马背上携带。此时,仿佛天在动,好似地在走,四十万大军占据着庞大的海面,像一座大山在海面上移动。
东征军登上东瀛之后,以席卷之势,扫清了驻守在大水泺的东瀛兵。进而,元军触角般的三程望哨,已经插到东瀛的乌少土。乌少土地处东瀛西门,是马八年刚刚修筑起来的边门。乌少土竣工还不到三个月,就曾被孛秃派游骑攻破,并将它砸个粉碎。但是,就在孛秃击破乌少土不久,那里不久却又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又修复起来,据说,那是东瀛的第一大城堡,像一只猛虎守在边门一旁。
那段边城,犹如一道铁链系在数十座险峰之巅。
边门前是乌少土西去的要隘,而后就可从这里渡海。门旁修复一个大堡,堡下有三十盘暗箭,只要有一人一马踏在翻板之上,只要在它的射程之内,定会遭到暗箭的射杀。
那时的东瀛正面临岛内和高丽及大元三面夹击的危机。
高丽王从南面派兵,东瀛内乱又在西方与乌内军队对峙。如神兵天降的元军再袭过来,东瀛已是首尾难顾。
乌少土虽然修复了,但东瀛天皇却依旧心神难安,对于蒙古兵的来犯,他惊恐万分。那个因擅生边隙的罪名被囚起来的使元使者杜秀,在投入监狱之后不久,又被天皇像宝石一样看重起来。
东瀛天皇不但将他释放出狱,而且派他率军驻守乌少土。在日本素有“天上乌少土,人间鬼门道。”不知何人大胆敢闯乌少土,除非是个九头魔王。原来,早在孛秃袭乌少土之时,这里还没有暗箭的装置。在俘虏的工匠中,有一人曾对孛秃说,乌少土的三十盘飞锁暗箭还没有安装的时候,你们就袭过来了。不然,这套暗箭的装置,孛秃怎么会知道?
当孛秃率领的前锋轻骑接近边门的时候,只见大门四开,无人把守。
孛秃举目望去,乌少土像一个巨大的海龟,趴卧在层峦叠嶂的边墙之上,没有一点生气。孛秃思索了一阵,脑子里浮现出那位工匠的影子。孛秃看到这般情景,定是埋伏暗箭的迹象。于是,他当即传令前程望哨立刻勒缰下马。这时,穿行在烟尘里的兵马,戛然停下,个个都握弓搭箭,严阵以待。乌少土下了一道密令之后,只见一群卸下鞍鞯的从马,被赶到边门下。然后,一阵排箭射过去,屁股中箭的马群惊炸了。在狂啸之下直向边门奔了过去,果然,“叭叭叭”,“嗖嗖嗖”,暗箭齐发,雨点般射过来。
那些被孛秃下令冲出去的从马,在一阵悲鸣之后,像伐木倒下一样,横七竖八地摔在地上。以杜秀为首的东瀛督阵将领,立刻从乌少土的嘹望口里,传出了一阵狂笑。可是,不等东瀛之兵再次发箭,孛秃素有训练的精骑,飞箭般地冲了进去。
杜秀在元军精骑的突袭之下,中箭后掉头先逃。又一阵厮杀之后,除了抛下的具具死尸,其余的残兵败将都仓惶地撤退了。这样,塔儿浑的先头部队就在孛秃的带领下,跨过了东瀛边墙,全部开进东瀛。
已是八月天气,孛秃所率前锋兵马,穿过乌少土,连拔五座营,从此,得以长驱直入。不久,触角就已插到富土山脚下。东瀛天皇得知之后,火速调遣防御使川田秀吉。如果说乌少土是东瀛外墙,那么富土山则为东瀛内院,因此,东瀛天皇才遣川田秀吉屯兵富土山,据险结阵,整兵以待。
富士山有九大险峰、六大沟壑,雁飞到此,遇风辄落。
孛秃准备强攻富士山脚下的川田秀吉之部,他想借乌少土之战东瀛之军元气未复的良机,准备血战一场。
黄昏之后,孛秃再次下令,将铁车军暗暗地开进富士山的脚下,在车上架起火炮,将炮口对准几个重要的目标。另一部军队在东西两处进行埋伏,塔儿浑亲字乘着游骑,临阵部署:命令军事在几处重要的地理修筑防守工事,在道路两旁埋伏好精兵,在高阳崖岭上,安放着很多的流木礞石,还在沿河的峡谷中,设置了横木障碍。所有的一切都布置好后,他才通过七道宿卫,走进自己的行帐之中休息。
自从塔儿浑下定决心归顺元朝以来,他就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忠心,从来不会抱怨疲劳和困倦。他走近大帐之后,让两个宿卫把一个沉重的大酒瓮移到了帅帐之前,然后就坐在酒瓮旁边,自饮自酌起来。他亲自为自己斟满几大杯,招呼左右的将士们,鼓舞大家一定要不服众望,誓死夺取胜利。说完便带领着大家一起将酒喝下。
孛秃喝过酒之后,突然诗兴大发。他一生游历广泛,自小读书,因此也能出口成章。孛秃说:“我要登上富士山,变成老虎多凶残。”
塔儿浑说:“你若成为西山虎,我是猎人挽强弓。”
孛秃说:“我就走上东山坡,变成一只大黄羊。”
塔儿浑说:“你变黄羊无处逃,我拿利箭把你射。”
孛秃说:“我要钻入草丛中,变成鹌鹌躲进窝。”
塔儿浑说:“你变鹌鹌钻草丛,我变鹞鹰把你捉。”
二人边饮酒边说笑,滑稽而幽默的孛秃还扮作各种动物,着意模仿飞禽走兽的动作神态,栩栩如生。塔儿浑兴奋地又饮下一口酒,站起来对孛秃说:“来,孛秃,你扮作野兔,我扮海青,玩一个《鹰兔之戏》如何?”几位大将听塔儿浑如此一说,皆击掌称快,惟独塔儿浑带来的老族长者革力瞥了孛秃一眼,但“噗哧”一声又笑了,看来有些无奈,只好转身离去。
且说孛秃,蹲下两腿,蹦三蹦,跳三跳,不时地左顾右盼,形象动作逼真极了。随即,引来一片掌声。这时,塔儿浑走下帅位,笑微微地解下佩带,拎在手里,另一手拎着五尺长袍,一抖,亮出猎鹰起飞的姿势,然后站定不动,又一阵鼓掌之后,这个“女鹰”才飞了出去。起初,野兔蹦三蹦,猎鹰盘三旋。然后,野兔窜进林里,翻身搂住微细的柳条,好似一张弯弓。当鹰儿俯冲过来时,野兔将变柳一松,犹如开弓一箭,鹰儿被打了回去。也就是这样,塔儿浑拎着宽大的衣襟,在行帐里转了七、八圈,当帽子掉落在地上的时候,将臣们一片惊呼。最后,以“兔子蹬鹰”的神奇动作,为之收场。
当塔儿浑扎上佩带,重回帅位之时,者革力对他悄声说:“元帅,明日将临一场血战,你何不与众将臣议些军事?再者,这一番‘兔子蹬鹰’,不仅显得粗野,没有半点文雅之气,而且也显得不吉利。”塔儿浑大笑,然后对者革力说:“临阵者,安而不惧,方是常之剑;悦而不优,方是制胜之弓。何谓粗野?何谓文雅?何谓吉利?我却通通不顾;我想的却是:心安义正。安则悦,惧则惊;我若有负于忽必烈陛下,天必厌之,安得不惧?今我顺乎忽必烈陛下之愿,收四方也,安得不悦?”塔儿浑说完之后,挥手告示将士们离帐入寝。然后,塔儿浑自己也走进寝帐,安然大睡,响起雷鸣般的鼾声。这一夜,者革力却没有合眼,他怕川田秀吉来袭。
塔儿浑得特儿亨真传,受训于《孙膑兵法》。兵法云:合军聚众,务在激气。临境强敌,务在厉气也!但塔儿浑还懂得:临阵者,安而不惧,悦而不忧,激励斗志,乃为攻战夺胜之妙法。
川田秀吉把军士安顿在富土山脚下的鸡毛沟,这一夜,川田秀吉却怎么也睡不着,在一片嘈杂之后,才举火煮饭。
防御使川田秀吉依仗地形、兵力的优势,也有与元军拼个雌雄之心。
自川田秀吉任防御使以来,统兵最多不过十个谋克,现在,他手里却握有四十万大军,犹如一柄千斤大剑,使他握不起来。
但是,他又知道“重马压阵、巨剑敌畏”之说,所以时而显得坦然,高傲居上,时而又显得恐惧,手足无措。
夜里,川田秀吉正在他的营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麾下有一将领叫作方天化吉的向他进谏。
方天化吉非常顺利地来到元军大营,然后通过几百箭筒士的营帐,才被引进塔儿浑帅帐。
元军的一切都显得安泰,也显得沉默,没有一点鏖战再即的感觉。这里的一切显得很乐观,更显得恬然,没有半点生死临头的滋味。方天化吉在这里受到了使臣级的厚待。塔儿浑元帅亲自为他斟酒,亲自为他夹肉。酒过三巡,方天化吉把要说的话全讲尽了,但塔儿浑却未说话。
塔儿浑犹如一尊佛像,沉默不语,更使人肃然起敬,更叫人难以揣测。这个静的凝重,就是动的开端,方天化吉在无奈的状况下,只好又先搬动口舌:“尊贵的塔儿浑大元帅,您是受忽必烈陛下之命前来,与我东瀛并无深仇大恨,该收步了。”
真是可恶,塔儿浑元帅还是一言不发。方天化吉接着说:“退吧。”接着,他从南宋讲到西夏,从金国讲到西辽。从金字塔讲到交趾。
“你回去吧?使者。”塔儿浑在沉默之后,只讲了这么一句话。
方天化吉没有直接回话,只见他起身向塔儿浑行了三叩礼。但最后一叩,没有抬起头来,显然是等待着塔儿浑元帅的再次规劝。塔儿浑说:“你若归去,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若留下,可任你大位子。”
方天化吉终于留了下来,他懂得战争的双方,犹如演戏,一方是喜剧,另一方则是悲剧,这一次,他很明智地知道自己是扮演悲剧中的丑角。因此,他不愿再这样演下去了。方天化吉还记得:他自小就有倾慕忽必烈陛下之心,现在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他才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有些意义。
在天色大亮之前,鸡毛沟已陷入包抄之中,就像狐狸陷进围猎的圈子一样,看来,这场悲剧已到了尾声,但川田秀吉却还在等着方天化吉的到来。
方天化吉此时仍在元军的帅帐里,他在接受着塔儿浑的款待。塔儿浑想起忽必烈陛下曾说梦幻者,常常不被军事家称道,原因就在这里。当川田秀吉还在梦幻之中,二十万先头元军在杜秀带领下,已经杀来。迅雷就是不及掩耳,四十万东瀛之军,如套中惊马,又似中箭之伤鹿,全部被元军堵截在深谷之中。那幽深的山谷,哪是能逃脱的。
天还未明,在昏暗中,二十万蒙古军精骑人不遗鞍,马无颠踬,沿六道深壑杀奔而来。此时,弓箭没有什么用处,只好挂在鞍边;腰刀和佩剑才是得心应手的东西。围得东瀛之军,接仗的人自相杀戮,逃走的人自相践踏。几十里鸡毛沟不到几个时辰,已是积尸满谷。惨不忍睹。
川田秀吉单马脱逃,遁入川田家族内堡,元军则乘胜追击,直逼伊豆州。
伊豆拥有上万人口,统辖十二个州,尤其是制毡、制革、造车、兵器等手工作坊,最为发达。
孛秃和三百密探,早已像蚊蝇般密集地附在伊豆周围。
自从破了乌少土,又攻鸡毛沟,现又直逼伊豆,节节取胜,川田秀吉也看到了元军的所向无敌,如今,他只是想用伊豆再与元军决一雌雄。
塔儿浑的帐车在摇晃着,就像孩提时荡在银摇篮里一样,但彼时可以睡,此时不可眠,因为伊豆岛已经依稀可见。嗒嗒嗒,一串清脆的蹄声传来,一个前程望哨来报:“此地已近伊豆城池,前程望哨各乘马匹,惊叫者卧地不起,惊炸者难勒嚼环。经巡查,既没暗箭,又无伏兵,不知乘骑为何惊惧而失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