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虽然乾燥闷热,但地处纽约唐人街最繁华地段的灵通职业介绍所照例是一派繁忙。一张半人高的柜台把这闲不足二十平方英尺的介绍所分成了两半,台里面胡乱地摆了几张办公桌,四个不同年纪的女人坐在桌旁接听电话,分别操国语,英语,粤语和福州话。柜台外面自然是成群结队的等工的人们了。他们伸着一张张汗津津的充满着工作热望的脸,等待介绍所的女人们叫到自己的名字。
灵通的老板老楚,挺着啤酒肚,拖着一双脏乎乎的塑料拖鞋,一边对着手提电话叫喊,一边在办公桌中间踱来踱去。老楚来美国十几年了,开过餐馆和妓院,结果都是亏本。他走投无路时租下了亲戚的店面,开了这家介绍所,给美国各州的中餐馆推荐工人,收取手续费,不料一发而不可收拾,生意越做越多。老楚虽然小学都没读到毕业,但记忆力出奇的好,对美国各大城市的中餐馆了如指掌,经常和这些餐馆的老板们称兄道弟,和老板娘们打情骂俏,整日忙得不亦乐乎。
老楚挂断了电话,对柜台外的人群喊了一声:康州的餐馆,包吃包住,大厨月薪两千五,炒锅两千三,谁想去?
人群中立刻有人抢着回答:我去!我去!
这时一个两脚刚跨进门的年轻男人问:楚叔,他们招不招Waiter(服务员)?
年轻男人的个头明显高出站在他周围的人。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且用发胶打理得根根立著;一张脸是无可挑剔的洁净,兼具了电视剧《流星花园》里的道明寺的酷和花泽类的清秀;他上身穿一件黑丝绸的衬衣,并不系一粒纽扣,露出男人少有的细腻皮肤;颈闲挂了一条金链,项坠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猴,因为刚才路走得急,小猴还在他胸前欢欢地跳跃着。柜台里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了他,看着看着眼神就有些痴了。
“安东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上个星期不是刚介绍你去密西西比打工吗?”老楚高声问。
“那家餐馆的老板太混蛋了,每天逼我们加班加点,我抱怨两句,他还骂我,我哪里受得了?”安东说。
“你真是少爷脾气打工仔的命。一年换二十份工,赚的钱还不够路费。我看你转行算了,对面的按摩院刚刚开门,你是不是早一点投奔那里?”老楚又恨又气。
众人哄笑了起来。
安东是老楚的远房侄儿,除了老楚,在美国他没有什么其他亲戚,所以每次丢了工作回到纽约,他总是来找老楚。
“他倒真是块做小白脸的材料。”人群中有人啧啧嘴,说。
这时老楚的小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脑子里的某个弦突然被拨动了。他冲安东摆了摆手,你跟我到后门这里来。
出了后门,老楚说:以前呢,我给你介绍的都是男的当家的餐馆,你当然是很难受欢迎。今天我给你介绍一家只有老板娘的餐馆,你去施展一下你的魅力。这个老板娘叫艾美,还不到四十岁,一半越南人,一半中国人,会说国语。两年前她老公出了车祸死了,现在一个人在纽约上州孤单单地守着一家生意不错的中餐馆。如果她被你迷上了,说不准会把全部家产都送给你呢。老楚说完,冲安东挤了挤眼睛。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安东兴奋起来了。
“你怎么会想得到?!你以为我在唐人街混这十几年都白混了吗?不要以为只有开餐馆,开贸易公司才叫做生意,你一个人靠一张脸也可以做生意。好了,我没空和你啰嗦了,到我办公桌上把艾美的地址拿上,明天就上路吧。你得手之后付我五百块钱介绍费。”
第二天当安东走进了艾美的餐馆,他看到一个黝黑矮胖的女人站在柜台里面接电话,女人似乎正和对方讨价还价。女人见了安东,立刻绽出了一个笑,伸出手示意他找张椅子坐下。她不笑还好,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来,让安东几乎惊了一跳。她挂断了电话,走近了安东,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是艾美,你就是‘灵通’介绍来的安东?”
安东点了点头。
“好,好,”艾美俯下头,打量着安东的眉眼,“太好了。”
安东不知道她说太好了,是指她找到了人做工,还是指他的长相。
在后来的一个月里,安东和艾美眉来眼去,时而再加上言语挑逗,把艾美撩得颠三倒四。有一天当艾美一个人在仓库里登着梯子去翻货架上层的账本时,安东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整个人立刻软做了一团。
艾美在枕边经常用同一个问题折磨安东,那就是像你这样花一样的男人,为什么会喜欢我?我长得并不漂亮。
安东总是说:我喜欢你能干,你的勇气就是魅力。
从此两人出双入对,夜夜恩情。艾美为了吸引安东,花很多时间去减肥,美容,渐渐地把餐馆的生意交给安东打理,后来索性把家里的保险箱钥匙和密码也都交给了他。
在感恩节那天夜里,安东在艾美酒醉熟睡之后打开了保险箱拿走了里面的几万现金。
转天早晨,安东请老楚在纽约唐人街的仪芳楼喝早茶。艾美打通了老楚的电话,哭诉自己的遭遇,要求老楚帮他抓到安东。
“来我介绍所找工的人成百上千,我都记不清哪一个是安东了,我也不知道他用的都是假证件,”老楚的声调似乎很为难,不过最后他还是安慰艾美,“如果我见到他,一定通知你。”
老楚挂断了电话,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女人……然后满意地把安东递给他的五百块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老楚给安东介绍的第二个老板娘是广东人。这个老板娘因为老公三年前扔下她投入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脾气变得出奇的坏。她老公在离婚时把一家利润丰厚的餐馆留给了她。安东第一天走进她的餐馆,正碰上她在厨房里摔锅摔盆,大骂做工的人。安东未出一声,就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后来也极少和她讲话。餐馆里其他工人先后被老板娘炒鱿鱼,三个月后,安东已是元老了。他没想到自己变得这么忍耐,如果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早就打包回府了。
他的忍耐终于博得了广东老板娘的青睐。安东在上了她的床之后似乎制服了她的坏脾气,但他在离开时还是毫不犹豫地卷走了她的全部现金和金银珠宝手饰。
安东的无本生意竟红火了起来。他如法炮制,泡了一个菲律宾老板娘。虽然他和她只能磕磕绊绊地用一点英语交流,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诱惑她的速度,因为身体是最好的语言。在菲律宾老板娘之后他遇到的是一个北方老板娘,但她欲望过强,让他无法招架。结果他只从她手里拿到了几千块钱,便匆匆逃回了纽约。
老楚给安东介绍的第五个老板娘珍妮是上海人,在宾州的一座中等城市里开了一家档次颇高的名叫寻月轩“的餐馆。她三十出头,比安东大三岁。据说她老公和她在开了”寻月轩之后不到一年,就厌倦了每日迎来送往的生活,索性回大陆快活去了,所以几年前两人就离了婚。
“这个珍妮说话软软的,”老楚对安东说,“我听起来后背都酥酥的。”
两天后安东走进了寻月轩,远远地看到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正在和一个年老的客人聊天。女人穿藕色真丝唐装,配一条黑色贴身长裙,仅一个背影就把东方女人的韵味都泄露出来了。女人看到了安东之后,就结束了她和客人的谈话,姗姗地走了过来。
“你就是安东吧?我是珍妮。”女人说,果然声音软软的。
安东点了点头,莫名地却羞涩了起来。
珍妮不是艳丽的女人,甚至也称不上美丽,但是平和优雅,让人看上去很舒服。安东早已习惯了中餐馆里的粗声大气,浓妆艳抹的老板娘们,而珍妮对于他,是陌生的,神秘的,因此又是富于诱惑力的。
安东在几个月里,未能靠近珍妮一步。他勤力地做工,希望能因此博得她的好感,但珍妮似乎视而不见,他的工钱倒比从前多赚了许多。他也试过甜言蜜语,鲜花巧克力,可珍妮总是成功地阻挡他的进攻,而又及时地防止他的撤退。
后来有一天,珍妮在关门之后一个人留在餐馆里算账,准备回家时发现自己的车胎瘪了,就打电话求安东来载她回家。安东进了寻月轩,发现她早已把餐厅里的灯熄了,只留下了柜台旁昏暗的一盏。她安静地坐着,神情中却有一言难尽的孤苦无助。安东便走过去把她拢进了自己的怀里,并在那天夜里,让她贴附着他年轻强壮的身体,在波涛惊心的爱海里含泪带笑地冲浪,叫喊……
安东不知不觉中开始帮珍妮点货叫货,维修设备,管理工人,减少了她的许多头痛。不久,对面街上新开了一家餐馆,使寻月轩的生意落了很多。珍妮便建议安东和她两个人在佛罗里达合买一家餐馆,另寻出路。不知为什么,和珍妮共同拥有一家店的想法让安东激动了几天几夜。他和珍妮去了佛罗里达,和卖主讨价还价了两天,终于达成了协议。安东把自己半年来存下的工钱一万块拿了出来,还特地回纽约从自己的保险箱里取了四万块,交给了珍妮。
在他们准备去佛罗里达办买卖手续的那天,正巧寻月轩的大厨辞工,珍妮只好让安东留下来在厨房帮忙。
珍妮离开后便从此杳无踪影。安东打电话给那个佛罗里达的卖主,得到的消息却是珍妮根本就没有再露面过。
辞了工的大厨却回来接手寻月轩,因为他两个星期前就已从珍妮手中买下了这家餐馆。无家可归的安东回到了纽约,向老楚诉苦,怪他给自己介绍了一个技高一筹的女人。
“你以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傻瓜?五个中总有一个是聪明的。”老楚根本不理会他的责怪。
“我恨她不辞而别!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安东凄凄哀哀地说。
“你动真的了?”老楚问,“看来你不是真正的玩家,真正的玩家永远不动真的。”
“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找到她,我要问个清楚。”安东几乎在哀求老楚了。
在后来的半年里,除了四处打听珍妮的消息,安东几乎没做任何事情。他常常会出现在灵通职业介绍所,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并不是要找工,只是来问问有没有珍妮的消息。介绍所里的女人们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终于有一天,老楚辗转打听到了珍妮的下落,原来她已在路易斯安娜州买下了一家餐馆。安东在出发之前剪了头发,剃了胡须,发现镜中的自己竟瘦了许多。
珍妮看到安东时脸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从保险箱里拿出了捆得整整齐齐的五万块钱,递给了安东。
“我不是来要钱的,”安东低声说,并不敢抬头看珍妮,“我是来打工的。”
两年之后,安东和珍妮抱着他们的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安东尼去灵通职业介绍所看望老楚。老楚一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就咧开嘴笑了。
老楚说:这还了得!两个骗子加在一起还不够,又生出了一个小骗子来!
——(发表于《侨报》2004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