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阳依然很大。东阳县委办主任陈杰早已赶来，没让值班经理另开房间，自己先在会议室打开空调休息，等着领导们起床。午休后，尹凡和汪平他们先后起来，汪平看了看天气，说，外面太阳太大，要上山还是明天吧。明天一早，乘凉快爬山，感觉不错。现在上山，上烤下蒸的，容易中暑。
尹凡笑着说，你这个“地主”考虑得还是挺细致的，那就听你指挥吧，今天下午我们就暂时闲置在这里。
汪平一听“闲置”两个字，慌忙摇着手说，那我可不敢啊，市长。你的时间多宝贵，闲置了你，我可担当不起。他左顾右盼了一下，说，哎，要不下午我们几个陪你打打牌，我一个，老陈一个，再加上小罗或者陈杰，怎么样？省得首长时间浪费了。
尹凡笑道，看你的建议，打牌就不是浪费呀？
汪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打牌和爬山一样，都是休闲，休闲哪能算闲置呢？
陈启德说，我赞同书记的意见，响应书记的号召。
尹凡用玩笑的口气说，我也赞同汪平同志的意见，打牌属于休闲，休闲等于爬山。但是，一来，我本人不怎么会打牌，净输给你们就不是休闲，而是惹闲气了；二来，小罗那儿还带了一份市政府的文件需要修改后下发的，一直没有时间动笔，正好可以把今天下午闲置的时间利用起来。你们俩还是按上午说好的，先回县里去，不要耽搁县里工作。
见尹凡态度坚决，汪平也就不再坚持，嘱咐了陈杰几句，告辞而去。
下午，尹凡果真哪儿也不去，就在房间里修改文件，女儿菲菲却不肯就这么待着，她还是想去游泳池学游泳。尹凡说，你看看外面多大的太阳，不怕把自己晒黑了？菲菲则撅着小嘴说，老爸说带我出来放松的，却跟妈妈一样，说话不算数。
恰好许倩过来，将菲菲拉到自己身边，说，菲菲多有勇气，太阳怕什么？没事，我带你去，给你当教练。菲菲乐得蹦了起来。
游泳池就在外面不远，斜对着尹凡住的套间。虽说那是室内泳池，四周却是透明的玻璃幕墙，透过阔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得见游泳池的部分景象。
秘书小罗把仍在草拟中的文件打印稿送了过来，然后掩上门出去。尹凡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拿起文件稿，认真地琢磨起来。他一向保持了一个习惯，就是不论刚才在做什么事，只要拿起书本或纸笔，就能迅速进入状态，可是这次却例外了，因为，他才把打印文件翻了一遍，正对其中一个问题思索时，却看见身穿泳衣的菲菲和许倩穿过那条遮阳通道，手拉着手走进了游泳池。
阳光穿过玻璃幕墙照射到游泳池里，明晃晃的水波把阳光折射开来，就连落地窗前的芭蕉树都漾着一道动荡的波光。隔着两层玻璃，尹凡仍能看得清楚泳池里正有十几个游客在那儿游泳。许倩和菲菲进去后，引起了游客们的注意，他们停下动作观察着她们，但二人不为所动，径直走到泳池边。
在泳池边上，二人停下了脚步。许倩在和菲菲讲解着什么，菲菲看看许倩，又看看泳池，显然正在接受许倩的鼓励。
然后，许倩先下水，她下水的时候，采用的是跳水的姿势，很像一条鱼，在溅起一朵水花后，人就在水里了，然后，她从水里向菲菲招手。
菲菲似乎鼓足了勇气，她扶着金属栏杆，一寸一寸地往下探，终于，她的身子挨到了水波，她朝着许倩的方向一跃，许倩用胳膊揽住了她，两个人便抱在了一起。许倩和菲菲的脸上都露出欢快的表情。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让尹凡的脑子走神了。
他刚才注意到，女儿菲菲站在许倩身边的时候，个头已齐了她的耳朵上方。
菲菲的泳衣穿在身上，绷出了一个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女柔美的线条：浑圆而小巧的胸脯，细致的腰身，翘起的臀部，配着一双纤细的手臂和小鹿般的长腿，一股少女的魅力已经在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她身上泳衣的图案是粉红底加黑色圆形斑点，用梅花鹿来比喻女儿的身姿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一个乖巧而颇具灵气的女儿，她在上午看到许倩第一眼的时候，就对许倩感兴趣了。她在背后悄悄问尹凡：老爸，她这么漂亮，我是叫她阿姨好呢，还是叫姐姐？她提的这个问题让尹凡不知怎么回答，因为上回许倩与尹凡初次见面，她先是叫“尹叔”，很快又改成了“尹哥”，她的用意是要缩短自己和尹凡的距离，她希望和尹凡的感情能够更亲近。想到这幕情景，他说，你还是叫阿姨的好。女儿撅着嘴说，我才不呢，那不是把人家叫老了吗！可是，当她看到所有的人包括匆匆从东阳县城赶来的汪平和陈启德，对许倩的态度或恭敬有加，或彬彬有礼，私下又对父亲说，老爸，我看我还是叫她阿姨比较好，不然她跟我平辈了，这些大人对她说话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泳池里的两个人在水里嬉闹着，笑得那样开心，让远远看着她们的尹凡发出会心的微笑。
从姿容上看，两个人还真是天生一对美人胚子，就像一对姐妹花，无怪乎她们牵手走进室内泳池的时候，会引起里面所有人的瞩目。
许倩身上穿的泳衣是浅底带深蓝色条纹的，像斑马的条纹，又像海浪的波纹。她的身材本来就好，有菲菲的衬托，显得更加曼妙了。她的游泳技术看来不错，菲菲下水后，她不断地做示范给她看，戴着游泳帽的头时而潜入水底，时而浮出水面，两条光洁的腿交互拍打着，击起一片雪白的浪花。
唉，这个青青，多好的女孩。自己完全没有想到，那年把她送到京城，她会完全凭着自己的努力从根本上转换了一条人生的道路。尽管来不及详细了解这些年她的奋斗历程，但可以想见其中的曲折坎坷，也可以见证她性格中的坚韧和毅力。
他再一次想起半年前青青到自己办公室里两人见面的情景，不知为何，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冲动，这冲动似怜惜、似疼爱、还似……还似什么，他一下也理不清楚，但的的确确感觉到，除了怜惜和疼爱，他心里还有一点别的什么，而这种感觉又引起心中一丝莫名的惆怅。
就这么，他陷入一种冥想状态，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失，而手上的文件稿一个字也没有改动。
突然，房间的门“咚”的一声被推开了，女儿菲菲带着很清亮的声音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许倩。
菲菲一进来，像小时一样扑向父亲，以前她是抱着父亲的腰，现在个子高了，便双臂环着父亲的颈脖叫一声：爸！马上又松开了。尹凡看得出，女儿很高兴，高兴得有些亢奋，她高声说道，我学会游泳了，是许姐—不，许阿姨教的。
哪儿这么快？才第一次下水。尹凡故意不以为然地笑笑说。
是真的，我能游两三米远了！见老爸不信，菲菲焦急地说。
两三米就能算游泳了？这也太容易了吧。尹凡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人家是第一次嘛！菲菲见父亲没表扬自己，撅起嘴说。
许倩赶紧从旁赞扬说，菲菲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儿，游泳的基本动作教一下马上就掌握了。以后多练几回，很快就能游的。
这当中，尹凡注意到，两个人身上不仅换过了衣服，头发也用吹风机吹过，菲菲的发型显然经过行家之手摆弄，后面一个马尾髻，很骄傲地高高翘起；额前的刘海平整齐眉，朝内微微弯成弧形；她的眉毛用很淡的颜色描过，细长入鬓，睫毛上面敷了层薄薄的眼影。这副样子，真的很漂亮，简直不亚于电影海报上的影视明星。菲菲以前在学校里参加演出什么的化过妆，却从没有化过这么漂亮的妆，显然，她的妆是许倩的手笔。许倩这套功夫，看来已是非常精熟了。
尹凡想到这儿，说了一句：菲菲呀，十年二十年以后，你要有你许阿姨这么能干，我可就真的高兴了—这话里带有夸奖许倩的意思，菲菲不完全听得出来，许倩可是全听出来了，甚至联想得更加丰富！
晚饭后，按照习惯，尹凡就近散会儿步，女儿菲菲、小罗和陈杰都陪着他。
许倩还要安排山庄的事务，叮嘱说，明天爬山要起早，你们可别太晚了，散步回来后早点休息！
第二天起床，大家七点吃早餐，七点半出发。许倩过来陪大家吃了早餐，又派手下一名员工提了一大袋食品和饮用水跟随服务，她则不随同尹市长一道上山了。她的理由是手上有一些业务需要处理，其实是怕给别人留下话柄；尹凡在旁人面前，也一直掩藏着与她的熟识关系。
菲菲长这么大，是第一次乘缆车，第一次欣赏从数十米高的山崖上垂落的瀑布，第一次看见如此丰富繁茂的野生植物，包括老师说具有活化石之称的红豆杉等，第一次站在高山的顶端观看无数条山脊像游龙一样蜿蜒盘旋，第一次进入阴暗凉爽的喀斯特溶洞中……所有这些，都是她人生中的全新体验。尹凡见她很是兴奋，心里自然高兴，不由也兴致勃勃。他意识到，随着女儿的成长，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一路上，他给女儿讲解栖凤岭上一些地名的由来，比如老营盘、藏龙湫等等。老营盘是太平军北征时翻越栖凤岭时的宿营地，菲菲在历史课中学过有关太平天国起义的知识，今天现场看到他们留下的遗迹，心里很是激动。而藏龙湫呢，尹凡跟他解释：湫，有两重意义，一个是实指，一个是泛称。实指呢，湫是春秋时楚国一个地名；泛称呢，它是水潭的意思。唐代诗人杜甫写过一句诗：南有龙兮在山湫，这个湫嘛，只有南方才使用这个词。春秋时著名的思想家老子—老子你知道吗？菲菲点点头说，知道，他不正是楚国人吗？
尹凡说，是啊，他是楚国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哲学家、思想家有两位，他们恰好一南一北，北方的是孔子，南方的是老子。过去古书上记载，说孔子曾经拜访过老子，向他求教。回去后他的学生问他：老子名气那么大，您见了他后印象怎么样啊？孔子回答弟子说，那老子呀，就像龙一样，变化无穷，莫测高深，学问大着呢！
哦，我明白了。菲菲说，古人起名不是随便乱起的，他们给这座水潭起名叫“藏龙湫”，是把这个地方与老子联系起来哦。
是啊，那边那个老子洞，传说是老子住过的地方，这两个地名就对应起来了。
那老子究竟到没到过这里呢？
这就说不清楚了。尹凡说，你看，古人取地名，往往会注入文化的含义在里面，有了文化含义，这样的地名一般更能传之久远。但是，文化含义有时并不一定要确有其事，只要想象合理，也就能够附会成功。现在我们一些地方取名，也采用这样的办法。
由于有老爸做导游，菲菲觉得这趟登山收获很大很大，她心里还想着，下山后一定要把今天的收获写进日记里去，以后写作文的时候，可以作为素材使用。
东阳县委办主任陈杰一路紧紧跟着尹市长和他的女儿，以备遇上陡峭和险峻处随时搀扶。他听了尹凡的讲解，也大发感慨，说，尹市长，我陪同领导和客人来栖凤岭不知多少回了，跟县旅游局的每个导游都熟，可是他们的讲解硬是没有市长您的生动。您讲的有关老子和藏龙湫的故事，我还是第一回听说。回去后我得跟他们说，把您讲的这些作为重点内容补充到县里的旅游画册里面去！
尹凡说，我讲的那些，也不完全是听谁介绍的，而是自己看书时琢磨出来的。主要是古人给风景名胜起名的方式，很值得我们今天搞旅游开发时借鉴。
是的是的，尹市长的思维和眼光比起我们那不知是高了几个层次，怪不得您在东阳工作时的口碑，直到现在大家还在传呢。
这恐怕就夸张了吧？尹凡“呵呵”一笑，说，人们说，时光具有淘洗一切的功用，对任何人都不例外。我在这里挂职并没有留下什么政绩，也没有做多少工作，主要是个学习和积累工作经验的过程嘛。他看了陈杰一眼，问道，你那时大概才刚参加工作吧？陈杰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那时刚从大学毕业不久，还没到东阳工作。我是汪书记来了后才调过来的。
以前在哪儿工作？
以前在……嗯，以前在河阳县，跟汪县长当秘书。
原来，汪平来东阳之前在河阳县任县长，后来提任到东阳来，把秘书陈杰带过来了。可见汪平对他用得是很顺手的。
尹凡想起自己在东阳挂职期间，县委办主任卢燕是县委书记翟燕青亲自选拔任用的；而陈杰则是现任县委书记汪平的前任秘书，可见县委书记们对这个职位的看重。汪平把陈杰调过来陪自己而不让旅游局长来陪，是向领导表明自己的心意：既然我本人不好违背领导意思在这儿陪同，让陈杰过来就等于是自己在这里一样！
陈杰现在也就当年卢燕那个年纪，三十多岁吧，可他处事的谨慎、说话的分寸都拿捏得很好，既让人放心，也让人高兴。比如他刚才赞美尹凡在东阳工作时的业绩到现在还为人所记，尽管尹凡知道那里面含了恭维和夸张的成分，但细细考究，却也不能说没有依据。当年自己处理那起农民群体事件和为东阳争取高等级公路从县境穿越付出的努力等等，回想起来还像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呢。在一个地方工作后，能在当地留下印迹，或者说留下口碑，那种感觉的确是很爽的。
可是卢燕呢？这位当年对他孤独一身在此挂职的生活起居关怀备至的县委办主任，最后却因县委书记翟燕青出事而受到影响，据说离开了仕途，和老公一起去外地发展了，以后再也没能见过面，想起来心里多少有些惆怅呢。尹凡说，小陈啊，你还年轻，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学习。一方面多向领导学习，学习他们的工作经验和思维方法，另一方面多向群众学习，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你所处的岗位很特别，也很重要，对于自己的进步正是一个很好的磨炼的台阶，不要轻视了这样的机会！
这么轻轻几句话，看似非常随意的，有些官腔，还有些老套，但在陈杰听来里面却包含了较丰富的意思，其中既含有对汪平书记的肯定，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勉励，于是心里涌起一股感激。他说，市长说得对，我们年轻人的确要加强学习和锻炼，争取在事业上有所作为。
晚上，许倩为登山归来的人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并拿出两瓶人头马“犒劳”大家。她选了两个会饮酒且能劝酒的姑娘上场陪客，让大家尽量喝够喝好。
这两个姑娘端的伶牙俐齿，连劝带哄还带逼，连平时很注意场合，在市长面前一般不喝酒的罗旭东，也被灌得头重脚轻、走路有些踉跄了。东阳县委办主任陈杰更是醉得厉害，他既是山庄的客人，又是县里的主人，双重身份的他既敬酒又被敬，最后完全招架不住，离席时都要人搀扶了，但还是挂记着自己的任务，嘴里一个劲地说，尹……尹市长，罗……罗秘书，还有小谢—谢，实在是对……对不起，没有陪好你们。
席间倒是尹凡没怎么喝酒，原来一上桌时，菲菲就对老爸发挥监督作用，明确指标，说，老爸，你不能超过三杯。三杯刚过，菲菲上前把他的酒杯给“撤。”
了，说，老妈最讨厌你喝醉酒了，你要是再喝酒，那就给我也倒一杯，我也一醉方休！说着，拿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做出讨酒喝的姿态。许倩笑着说，菲菲呀，你这不知是懂事呢还是顽皮呢？你这样子，你爸再大的酒量也不敢喝了。好了好了，让你爸接受你的监管并享受你的待遇，改喝饮料，可以吗？
菲菲这才得意地松开手中的酒杯，说，好的，许阿姨你可得替我守住关卡啊，不然我监督不力不要紧，老爸言而无信问题就大了。
菲菲这种说话的方式惹得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今天游玩本来就花了许多力气，加上晚上喝酒，又增加了劳累，大家身上的疲倦都显露了出来。尤其是菲菲，从来没爬过这么高的山，走过这么远的路，加上昨天还游了泳，浑身肌肉酸溜溜的。回到房间，在浴池里泡个澡，换上衣服，陪老爸在会客室里看了会儿电视，想起今天还没看一点书，便去书包里拿出课本来温习，眼皮子却很顽强地往一块儿黏糊，很快，她熬不住了，把脑袋垂下去打起瞌睡来。尹凡看见了，心疼地把女儿喊醒，让她回到房间里上床休息。菲菲头一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尹凡尽管没喝几杯酒，也感到了疲劳，他把女儿房间的灯拉灭，又替她掩上房门，把电视的声响调到最小，打算看完《新闻联播》的重播就睡觉，没曾想许倩却进来了。
先前许倩和值班经理两人一起来了一次，是邀请尹凡去做保健按摩的。值班经理说，这次上山，大家都非常地辛苦，我们山庄这里的保健按摩恰恰可以替大家舒缓疲劳，大家今晚去放松一下，免得明天一早起床时，肌肉酸疼，走路都不好走。尹凡指指女儿房间（其时菲菲正在洗澡），说，我就不去了—我可不是不信任你们的服务啊。见他们还站在面前，知道他们想说什么，就说，其他人你们可以叫，就说我说的，大家都放松一下，解解乏嘛。好了，你们去吧。
这回许倩进来后，看了一眼菲菲的房门，悄声问道，菲菲睡了？
尹凡充满慈爱地说，睡了，到底是孩子。这一天她能坚持走下来不容易呢。
许倩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菲菲的房门，揿亮了一个开关，借助房里地脚灯发出的微弱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菲菲的睡姿。少顷，她回过头来朝尹凡招手，尹凡不知何事，走上去，越过她的肩头朝里看，只见菲菲脸部在地脚灯柔和的光晕里显露出优美的轮廓线：光洁的额头、弯曲的睫毛、圆润的鼻头和小巧如花瓣的嘴唇，组合成一副美妙绝伦的剪影。菲菲入梦很深，她的鼻翼在轻微地起伏，眼睫毛眨动一下后，又凝然不动。她今晚的头发在洗浴后只是简单地吹了吹，没有做过造型，现在随意披散在洁白的枕头上，像浓密而散乱的乌云一般。
许倩仰起头看着尹凡，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的女儿，像你一样，真优秀啊。
尹凡摇摇头，退了出来，许倩也跟着出来，把门掩上。尹凡坐回沙发上，说，许董，见许倩伸出一根手指做出“嘘”的姿势，知道她是嫌自己的称呼生分了，便改口说，青青呀，我这女儿，将来不奢望能像你这么能干，她能够自己挣到一份饭吃我就放心了。
看你说的。你女儿要是能赶上你的运气，说不定能胜过你呢。许倩娇媚地一笑，说道。
尹凡不再接她这个话题，问道，怎么，你们安排的项目，结束了？
许倩知道他问的什么，故意说，市长啊，你还是架子大嘛。我们这儿的保健按摩确实不仅完全正规，还很正宗。我手下这些员工，都派到北京、扬州那些地方培训过，都取得了上岗证和技师职称的，你可别想歪了。
哪里，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呢？不信任你，我会直接让市公安局处理你们的案子吗？我只是……
好啦，别说啦！许倩顽皮地一笑，又把嘴朝外面一努，说，他们呀，真累了，又喝了酒，我听技师们说，在按摩的过程中，几个人就一直打瞌睡，陈杰和小罗还差点睡过去呢。回去后，我的经理问等会儿吃不吃夜宵，他们一个个又摇头又摆手的，把眉头皱得跟小山一样。经理学给我听，差点把我给笑坏了。
两个人把声音放得接近耳语，怕把菲菲给吵醒了。看看时间不早了，许倩看着尹凡的眼睛，说，市长—哦，尹哥，你也要休息吧？尹凡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接着说，菲菲已经睡得很熟了，我看我叫个技师，给你也按按摩，好尽快消除疲劳。
尹凡正想拒绝，许倩已经站起身，走到门口，她故意不看尹凡的表情，把门拉开出去了。
尹凡摇摇头：唉，这个青青，她这是干吗呀？
尹凡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放水洗澡。等他洗完后，穿上睡衣，正想临睡之前再看看菲菲的，不曾想一拉开卧室的门，许倩正带了个技师在会客室里等着呢。
尹凡心里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这是干吗呀青青？青青“嘘”了一声，说，菲菲睡得很好，我刚才又特意看过了，你就放心吧。她跟技师一招手：来，进去，拿出你最佳的技术来，好好为客人服务。又对尹凡说，这位技师是我们山庄最好的，你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许倩这样做简直有些刁蛮了嘛。可是，尹凡却不好硬性拒绝，只好退回卧室，听任技师的摆布。年轻的女技师把卧室里的灯光调到半明半昧的亮度，然后让尹凡躺到床上。动手之前，她嘱咐：闭上眼睛。等尹凡把眼睛闭上后，她按照程序，用双手拇指按住尹凡的太阳穴，其余四根手指从头部顶端的百会穴依次摩挲而过。她用力适中，柔韧中带有一股弹性的力道，尹凡立即感到有一股惬意从技师的手指流向自己的头顶。从头顶的百会穴再到额前的神庭穴、神庭穴下面的眉冲穴以及两侧的头维穴、悬颅穴，技师的手法果然厉害，她几根手指如弹奏琵琶一样，捏、点、推、按、抹、扣、啄……尹凡果然产生了一种异常舒适的感觉，多少有些绷着的神经开始放松，并自然地舒出一口长气。
从他的吐气中，技师感到自己的客人心情平缓下来，于是一边按摩，一边用极柔和的声音跟他聊天。她说，不少客人来这里按摩，其实根本都不知道按摩的目的是什么。按摩术是一种最古老的医术，中国古代最早的医书《黄帝内经》里就有关于按摩术的记载，不过，以前不叫按摩，您知道叫什么吗？尹凡没有做声，她便自我解答说，《黄帝内经》里把按摩术叫做按跷，里面包括了推拿的技巧在内。不光《黄帝内经》，就连《老子》、《墨子》、《史记》这些书里也有过对按摩术的论述呢。过去在皇宫里的太医署，还有专门负责按摩的按摩博士—我们这一行，可是一门古老的传统技术啊。
尹凡尽管没有和技师搭话，心里却想，嗨，还真是行行有学问，怪不得人家说隔行如隔山呢。这被称做技师的女孩，也就是个小姑娘，最多二十一二岁吧，关于她的专业竟懂得这么多，看来，任何职业，只要钻研深入，外人都没有小觑它的理由呢。
女孩继续一边工作，一边说，“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健身”，这就是按摩的基本功能。按摩对于人体的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消化系统、免疫系统、神经系统都能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还能美容和减肥，可以这样说，它是中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能来这儿工作，都是经过中专学校专门培训的。
这下，尹凡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工作的理解，但同时，他也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表示自己的困意已经上来。
女孩不再说话，一心按摩，按了头部然后是手臂、肩部，再翻转身来按背部。
这时，尹凡的精神由于舒适平缓而完全松懈下来，不知不觉，竟然蒙眬睡去。
年轻时，人入睡后梦很多，几乎天天有梦。人到中年后，做梦逐渐少了起来，而且梦的印迹也相对淡薄，梦见一些什么，往往印象不深，这与脑细胞的活跃程度降低有关。尹凡也是如此，由于平时工作费脑较多，做梦少一些，他倒觉得有利于脑子消除疲劳。但是这个夜晚，尹凡却先后做了几个梦。他先是梦见自己回到暑气蒸腾的河阳，在炎炎的烈日下主持一个现场会，会议开完了，可是自己却一直没离开，心里说，应该离开了，可是脚下却一直迈不开步子，因为潜意识觉得这个会很有意义，应该再开长一点时间。后来，他又梦见河东县柏树乡港阳绿色蔬菜基地的蔬菜长势良好，高升领着他去参观。高升似乎年轻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平复了不少，头上的白头发也看不大见了。他问高升：你的心情怎么这么好哇？高升回答：我不用做我不想做的事，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心情当然好了！整天开会呀，应酬呀，哪有这样每天下到田里搞研究愉快呢？尹凡心想，是啊，自己怎么一直想不到这样一个问题呢？正想着，高升转身离开他，到蔬菜地里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田头。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老尹啊，你们河阳的土地流转经验，可是你一手抓的呀，为什么去北京起草文件的不是你，而是高前呢？尹凡摆了摆手，说，你别这样说。我们的工作靠大家做，高前是书记，他能把河阳的经验带到北京去，那是整个河阳的荣誉啊。再后来，他感到一股凉爽的风从不知什么地方吹来，那风很绵长、很柔软，而自己的身体就像电视里的神话人物一样渐渐飞升，一直飞到漂浮的云层里。团团白云环绕着自己，那白云跟山里的雾气一点也不一样，它们像人的手指，优雅、细腻，给人以清凉的触觉……后来，这种触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真实到就像在现实中一样。
尹凡醒了。他发现房里的灯光比方才更暗，床头的壁灯被调到最小程度，微弱得像萤火虫发出的亮光。他的背部仍有一只手在滑动，这只手的动作是那么轻柔，比技师的按摩要轻得多，而且它不再只是手指接触皮肤，而是整个手掌展平了在抚摸。从时间上来感觉，按摩早应该结束了，可是怎么……想到这里，他忽然清醒，立即倏地转过身子，他这个动作把那只轻柔细腻的手吓了一跳，它受惊般地缩了回去。
窗外有明亮的月光穿透窗帘照射进来，把一个坐在床沿的人照成了剪影。那是一个曲线优美的剪影，静静的，像一尊暗黑色的雕塑。
醒了？那个身影说话了，原来是许倩。
尹凡翻身想坐起来，许倩却把手伸过来，按住他的身子：你躺着吧，别起来，看你疲倦成啥样了。
许倩动作的力度尽管不大，声音也很轻柔，口气却很坚决，尹凡只好听她的。
他把毛巾被拉上来，盖住身子，侧过头问，怎么，你还没去休息，这是干什么？
许倩看着他，尽管背对着窗，一双眼睛幽幽一闪，却泛出莹莹光泽。她叹口气说，我不想睡，睡不着，我就是想守着你，怕你喝醉了。
尹凡知道她这是借口，无声地一笑：我晚上才喝几杯酒，就能喝醉？你不是在场看见的嘛。
许倩的口气有点怨望了：我怎么能知道，我这不是第一次和你一块儿喝酒吗？有的人贪酒，酒兴发作快，一喝到位就醉；有的人酒精在体内散发缓慢，当时喝了不醉，要到后来才醉。你们官场上的人，不是常说“酒精考验”吗，难道这也不懂？
尹凡沉默了一下，把脑袋摇一摇，还想要起身的样子，许倩说，别动！菲菲那儿睡得挺好，我看见她睡得那么香，真羡慕呢。说到这儿，许倩嘴角微微一翘：她这个年纪，真让人怀想啊。
尹凡的确是想到了女儿，可自己没开口，许倩怎么就猜到了呢？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这两天里，不知怎的，和青青一起接触的时间并不多，交流更是简短，却感到精神上有一种莫名的愉悦。青青并不像别人，一有机会就露骨地恭维自己，也没有任何张扬的、有意引起人注意的举动。她作安排、提建议，看似那样随心，却让人感到很妥帖，山庄的事务不用说，就是自己的活动都受她左右，而这种影响又了无痕迹，让人不易察觉。她爱护菲菲，让人感到其情蕴出自纯真，是美丽女子的惺惺相惜，是年长的姐姐爱惜妹妹，是潜伏的母爱呵护成长中的孩子！尹凡甚至觉得，青青对菲菲的照拂比娄虹那种尽管无微不至却带着强烈目的性和指向性的关爱更符合自己的心意。
青青见他闭上了眼睛，伸手把毛巾被往上拉一拉，似乎怕空调的温度凉着他，却顺手将手搁在了他的胸前，停留片刻后，几根细葱一般的手指在他颈脖前的锁骨那儿上下滑动起来。
轻微的月光照耀在这几根手指上，微屈的手指就像白玉雕刻成的兰花一样，泛着晶莹的光，尹凡甚至嗅到一股芳香的气息。他的心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猛地晃动起来，涟漪在里面扩散，这让他的情绪紧张起来。
感应到尹凡心里的变化，许倩的手指停止了动作，尹凡正思虑要不要起身，许倩却猛地低下头来，把她的嘴唇准确地贴住尹凡的嘴唇，用力吻了起来。尹凡想推开她，却感觉她的嘴唇很烫很烫，就像发烧的人一样，不自觉地，他伸出的手从后面轻轻环住许倩的腰。许倩像受到鼓励，她的整个身子都俯下来，压在尹凡的胸脯上，她的双臂把尹凡的头抱得紧紧的，嘴里还发出一种轻微的呻吟声。
情节发展到这一步，再坚固的理性堤坝也会被情欲的激流所冲毁。
经过一场翻江倒海的交合，青青的力气仿佛用尽，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微闭，嘴巴半合，一只手扬起放在耳边，另一只手则搁在腹部，胸脯由剧烈起伏而逐渐平缓，却依然像潮水在高低起落。
尹凡由气喘吁吁而平静下来后，再也无法复原此前那副矜持的姿态，他用自己的手握住青青的手，青青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很快变得温热起来。尹凡顺着青青的手从肩膀到胸部轻轻地抚摸过去，然后往下，在肚脐那儿停留了一阵，再往下面探，很快，他的手接触到一丛毛茸茸的物体，那物体让他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
我们今天这是怎么了，青青？
什么，你说刚才？
嗯，是啊。
青青微微张开了眼睛：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呢。
等待机会？等我吗？
一个女孩子，她最希望的是什么？不就是把自己献给一位心仪的白马王子吗？这样的白马王子形象从古到今一直存在于千千万万女孩子的梦里，她们等啊等啊，不少人等到头发白了，心中的偶像却始终出现不了，或者出现了却不能亲近，亲近了却与之失之交臂。我算幸运的，我能够让自己的梦如愿以偿，虽然晚了点，也不可能会获得最终的结果，但我满足了—至少在今天，至少是现在，我感觉我的梦实现了，它是完美的，而且是完整的。
她说着，把身子侧过来，用一只胳膊搂住尹凡的脖颈，吐气如兰：尹……
凡，我先前叫你尹哥，现在只想叫你“凡”，你允许吗？
尹凡没有做声。
我知道，这样可能不合适，但是，不合适我也要这样叫，哪怕就叫这一回。
听着这个美丽而能干的女子如此吐露心声，尹凡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把青青揽到怀里，青青立即像一只乖巧的宠物狗一样蜷了起来。
月光的角度已经偏移，夜显然已经很深很深了。
真想放弃一切，就这样一直到永远—青青用一种近乎梦境的语气呢喃着。
是啊—可是不行，那是不可能的。尹凡警醒过来：几点了？他问。
青青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兀自躺着。尹凡轻拍她的背，说，起来，穿起衣服，别凉着了，啊？
青青扭动一下腰肢，慢慢爬起身来。月光从浑圆的肩头落下，她胸前一双小巧而饱满的乳房如花蕾轻轻颤动。她看着窗外的月色，回头瞟了一眼尹凡，尹凡发现她的眼睛里，一抹既像火花又像泪花的晶莹亮光一闪而过。
捡拾起床头凌乱的衣衫，从内裤到乳罩再到外衣，青青一件一件缓慢地穿着。穿好后，她弯曲手臂一看表，用极细的语音说，天要亮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了，你抓紧时间睡一会儿，还可以睡上三个钟头。我告诉了他们早上八点开饭，七点半服务生会叫醒你们。
我出去了，菲菲一直睡得很安静，你等会去看一眼，千万别弄醒她。
说完，她像一只猫一样悄悄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