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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摩滇

“楼薄?”孟珏猛然转过身来,眼中尽是不信的神色,“她在中羌?”

一个劲衣长靴,身着软甲的男子拱手道,“是我们在那里的细作刚刚送来的鹰信。赵将军让我火速来告诉孟公子。”

“确定是她吗?”

“据鹰信所述,八九不离十。孟夫人不小心触犯了楼薄的殖神,险些被楼薄的头人火祭……”

孟珏疾步上前,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是一凝。

“孟公子莫急。楼薄的老释比为人宽厚,已止住了火祭,他们暂时被押在寨中……”

“他们?……还有谁?”

“鹰信言简,没有说清楚。似乎有人与她同行。”

孟珏的眸子凝在虚空之中,神色几度还转,而后轻轻道:“总算没有卷入西羌战火之地。”他抬目向身前的那名军吏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冯军侯相告。往下的事,云草堂会接过手来,我也会即刻前往楼薄。请代我向赵将军表达感激之意。”

冯琸却立在原地动也未动,沉吟了一下方道:“赵将军遣我来,还有一事。从陇西各郡调来的一万骑兵已近集结完毕,不日便会开拔,进驻西部都尉府,孟公子一定知道,就是龙支城。”

孟珏淡淡看了一眼冯琸,“龙支城深入羌地前沿战略要地,自武帝时被设为西部都尉府,典兵禁,备盗贼,理边贸。赵将军若要与羌人一战,龙支城自然是进驻的首选之地。不过……听说那一带已被羌骑所占。龙支,现在完全是一座孤城。”

冯琸的脸上露出敬佩之色,道:“孟公子果然博闻强记,那一定也看得出此行的路程虽不长,却要西渡黄河,穿越羌人掳略之地,汉军极易在途中受袭。”冯琸再次颔首抱拳道,“赵将军特遣我来请孟公子以幕僚的身分进入赵将军的帐下,随赵将军同入龙支城。”冯琸停了停,又道,“我知道孟公子曾官至朝中的谏议大夫,还做过太子太傅,现在做赵将军的幕僚恐怕屈才……”

“不过都是虚名而已。”孟珏淡淡道,明白了冯琸真正的来意。他的确已允诺助力赵充国,云歌的行踪终于有所突破也的确仰赖了赵充国在西北经营多年的谍报网络。然他此刻心早已飞至楼薄。孟珏沉吟了一下,道:“容我先把她接回汉地,再追上赵将军入龙支可好?”

“战场之事等不得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孟公子已经反悔过一次,还是不要再令赵将军心疑为好。”

孟珏的眉间薄云微浮,却也没有说什么。

冯琸见他不语,又道:“孟公子刚才让在下转达对赵将军的谢意,其实孟公子最好的答谢方式便是接受赵将军的邀请。我听说孟公子与羌人有些渊源,向来主张以怀柔之策处理汉朝边界之事。赵将军这次虽为征伐羌人的主帅,其实也有以威震敌,少动干戈之意。恐怕与孟公子的所想不谋而合。”

孟珏的心底微微一动,面上却未现声色,似顾左右而言他道:“我离开朝堂已远,对汉朝边境之策已不再有什么想法,倒是觉得开拓西羌的商道通达西域,对现有单一的河西商道是一种补充。”

冯琸见他忽以商贾之利论述此次伐羌的意义,不由愣了愣,“孟公子这是答应了吗?”

孟珏道:“此事容我斟酌一下,一会儿便会遣人入营答复。”

“恭候公子佳音。”冯琸见他已无意多说,便抱拳退行而去。

孟珏步出屋外,孤身立于暂住的院落中,望着此刻流云淡淡的南天不语。那是中羌的方向,楼薄的所在。那个绿衣的人儿为何总是一再逃出他的羽翼所及之处。她的心还是一意要忘记他吗?还是她已经忘了他?她与何人在一起?那楼薄的释比能将她护到云草堂的人抵达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孟珏转回身去。看见二月手中拿着一个女子的包袱趋身近前,“九月的人刚把云姑娘落在客栈中的包袱送来。”

孟珏接过那包袱,轻轻打开,见几件简单的衣物中裹着一只紫色的玉箫。那曾经血染的斑驳已经被岁月模糊了边界,溶于那纯净的紫色中,看上去倒似是天然形成的梅纹一般。他不觉叹了一声,吩咐道:“速速让九月入中羌的楼薄部落,营救云歌。楼薄的头人和释比之间关系微妙,让九月务要行事得当,以保万无一失。你也迅速带人马前去应衬。”

“是。”二月俯首,又抬头问道,“公子不去吗?”

孟珏没有直接回答他,手中握着那竹箫踱了几步,方道:“你走之前再去一趟赵充国的行营,找到冯军侯,告诉他,我不会以幕僚的身分入赵充国的帐下,而会以军医的身分随行。另外,丙小姐的针治尚未结束,此去龙支孤城归期难定,恐怕不得不带丙小姐一同前往。具体安排,请营中人斟酌。”

“是。”

※※※※※※※※※※※※※※※※※※※※※※※※※

“是那族中老释比放了我们吗?”

“是。”

“为什么?”

“他相信了我的话,相信我们不是汉人的细作,也不是匈奴人的探子。”

“怎么就相信了呢?”

“为什么不相信呢?”

“可牟西就不信啊。”

“那些楼薄的女人们不是都替你求情吗?“

“那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放我们?”

“楼薄族中对我们的事情有分歧,这样老释比也不必为了我们的事与族人失和。”

云歌不再问了,低头和骥昆并行在各自的马上。她知道骥昆定是有些实情没告诉她。也许他是羌人,而她是汉人,有些话他不愿告诉异族的人吧。等她再抬起头来,却看到骥昆一双褐金色眼睛正溜溜地盯着她,再仔细看又好像有些歉意藏在眸子的后边。

云歌冲骥昆笑了笑,又问道,“那你给我的那把匕首又是怎么回事?老释比举着那匕首对楼薄人说的又是什么?”

骥昆沉吟了片刻,道:“他说的是这把匕首的名字:犬牙。犬牙的上面有一个血封的契约,那是一个羌族的勇士都知道的契约。”

“什么契约?”

“执此匕首者,只要是单人抗敌,便可保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原来是这样。“云歌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不解道,“为何牟西不遵守这个契约呢?”

“草原这么大,既有骏马和飞鹰,也有豺狗和灰狼。同样,真正称得上勇士的人也不多,而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懂得约定的意义,才能守护约定。”

云歌点了点头——的确,牟西的功夫也许了得,能不能称得上勇士却是另一回事。

“你怎么会有这把匕首?”云歌又问道,“是你家中的祖传之物吗?”

“是我……”骥昆猛然止住了话头,低眉迟疑了一会儿,方道,“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云歌抬头看了一眼骥昆,笑着点了点头。骥昆也笑了笑。两个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语。两匹马儿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不急不缓地行进着。

“云歌,来日我一定会告诉你这把匕首的事的。”

“嗯。”

“我们会再来楼薄祭拜碉楼的。”

“好。”

“云歌,我们还会捉一只羊来试验你的菜谱的。”

云歌笑起来,知道骥昆误会她了,以为她的寡言是因未能如愿而使的小性。也许她曾是那般娇嗔嗔的女孩子,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的云歌了。云歌这样想着,脸上笑意中就慢慢浮起了一层沧桑。

“我不喜欢你这么笑,昨日在楼薄的火祭时,你也是这样笑的。”骥昆的声音忽然从耳边传来,一改他一贯的疏朗豁达,竟带着些许责备之意,“你应该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笑。”

云歌有些愠怒,胸口也有些起伏。他有什么权利这么说她。就因为他帮了她这一路吗?可他到底帮了她这一路啊。

云歌压住气转过头去,看到骥昆年轻的脸上竟也薄有几分怒意,却不像是对她,而似是为着什么旁的人旁的事。云歌忽然失了怒气,笑道:“骥昆,我们一直没有互问过年岁呢。我应该长你两岁吧。”

不想骥昆褐金色眸子锁在她的脸上,眼中的怒意却更盛了,“长我两岁又如何?……我娘比我父……父亲年长三岁呢。”

云歌失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骥昆沉默了一下,又紧追不舍地问道:“是因为你那个陵哥哥,你才总是这般心事重重吗?”

想不到他竟这般直截了当,云歌勒住马,盯着骥昆道:“是又如何?你这般年纪,又在草原上这般自由,怎会知道天人永隔的伤痛。”她的脸上带着怒容,眼睛却已湿润了。

“可我总觉得你心中还有别的秘密,令你悲伤。”骥昆看到她眼中的泪意,按压住了自己的情绪,而后他轻声道,“如果我的女人在我死后如你这般,我宁可她从未遇到过我。”

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只一前一后赶着马默默而行。

草地忽然擂鼓一般振动起来,云歌的马儿焦躁起来,不规律地踱着蹄子似是受惊一般。

“有追兵。”骥昆侧耳听了一瞬,低低道,“人不少。”

云歌诧异道:“我们不是离开楼薄已经很远了吗?”

“我们得分开跑。”骥昆没有回答她,简单道。

“分开?”

“对,我们把马换了吧。”

“换马?”

“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重复一遍吗?”骥昆皱了皱眉,催促道,“快!没时间了。我是羌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骥昆说着已经跃下了他的黑鬃马。云歌无奈只好也跳下马来,却迟疑着没有移步。骥昆走上去,不由分说将云歌推上黑鬃马的马背,又面无表情对她道,“你在,我反而解释不清。”他说罢扬手在那黑鬃马的后臀上狠狠打了几下,马儿载着云歌风驰电掣而去。

“骥昆,我们在哪里会合……”云歌的声音被驮远了。

“我会找到你的。”一个会心的微笑出现在骥昆的唇边,而后他翻身跃上了云歌的马。

只是一阵风的功夫,百十个骑马的头缠叠布的青衣羌人就从骥昆的身后弧围而上。他们把骥昆围在马队的中央,却并不攻击他,而是交错着驰马绕圈,一时间尘土飞扬。骥昆伏身抚慰着受惊的马儿,时不时凑近马的耳边低语着什么。

交错而驰的羌人马骑渐渐放慢了速度,又闪分而开,一青一白两个羌人男子策马从那分口处走入圈中来。青衣羌人生得人高马大,手里握着一把弯刀。白衣羌人身量不大,但却秀骨临风,单手提着一只白色的小弓弩。他的头上虽缠着白色的叠布,那叠布却在两耳处缀连起一块白色的方巾遮着脸的下半部。一双秀目傲然闪露在方巾之上。

骥昆在马上慢慢直起了身子,右手抚肩行礼,道:“羌人骥昆借道摩滇。”

白衣羌人在马上凛然未动,只低眸斜睨了一眼骥昆的坐骑,秀目再飞起时便带了几分藐意。

骥昆也扫了一眼白衣羌人座下的那一匹枣红驹,道:“这是安息来的马种,怕是摩滇普通牧人养不起的。”

白衣羌人眸子微微一震,却未回答,只用眼角示意了一下身边人。

青衣羌人遂皱眉道:“你的马虽一般,辨识骏马却像是行家。你可是来参加赛马会的?”

骥昆微微笑道:“摩滇的赛马会规格高贵,岂是我等普通牧人能参加的。”

“既然你知道摩滇的赛马会,那就是知道赛马会的规矩了。”青衣男子傲然道,“路过的骑手必须主动到族中禀报,若是没有禀报而被擒到,就得在部落中服役三月。”

“听闻是为了防止宝马匿名参赛,破了你们部落长胜的规矩。”骥昆轻笑。

“你……”青衣羌人恼羞成怒,提起弯刀纵马向前。白衣羌人微微抬手,青衣羌人又愤愤然地引马退回原地。

“是我冒犯了。”骥昆敛起讽意,垂首道,“我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我的马也不过是凡种,不配参加如此高贵的马赛。请你们放我通过摩滇。”

“这个由不得你。”青衣羌人露出一丝冷笑。

外圈的羌人马骑立即收拢而来,将圈中围得是密不透风。骥昆环视四周,忽然抬手扯下了身上的坎肩,遮在浩门马的眼睛上。而后他将手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又怪又长的唿哨,围拢上来的马都似着魔般乱步而驰起来,有的扬蹄嘶鸣,有的四下乱开,也有的撞在一起而后惊蹄而去。青衣羌人也左拉右拽,努力控制着自己躁动的坐骑。连那浩门马也在原地乱踱起步子,不过由于眼睛被骥昆蒙住,才没有跑开去。唯有那白衣羌人的枣红驹纹丝未动。

“果然好马。”骥昆轻赞。

说话间他已一个扬手将坎肩从浩门马的眼睛上撤去,而后扬鞭向外冲去。白衣羌人策马扬鞭紧追而来。青衣羌人也终于笼住马首,提起弯刀紧随而来。

可惜浩门马实在是跑不快,骥昆很快就被两人人追上了。

白衣羌人先至,却并不靠近,而是在几丈开外平行而驰。青衣羌人后至,追上之后却是举刀便砍。骥昆也迅速在马上抖刀出鞘,迎向砍来的刀锋。那青衣羌人虽然彪悍,身手却并不灵活,加上马势横冲,常常大力劈空或是躲闪不及,没有几个回合就被骥昆凌厉的刀法逼得只有招架之力。骥昆乘胜追击,长刀正上下翻滚,游走得龙吟虎啸一般,忽听冷箭鸣风从侧面震耳而来。骥昆挑刀挡开一道白色的闪电,座下的马儿却前蹄一软向前栽去。巨大的惯性推着骥昆向前翻滚,坠下马去。着地的一瞬间,他瞥到马儿前腿上插着白色的羽箭,瞬间明白射箭人方才是一矢两箭。他就势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住身子弹身跃起。青衣羌人却已一路追来,跳下马背用刀指向他。白衣羌人也策马近前,白色方巾上一双秀目傲笑着扫向骥昆。

骥昆沉了沉眸子,把手伸向衣襟中,“实不相瞒,我是……”

“两个打一个,还暗箭伤人。羞不羞。”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从高处传来。

“哎……”骥昆低声轻叹,手又从衣襟里褪了出来,眼睛里却不能自已地绽出笑意。

黑鬃马载着云歌从两个羌人的背后出现了。那马儿认出主人正被人以刀相胁,嘶鸣不已,撒蹄冲向青衣羌人。青衣羌人丢开骥昆,挥刀向黑鬃马扬去。

“柯撤吉,”白衣人忽然脆声喝住了青衣人,“摩滇人不伤骏马。”柯撤吉收刀恨恨地撤到一旁。骥昆和云歌这才发觉那白衣人原来是个年轻的羌人女子。

“原来是个姑娘啊。”云歌做了个不屑的表情,道,“那就不计较你放冷箭了。”

黑鬃马载着云歌走近骥昆,俯颈蹭着骥昆的脸。骥昆也半跪而起,用手拢住马头上与马儿亲热着。

云歌含笑而望,再抬眼时,却见那白衣女子的眼睛正在自己的身上上下打量——先看了看她学羌人辫起的发辫,又瞧了瞧她脖子上戴的珠串,最后目光落在了绿色的毡衣上。

“汉人。”那白衣女子用汉语道,眼中却充满了鄙夷的神情,“汉人女子大多娇弱,你这等人物也算是罕见了。”她的眼睛又转滑向草地上的骥昆和黑鬃马,“本来放了你们也没什么,可既然你有这么好的一匹好马,就非得来我们族里赛一赛了。”白衣女子掉转马头似欲离去,走了几步又收住缰绳,道,“你若赢了比赛,就放你们两个离开,若输了就永生在摩滇为奴吧。”

云歌被气得怔了一怔,正要作势还口,忽然看到远处上百名羌人马骑正围拢而来。白衣女子笑着吩咐一旁的柯撤吉,“两个都带回族中,好生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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