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羽辰会救我。
那天夜里他把我反压在身下那一刻,我看到他满是鲜血的脸,血染红了他的头发,淌下来,那么触目惊心。他的肩膀还有伤,可他的手却固执地护着我的头部。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他眼里隐忍的痛苦和疼惜,那毫不虚伪的眼神,弥漫着空旷的伤悲。
我以为他不会的,我以为他除了姐姐谁也不会关心的,我以为在我对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之后他会厌恶我的。
可是,他却救了我。
我再也恨不起来了。现在才惊觉以前的我有多么任性多么蛮横多么无理。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他没有回答,而是倒在我的身上。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他失血过多了,他……会不会有事?
“岳香!”爸爸嘶吼着。
我抬头,边看到岳香那个可怕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过来,捡起残留着羽辰血的剪刀狠狠刺下来!
砰!
一声枪响,在寂静的花田里回荡。
岳阿姨的手被子弹打中,血肉模糊。她疼得抓狂,痛苦地嘶喊。爸爸抱住了她,努力使她保持冷静。
那把剪刀,掉在离我不到一寸的地方,血迹斑斑。
岳阿姨说的对,林峰白不会乖乖让她杀的。我们怎么忘了呢,这个曾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男人,警觉性不知比我们强多少倍。他一直在远处冷眼旁观,找机会果断下手。他救了我,可是我不会感谢他的,是他将一切搞到如此悲惨的结局,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介入到姐姐的生活中来。他对姐姐的爱和歉疚,不过是害了她而已。当初如果我再坚持一些,不让姐姐跟他走,就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警察和医护人员很快就到了,他们把岳阿姨和羽辰送上救护车,我、爸爸、林峰白则被带到警局录口供。
录完口供后,我和爸爸赶到医院,林峰白因为枪支问题被拘留。
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们,岳阿姨在手术室里发疯,用手术刀自杀了。
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站在走廊中央,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灯,许久之后他才轻轻说:“哦,知道了。”
哦,知道了。
多么无所谓的话。可,这是爸爸说的,所以并不是无所谓的。岳阿姨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无论她有着怎样的过去,无论她是否有精神病,她都是爸爸守护了十几年的人。
我无从考据岳阿姨是真疯还是假疯,那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她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女子。爱得轰轰烈烈,恨得轰轰烈烈。她有多爱爸爸,就有多恨林峰白。作为母亲,她无疑是不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可我无法评判她什么,她只是一 个爱恨到极致 不惜毁灭的女人。
所以她毁灭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爸爸靠着医院走廊的墙壁站着,低着头。我第一次发现,他其实也是个脆弱的人。英俊的脸上满是苍白,双目无神地睁着,很缓很缓的喘息声在安静个走廊里发出厚重的鼻音。
我张了张口,劝他:“老头,你要不先回去吧?”
他缓缓摇了摇头,说:“小爱和羽辰还在里面抢救,我是老师,怎么能离开呢?”
就是这种心情吧?妈妈病危的时候,他想回来却只能陪在学生身边,履行老师的职责。一定很矛盾、很难过吧?我该理解他的。
整条走廊就我们两个人,垂着头,双手插兜站在那里。死寂的空气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
我讨厌这种感觉,让我联想到妈妈病危时,我就是这样在手术室外熬过好几个小时,结果手术失败,妈妈去世了。我怕这次也是这样。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问爸爸:“是不是该给羽辰家打个电话?”
爸爸抬起头,看了看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低沉的声音在走廊里格外响亮:“喂,是羽先生吗?我是羽辰的班主任。他出了点儿事,现在在医院抢救……”
爸爸的语气里满是愧疚。自己的学生被自己爱的人伤成这样,多少有些无地自容吧?我该怎么安慰他呢?话出口,却成了:“老头,别伤春悲秋的行不行?我看着心烦。”
他苦笑一声:“臭小子……我可是有思想有道德有教养有素质的园丁,不伤春悲秋怎么对得起中国文人对四季变化的感慨呢?”
终于恢复正常了。
我咧嘴一笑。他问我:“吃东西吗?我帮你买点吃的。”
“冰淇淋吧,这大早上的,你上哪儿吗?”
“绕遍大街小巷还买不到冰激凌?”他甩甩手,朝外面走去。我知道他需要发泄一下情绪,没有拦他,由着他去。
羽辰爸爸来的时候,已经早上七点多了,手术还在进行。他是和Adonis还有林峰白现在的妻子一起来的,怪不得一直看不到Adonis的人影,原来他去姐姐的家属了。
林峰白的妻子支付了手术费用,陪我们一起等。看她的样子,Adonis已经把这些解释过了。
林太太是个典型的贵妇人,优雅随和的气质,大方端庄的举止,说起话来也是彬彬有礼,应该很好相处。她一直很紧张地盯着手术室的门。羽辰的爸爸已经在外面和爸爸谈过了,爸爸没有同他一起回来,我可有点担心了。
几个小时的手术仍然没有结束,我疲倦地倚着墙。昨天大家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现在却在冷冰冰的手术室外承受着恐惧、悲伤与焦虑。
爸爸很快回来,手里拎着不知从哪儿买的草莓冰淇淋。他递给我,已经化了少许。我不介意,打开便吃。
冰凉的物体滑过喉咙,心同胃一起冷起来。
我第一次有了讨厌吃冰淇淋的感觉,像吞了一块冰,整个人都冷了起来。
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大家围了上去,我站在原地不动,依旧慢吞吞吃着我的冰淇淋,耳朵专心地听着医生的话。
“男孩伤势较重,暂时脱离生命危险。马上送去重症看护病房,观察四十八小时再说。”
“女孩脖颈处的伤口触及声带,伤口虽然已经缝合,但从此可能会失声。”
手中的冰淇淋“啪”地掉在地上。
失声……失声……会变成哑巴吗?
他抬起头,林太太已经晕了过去,Adonis扶着她,羽辰的爸爸在询问医生一些问题,而爸爸则走向我,从地上捡起冰淇淋的杯子强作镇定地批评我:“不要破坏环境。”
我拍掉他手中的冰淇淋盒子,大吼一声:“不!我不要这样!不要!”
整条走廊回荡着我近似咆哮的呼喊。护士提醒我:“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我颓然跌坐在地,耳边充斥着刚才医生的话:“但从此可能会失声……失声……失声……”
怎么会这样?
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姐姐,我奉为天使一样的姐姐,她不能说话了,不能喊我的名字了……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高三,我在学校繁重的复习任务中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凭着全市第一的高考成绩稳拿了重点大学的保送名额,但我还是申请了荷兰的一所大学,如期录取。
在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羽辰在伤愈后留下了短暂性失忆的后遗症,失去了部分记忆,姐姐也在被他以往的过往之列。不得不说,这件事对姐姐的打击很大。她出院后听从继母的建议学了手语,可她并不喜欢用。从那以后,她经常坐很远的车来清阳来看我,拉着何楠、英英,四个人坐在操场的栏杆上看天。
失声后的她无疑是安静的,连笑容也失去了原有的天真灿烂,总是在一旁微笑着看英英和何楠的打闹,微笑着看我画画,微笑着看Adonis最新的MV。
Adonis最近的专辑有个令人心痛的名字——《用他的眼睛来看你》。
姐姐渐渐地沉静地发呆,时常抱着我送给她的相册看里面的每一张照片,会帮我买冰淇淋,还总是用手指触摸我画的那些天使图,总是,站在花田里,望着羽辰家的方向出神。
花田里那些绽放着的明艳的花朵,生长在浸染了羽辰鲜血的土地上,香味依旧,仿佛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不过是场梦。可是啊,那梦却被现实击得粉碎。一切都不一样了。
羽辰上了大学,今年暑假回来了,姐姐始终没有勇气踏进羽家的大门。她对羽辰的爱与愧疚都不允许她再打扰羽辰。她说,如果没有她,羽辰不会卷入这场是非里,不会受伤。可是啊姐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忘记你啊!
医生说他是因为后脑受了重创,淤血压迫神经造成的失忆,而那重创,是他为了救我而受的。
所以,我才是破坏他们的罪魁祸首吧?
有后悔的机会吗?我宁愿我没有那么任性地恨羽辰,宁愿他像以前一样给姐姐送热水披大衣。
我所厌恶的一切都成了真,我是负罪的人啊!
我是带着姐姐一起去荷兰的,纪雅风要去法国进修钢琴,飞机比我们早一班。
我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她不同意,她说:“隋忆,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是在和你玩游戏。我会等你从荷兰回来的,也请你等我在法国毕业。”说完,她坚定地上了飞机。
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是否爱过这个骄傲优雅的女孩,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很爱我。
看到羽辰和姐姐的样子,我想我该珍惜纪雅风吧?
登机前偶然碰到旅游回来的羽辰和羽雁兄妹。
似乎是得到了羽叔叔的叮嘱,羽雁只是朝姐姐眨了眨眼睛便回过头去了。羽辰也是没什么表情。
错身而过的时候,姐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硌得我生疼。
“等等!”羽辰突然跑了过来,盯着姐姐问:“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总觉得你很熟悉,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
熟悉么?原来即使失去了记忆,你也记得她的味道,你当初,爱她爱到了怎样的地步呢?
姐姐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羽辰可能觉得刚才的问话有些唐突,礼貌地道歉:“那真是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些许迷惑离开。
登机后,姐姐枕着我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晶莹的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掉进我的脖子里。
荷兰,那个郁金香的国度。
我会在那里为你画最美的天使,会给你全世界满溢的幸福。从今以后,就由我来守护你吧。
郁临歌,你看到了吗?我也可以是天使,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守护在她的身边,我们两个人,会永远守护着她,帮她得到幸福的吧?
你,在天堂,会看着我的吧?因为,我们是如此地爱着她呢!
那么,请你见证,我会帮她找到幸福,直到郁金香全部凋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