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从车窗外吹进的风已经很冷了,有些不符合南方的凛冽。汽车在柏油路面上飞速行驶着,在前面车灯的照射下,城郊花田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和Adonis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两只手电筒,向花田边外的一座小别墅走去。
隋忆站在别墅的门口等着我们。他手里也拿了一只手电。看到我们过来,他指着别墅的客厅对我们说:“姐在里面,你们把她带走,或者看住她别让她出来。我爸爸到田里去找岳阿姨了,我现在正要赶过去,你们对这里不熟悉,别跟来了。”
隋忆现在的样子,竟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
走进客厅,一个老爷爷坐在爱的对面跟她讲话:“小爱呀!爷爷讲了这么多你怎么听不进去?你爸爸和你妈妈的事总要解决的嘛!你跟去做什么?这大半夜的,你在花田里迷了路,谁管你呀?”
“可他们刚才在吵架啊!”爱急得站起来,“我不放心!”
我忍着气责怪她:“爱,你怎么跑出来了?知不知道我们很担心?”她看到我和Adonis,只是回答:“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Adonis马上给纪雅风打电话报平安。
我则坐在沙发上攥着爱的手不让她乱动。爱很不安稳,她求我:“辰,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啊!以前爸爸说妈妈有问题,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恐吓他。我怕妈妈会做出什么事来!”
Adonis走过来问她:“小爱,你说岳香给你爸爸打电话恐吓他?真的?”
“真的啊!”爱急得哭出来,“她说她是故意装疯的,她要杀了爸爸,抛弃我们也是故意的!”
看得出来,林峰白对爱很好,爱这么在乎他。可岳阿姨……她真的是装疯吗?她怎可能在精神病院呆了十六年都没事?或者,这本身就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她怎么恐吓你爸的?”Adonis比我年长,自然比我冷静得多,他问爱时,全身散发着一种睿智的气质。
“我!她用我威胁我爸!”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几乎是喊出来的,“就因为这样,我每一次外出都是他亲自接送的,今天也是爸爸送我去看演唱会的。”
很尴尬的沉默。
隋爷爷为我们倒了三杯果汁,却没人动。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我问爱:“你很岳阿姨吗?”
爱惊了一下,随即把头埋下,不说话。
岳阿姨抛弃了他们姐弟俩,不认她,如今又利用她去威胁林峰白,应该是恨她的吧?
“不恨。”爱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她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我听隋忆说,她跟隋老师本来是很相爱的一对,可因为我爸爸对她……一切都毁了。她的幸福、她的自尊、她的信仰,全部都毁了。她很要强,无法若无其事地留在隋老师身边,她其实才是最可怜的人。留我和临歌在身边,只会让她觉得羞耻,她抛弃我们,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我一直觉得爱是个宽容的人,现在的她,脸上无意地散发着一种神圣的光晕,令我眩目。
“糟了!”爱突然站起来,急得惊叫,“妈妈的皮包里会不会有刀?”
隋忆的爷爷正在这时给我们端来一些水果,笑着问:“什么刀啊?水果已经切好了!修剪鲜花的剪刀倒多得是,你们要?”
“什么?!”我们三个同时惊叫出声。我抓着隋忆爷爷的胳膊急忙问:“您这里有很多剪刀?花田里有吗?”
隋忆爷爷被我弄疼了,抽着气咬字:“有啊!防止工人遗忘,花田边上的固定地点都有几把备份的。怎么了?”怕我们不相信,他还特意强调:“上次岳香还过来帮我修剪花枝呢!她老是忘那剪子,我就把放剪刀的位置告诉她了。说真的,她的花修剪得很不错呢!不过,她……天呐!她该不会用那个东西砍人吧?”
还不等他说完,爱已经挣脱了我的手跑了出去。我抄起桌子上的手电就追了出去,Adonis紧随其后,他一边跑一边报警,也不管隋忆爷爷在客厅里大呼小叫。
爱以前来过这里,比我们熟悉地形方向,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天上没有月亮,现在才凌晨一点四十,我们的手电在花田里晃来晃去,根本找不到人。这些平日里鲜艳美丽的花朵此刻却成为了我们的障碍,不能踩坏,只能小心翼翼地在一条条小道上探索着前进。
呼喊声在黑暗而阴冷的夜里被风刮得弱下来,听不到回应。我和Adonis却迷了路。
“郁金香!”我忽然想起爱和岳阿姨都很喜欢郁金香,岳阿姨会不会把林峰白引到郁金香花田去了?我向Adonis求助:“Adonis,天这么黑,我们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你以前是盲人,嗅觉比常人敏锐,能问到郁金香的味道吗?”
Adonis听了我的话,依言逆风站着,缓缓地做着深呼吸,我只能寄希望于他。
过了一会儿,Adonis转过来对我说:“这面没有。郁金香应该是在顺风的方向,我们往那边走,应该可以找到他们。走吧!”
对于Adonis,我一直都是信任的,或许是因为他曾照顾过临歌吧!于是我们打着手电,继续向另一个方向进发。两旁栽满了玫瑰,再向前些是康乃馨。我们加快了脚步跑开来。
前面果然是一片茂盛的郁金香花田,浓郁的香味在夜风中弥散开来,再深入些,已经能清晰地闻到了。
Adonis停下脚步,指着花田边地上的一个黑影犹豫地喊了声:“隋忆?”惊讶之余不容我多想,身体已经自动跑了过去,果然看到了倒地昏迷不醒的隋忆。他的脸色有些泛青,身上幸好没什么伤,大概是被谁打晕的。
我使劲把他摇醒,喊他:“隋忆!隋忆你醒醒!”
他动了动眼皮,终于清醒过来,看到我们连忙挣扎着坐起:“快!快去找岳阿姨!她身上有剪刀,追林峰白去力量!刚才我爸爸追过来,不要我多事,就把我给打晕了!快去找他们!”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安强烈地扩散。岳阿姨果然拿了剪刀!
隋忆正准备动身,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立刻大声斥问:“我姐呢?你们不是看着她么?出来干什么?”
Adonis无奈地解释:“小爱听说岳香拿了剪刀就跑了出来,我们跟丢了。”
隋忆跳起来,狠狠地吼:“我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们没完!”说完也不理我们便飞快地向前面跑去。
我们只好紧紧跟上他。
找到爱的时候我们吓了一大跳。
岳阿姨把剪刀握在手里,刀刃处紧紧抵在爱的脖颈一侧,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左手勒着爱的脖子,向她对面的林峰白叫嚣:“你有本事过来啊!现在你女儿在我手上,我只要一动她就会死,你来啊!”
他们站在花田中央。隋老师站在林峰白的旁白,发白的脸色满溢着担心和焦虑。他急急地劝着:“岳香你别胡闹!小爱也是你的女儿啊!”
“女儿?”岳香冷笑着,原本娇俏的脸此刻格外阴厉,“就因为她是我生下的孽种?不!她才不是!她是那个混蛋留给我的耻辱!我恨她的出生,恨她的存在!她现在竟然跟那个丧尽天良的男人在一起,她才不是我女儿!”
看着几欲疯狂的岳阿姨,隋忆气得想冲出去,却被Adonis拉了回来。
林峰白向前走了一步,对岳阿姨说:“岳香,我知道你恨我,但这和小爱没关系,你放了她,有什么你冲我来就好。”
“冲你?”岳阿姨嘲讽一笑,“你别把我当傻子!你会乖乖等我杀你吗?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是怎么因你而死的!你毁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她才剪刀在争吵中已经割到了爱的脖子,殷红的血液渗了出来。我的心一沉,岳阿姨疯了吗?居然来真的?
Adonis拉着我的胳膊,示意我和隋忆从后边的花田绕到她身后。隋忆带着我们摸着一条小路穿过去。
郁金香花田后有几个温室大棚,我们沿着大棚绕到后面,离岳阿姨和爱只有三米远的距离。
隋忆拦住我们,从地上捡起一块油桃大小的石头,挥手就要扔出去。Adonis忙扯回他的手:“你疯了么?砸到岳香的脑袋的话,她会没命的!”
我拍他的肩膀:“让隋忆去吧!他的靶子一向很准,应该不会犯那种错误。”我曾经见他在学校的操场,不管什么角度都能轻易地将篮球投入球筐。
爱偏过头,看到了我们,一面挣扎着,一面恳求地向我们摆手。
她的目光很迷乱,脸色越发苍白,手指上满是挣扎掰岳阿姨胳膊时染上的血迹。她坚定地摆手,我知道她不想让隋忆冒险,也不想让岳阿姨受伤。
这个笨蛋,什么时候了还在担心别人!我都快吓死了!
“岳香,你别这样!”隋老师向岳阿姨走近了些,劝解道,“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那么执著好不好?乖乖放了小爱,我们回去,一起过平凡的日子好不好?”
“隋天,不可能了!我做不到。”岳阿姨的手因为激动松了松,她绝望地哭了出来,看着隋老师,说,“我真的没办法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留在你身边。我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天他侮辱我的情景,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人,我没有资格得到你对我的爱了!”
我已经顾不得他们说什么了,我只知道爱失血过多,已经快昏迷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我冒险从后面靠近岳阿姨,隋忆也跟了上来。
只差五步了,四步、三步、两步……糟糕!岳阿姨听到动静了!只见她握着剪刀转过身来……我迟疑着要不要上前,隋忆却不管不顾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岳阿姨手里的凶器。左手抓住岳阿姨握剪刀的手,向后用力一拽,可惜岳阿姨抓得太牢,他抢不过来。我连忙跑上前帮忙,借机拉扯岳阿姨勒爱的胳膊。这个女人的力气真大,抵抗我们的同时还用脚胡乱踢我和隋忆,手也疯狂地挥舞起来,无意中竟然在爱的脖子上划了狠狠一道,爱凄厉而痛苦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隋忆惊叫一声,发了狠去夺剪刀,眼睛里的血丝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发怒的狮子。
我惊慌之下使劲掐岳阿姨的胳膊,趁她吃痛的时候把爱拉了回来,两个人一起向后栽倒。我护着爱的身体,自己垫在爱的身下,后背压倒一大片郁金香,双手环抱着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微微撑起身子,伸手拍爱的脸,她浑身变得好冷,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左脖子处一道一寸长的狰狞伤口依旧有血不断涌出,将身下的郁金香染红了一片。
风越来越大,她抖得更厉害了。我将外套脱下来给她裹上,扶她起来。阴冷的夜风将凌晨的霜露震落下来,周围的郁金香因为承受不了我们的重量折倒一大片,残败不堪,原本娇嫩的枝叶和花苞就这样落败。
我不在乎那些花,我只是怜惜地心疼着怀里的爱。
她的身体现在好虚弱,残存的意识还停留在隋忆那里,嘶哑的呻吟传来:“辰……帮隋忆……”
我抬头,才发现隋忆的手正抓着剪刀,血汩汩地流出来,那是他的左手。上次已经受过一次重伤了,他怎么还……他的左手会废了的!
可是,我去帮他的话,爱怎么办?隋老师他们已经跑过来了,帮隋忆应付岳阿姨的疯狂举动。
Adonis向这边走来,并给120打了电话。我紧紧地抱着爱,撑着站起来,从衣兜里取出平时用的手帕帮她按住伤口。Adonis也递过来一块。
我将两条手帕绑在一起,续了长度,将她脖颈处的伤口简单包起来,不然会被冷风吹得感染。
远处的柏油路传来警笛的长鸣,紧接着就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Adonis将爱背起,要我为他打手电。与此同时,隋忆的一声慌乱的大叫拉回了我们的脚步。回头,恰巧看见岳阿姨疯了似的踹开隋忆和隋老师向我们这边跑来。
Adonis率先反应过来,拔腿就向马路方向跑。前面是温室大棚,沿着它准能出去。
“小心后面!”隋忆大声提醒。
再次回头,就看到一把血淋淋的剪刀迎面飞来。我下意识推开不方便回头的Adonis,重心不稳向前倒去,头正好撞到大棚的铁架上。
脑袋一阵轰鸣,却感觉不到疼痛,已经麻木了。有液体自额上流下,淌过眼睛,冰凉而黏稠的触觉,鼻端闻到淡淡的血腥气。肩膀出被剪刀刺了一下,这才惊觉刻骨的疼痛,左手自发地捂住肩膀,血从指缝见滑下。我将头埋下,而是强作冷静地对Adonis说:“Adonis,送爱去医院,我留下来帮忙。”这样说的时候,还要尽量把受伤的肩膀压低。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血滴在大棚的塑料布上,缓缓滑落,渗进泥土里,为茂盛生长的几棵杂草染上一抹血色。
“可是……”他犹豫不决。
“走啊!”我吼他,膝盖已经快撑不住了,他再不离开,我就会昏过去的。
他一跺脚,顾忌着重伤的爱,只好先离开。
隋老师拉着岳阿姨,死命抱着她。隋忆跑过来拍我的肩膀:“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的肩膀往下一沉,整个人也瘫倒下来。疼痛越来越强烈,伤口的血越流越多,意识也涣散开来。
隋忆扶我翻了身,看到我的脸和肩膀上的伤,大吃一惊:“羽辰!羽辰你怎么了?”
我在他的摇晃中隐约看到他身后的岳阿姨挣脱隋老师,从地上捡起隋忆之前丢掉的那块石头向这边扔过来。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隋忆反压在身下,后脑勺被石子击中,在隋忆惊恐的目光中,无力地倒下……
手边,是已红了的土地。
那些娇艳美丽倾吐着芬芳的花朵,在鲜血的滋养下会不会开得更加绚烂?为什么这片孕育着美丽的郁金香花田会上演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剧情?
隋忆的声音在耳边响:“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东边的山峦下隐着的太阳散发出来,一点点驱散这黑暗的夜晚里的阴霾。
好疲倦,疲倦到无法再睁眼。
身边的一切开始模糊……
似乎听到一声枪响,接着,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我无数次想像,我和爱的重逢会以什么方式结尾?现实残酷地告诉我,我们注定以悲剧收尾。
我在一个混乱的空间里来来回回地奔跑,那里有很多扇门,我推开其中的一扇,看到了我和爱初次见面时她安静的睡颜;推开第二扇门,看到我们在宴会上跳舞,她笑得那么甜蜜;推开第三扇门,我在马路边抱着她,同她说话……
一幕促场景不停地转换,我的脑袋胀得像要炸开,她的笑脸、她的声音、她的眼泪、她的坚强……脑海中全是爱的影子……充斥着、漂浮着、膨胀着……
心灵深处一直有这样一段话不断地重复着:
“别怕,我不会离开你。就算不能成为你的翅膀,就算永远无法代替郁临歌在你心中的位置,就算我只能定格在你的记忆里,我都会为了你,倾我所有:我的生命、我的幸福,甚至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