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歌不再外出了,他一个人呆在小木屋里不跟任何人接触。这样过了好几天,他来找我,他对我说:“我不要姐姐忘记我,不要。”那么倔强的语气。
一天后,我终于知道他所说的不要是什么了。他开始拒绝吃药、打针、输液,开始更频繁的昏迷。每一次醒来,他依然不肯接受医生的治疗。他要小爱像他一样昏迷,他要小爱经常记得他,他用这种方式暗示着他的存在。
我问过雅风,她说小爱休学了,好像病得很严重,总是昏迷。
果然姐弟俩都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临歌,他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拼命伤害自己伤害别人,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医生只好把他强制性地按在床上给他打镇定剂。
我不忍心看他如此沦落下去,却又无可奈何。
有一天他因为我逼他吃药而跟我大吵起来,我让所有的佣人都退出去,凭着我敏锐的听觉感受他的位置,和他大打出手。
我的个子和力气都比临歌大,但我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家里的沙发、茶几、花瓶、地毯都被我们弄得一团糟。我反困住他的手,大声吼他:“郁临歌你给我冷静点!你不觉得你这样太混蛋了吗?”
他挣扎着踢我的腿:“你放开我!”
我死死地掐着他的手腕,继续吼:“郁临歌你这样太自私了!小爱是你的姐姐,她跟你的命是连着的,你这样你以为她好过吗?你知不知道她已经因为昏迷次数太多休学了!你还可以喝药治疗,她却因为只是你的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昏迷又清醒,不用喝药不用打针却虚弱得像个病人。你这样算什么?爱她还是害她?”
感到临歌不再踢我了,也不再挣扎,安静下来。
我气喘吁吁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临歌,你也希望你姐姐能够幸福,不是吗?即使条件是忘记你,只要她幸福,不也是值得的吗?所以,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她了。”
隐约听到他的啜泣声,临歌的手变得很软,我松开他,径自跌坐在地板上。
良久,我听到临歌缥缈的哽咽的声音:“可是,哥,我好难过。”
哥,我好难过。
这是他第一次不再叫我的名字,而叫我“哥”。他一直是弟弟,不管是小爱的,还是我的。他都是那么需要别人来爱的孩子,无论他多么优秀,无论他多么坚强,都只是为了让别人更爱他一些。
可能是因为从小被父母抛弃,他心底对姐姐的依赖太强了些,强烈到不肯让姐姐抛弃他追寻幸福。他之所以那么优秀,是为了让姐姐把一切的重心和爱都倾注在他的身上。他不需要赞扬,只是卑微地渴望着,自己能够被自己在乎的人在乎着。
小爱是他最在乎的人,可小爱不在乎他了,这多让他难以接受。
我触到地板上黏稠的液体,放到鼻口,些许的血腥气。我慌乱地去摸临歌,他的衣服湿了一片又一片,我对着门外大喊:“来人!临歌受伤了……”
地板上,是散落了一地的花瓶玻璃碎片和残渣,硌得我生疼。尖锐的玻璃尖刺进肉里,也是尖锐的疼痛。
那件事过后,临歌乖巧起来。乖乖地喝药、打针、输液,乖乖地听我弹钢琴,乖乖地呆在小木屋里记日记。
他向雅风打听隋忆和羽辰,却什么也不说。
羽辰和隋忆都是那样优秀的男孩子,小爱无疑是幸运的。有这么好的男孩子守护她,该多么幸福。
临歌渐渐不爱说话,他失去了同龄孩子应有的活力与激情,他比我还像一滩死水。
某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哥,你走进姐姐的生活里吧,引导她走出我的阴影,去过她想要的生活。我想,有隋忆那样比我还优秀的弟弟,她会过得很好的。”
于是我参加了雅风的庆功宴,正式认识了羽辰和隋忆,却在那一天,活得好虚伪。
知道小爱和隋忆吵架,我多么想告诉她临歌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想起临歌的话,我却只能劝她去向隋忆道歉。这对隋忆不公平,对临歌又何尝公平?听着小爱追出去的脚步声,我又想起十一月底的那天,临歌躲在车里时冰凉彻骨的手。
明明想告诉小爱临歌多么想念她,我却只能扮演大哥哥调解的角色,矛盾的自己,虚伪的自己。
我把他们的事讲给临歌听,他只是“哦”了一声,闷着声:“他们和好了,这不是很好吗?谢谢你,哥。”我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他语气里的苦涩和酸楚。
善变的临歌又变得唠叨起来,他总是对我说:
“姐姐永远像一个孩子,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那么胆小脆弱,怕孤单,怕失去,怕寂寞,这样的她,只适合被心疼。”
“姐姐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像天使一样。”
“姐姐生气的时候最脆弱,稍微一句呻吟她就会心软,会后悔。”
“姐姐打架的时候好厉害,可她经常受伤,我不想她这样。”
……
诸如此类的话,他说了不下十次。我知道他是想让我记在心里,他想让我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后,用他的全神贯注的渗进生命里的爱去爱他的姐姐。
几天后,我坐车去雅风家的路上,司机看见了小爱招手。那是早晨,有些阴沉的天气,像是要下雨。
她说她要去学校,很急。冰凉的液体溅在我的手背上,听她担忧的语气,我习惯性地有些心疼,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帕探给她:“怎么哭了?擦擦眼泪,我马上送你去。”
后来司机告诉我,小爱并没有哭,她是跑得太急了,淌下了汗。原来她是这么细心的女孩子,能够顾及到我作为一个盲人仅有的自尊。
那一天,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我二十一年来最刻骨铭心的日子。
小爱在车上问我:“一个弃儿如果见到她的生身父母,应该是什么心情?应该怎么面对他们?”
我预感到有些不对劲,小爱却不再说话,只是趴在我腿上狠狠地哭。我无措地拍她的背,柔声安慰:“小妹妹,不哭,不哭,哥哥在,不要怕……”
原来她和临歌那么像,都一样脆弱易受伤。
那天我牵着小爱冰凉的手绕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在雨中欢快地行走。我们买了两把伞,江南小巷的那种。我没有见过,但我听过江南的丝竹,悠扬婉转的水乡风情,令人怀念。我们撑着伞在街上游荡。
小爱爽朗地笑着说我们撑伞的画面极不和谐。
我告诉她假如我能拥有三天光明,那么我只想用第一天来看调色板,用第二天来看立体模型,用第三天来看她明净的笑容。临歌说过的,小爱的笑容很美,像天使一样。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阴沉的冬雨淅淅沥沥地湿了整座城市。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小爱爽朗的笑声以及撑着的江南水乡的伞。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回家后听到急救车从家门口呼啸而过的车笛的呜咽。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进手术室之前,临歌抓着我的手请求我用他的眼角膜看着他的姐姐幸福。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宣布死亡消息时接到雅风的求救电话,小爱受伤了。
我很庆幸小爱没有随临歌而去。
但那个决绝脆弱的男孩子临歌,就在那一天离我远去,离他的姐姐远去,去到他一直不愿去的空空的天堂。
那天的雨下了一整天,我在临歌的小木屋里,彻夜难眠。
我对那个爱得自私又悲痛的郁临歌,一直以来都是像对弟弟一般疼惜着,他的寂寞颠覆了我的淡漠,是他让我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无论爱的方式是什么,爱着的,始终都是我们最在乎的人。即使消亡,即使毁灭,爱也是永恒的。
就在那一天,我下定决心,要替临歌,看着小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