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能给予我的就是用他那双龟裂的大手向苍天和黄土掘取一年四季的温饱，他一生中只知道埋头干活，没日没夜的尽一家之主的职责，挣钱养家糊口。父亲用他那永远坚毅和善的面容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沉默寡言、无怨无悔地支撑着一个七口之家。
我们生产队人多地少，一个工分只有四五分钱的收入，所以小时候家里从来没有给我们买过一件玩具。记得有一年镇上来了一位卖玩具的货郎，挑了一担用木片做的猴子翻跟头的玩具，镇上有些吃商品粮家庭的孩子比我们农村户口的孩子要幸福得多，他们能买得起，看着别的孩子拿着玩具玩耍，我和弟弟羡慕极了。父亲从我们羡慕别人的目光里看透了我们的心思，他一言不发，夜里在煤油灯下拿出工具自己动手为我们做了一个。
第二天早晨，当我和弟弟醒来时，父亲已经下地干活去了。母亲把父亲做的木猴拿给我和弟弟玩耍，虽然父亲做得玩具不如人家卖得那么精致，但是并不比卖的玩具笨，而且十分结实。我和弟弟高兴极了。我打心眼佩服父亲。
父亲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他看一眼别人手里的东西，就能照着做出来。他一天木匠也没学过，可是却能自己动手做出人力车架子；没学过铁匠，也能动手打出实用的工具；他还会打石头，圈窑、盖房，他的中年时代就是一个泥水匠，为许多人家盖过房子、盘过炕、修过炉灶。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也不假。当我长到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亲到炭窑上去拉煤，父亲驾着车子在前拉，我跟在后面给他推。
镇川离煤矿要走20多华里的山路，那时我们拉炭的炭窑有两处，一个是龙镇煤矿，还有一个叫疙柳嘴煤矿，当时煤炭紧缺，凭票供应，为了能够买到计划外的煤，父亲让我住在煤窑上排队，等着买炭的人全都是起早贪黑的半夜就开始在开票的窗口排队，冬夜漫长，虽然穿着棉衣、棉鞋，但是由于天寒地冻，照样冷得人全身发抖。
拉炭是重体力活，许多拉炭的人饿了都会买上一个干炉或白面馍馍充饥。但是我的父亲从来舍不得花钱买东西吃。
他总是吃从家里带来的窝窝头。窝窝头是用麦糠和高粱面蒸出来的，吃起来口感粗糙，难以下咽。父亲偶尔也会买上一个干炉，给我掰上一小块儿解解馋，余下得还要带回家给弟弟吃。他从来舍不得尝一口。
记得有一年夏天，无定河发洪水，所有拉炭的人都不敢从渡口■水过河了，人们把炭车装上船，渡船过河要花一元钱，父亲为了节约那一元钱，让我爬在煤炭车上，他依然■水过河，可是待我们走在河中央的时候，洪水越来越大，父亲驾驭的煤车被洪水掀翻了，险象环生，情况十分危险，两岸的人都为我们父子捏了一把汗。好在煤是用麻绳捆住的，而且木制的架子车和煤炭在河水里漂浮在水面上，父亲死死地抓着车杆不松手，他叫我也千万不要松手，我们在洪流里顺水漂流了很长一段才游到了对岸，在众人的帮助下上了岸。回到家里母亲听我讲述了那天的遭遇，哭着埋怨父亲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父亲惊魂未定，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烟。
我小时候曾不知道有多少次埋怨自己命不好，投错了娘胎。每天放学回到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不能像城市居民的孩子一样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虽然家庭生活十分困苦，但是我从小喜欢语文，我的作文一直被老师认为是班里最好的，经常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学校排练文艺节目总少不了我，这为我后来报考县剧团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在我幼稚的心灵里就一直有一个愿望，一定要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
在我上初二的那一年，榆林县宣传队到我们学校来招考演员，在几百名同学当中我幸运地被录取了，但是，依然需要从家里自带口粮，一时半会无法转正。后来铁道兵到我的家乡来征兵，我报名应征入伍，就在我刚入伍半年之后，县宣传队改成了县民间歌舞团，而且招干指标批下来了，可是我回不去了。
我在部队宣传队干了几年，然而，好景不长，我所在的铁道兵部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次中国大裁军时被裁掉以了。
部队解散前夕，我回乡探家，主要是想在县歌舞团联系工作，然而，改革开放以后传统戏剧复兴，民间歌舞没啥观众，县歌舞团很不景气。
这都是命啊，命运一次又一次的在捉弄我。
短短的探亲假一晃就过去了，我将再次面临命运的抉择。
返回部队那天，家乡下了一夜的大雨，我的心在哭泣。整夜父母亲和我都没有睡，他们安慰我，不要着急，安心的回部队去吧，部队解散了说不定或许还能给你们一条出路呢，退一步说，回到家乡有什么不好，现在党的政策放开了，这两年家乡发展很快，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干什么不行？
半夜母亲就开始给我做饭，三点多钟父亲就骑着自行车送我到米脂县汽车站去排队买票，那时候的交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从我的家乡镇川镇到米脂县还有30华里的路程，一路上雨下个不停，我骑着车子，父亲坐在后面一言不发，他本来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
凌晨六点，从米脂开往西安的汽车就要发车了，父亲看着我坐在座位上，他站在雨水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手伸进了口袋，在汽车起动的刹那间，照着我的那个车窗给我扔进来一个东西，这是一点零钱，你带着路上用。我说我有钱。又把他用手绢包着的零钱给他扔了下去，父亲接住之后追着徐徐行走的汽车又给我扔了上来。
我打开父亲的手绢包，里面包着五六元零钱，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小时候日夜在父亲的庇护之下，无需言语，便可冷暖皆知，但离开了家，离开了父亲目光的捕捉，善于与土地打交道的父亲却不善于通过精神的隧道探知游子的一切。我是家中的长子，我们兄弟姊妹中就我离家最远，父亲不会写信，每次都是由二弟或妹妹代笔，他只能通过这些简单的片言只语来表达对在异域他乡的我的牵挂，每封信几乎都在重复那几名问候“儿呵，你在门外的生活，是否忍饥挨饿，是否孤独寂寞……”父亲用这种古朴拙笨的方式表达着对儿子那种难以释怀的关切和爱。
后来我就地转业在新疆，几年之后还连续出版了一部诗集和一部散文集，虽然父亲大字不识几个，但我还是给他寄了两本样书，父亲看了之后甭提有多高兴。他让我弟弟读给他听，而且只要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他就拿给他们看。
当我再次探家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父亲的话语多了，每次都要问一些在我看来不应是父亲问的问题，诸如“你怎么会写书？改革开放以来家乡的变化可大了，你不想写一写吗？”而且，还主动的给我讲一些家乡的民间传说和古老的往事等等，凡是一切与我在家时有关的人和事，他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似乎知道我内心崇尚的那种高屋建瓴式的精神追求。
父亲渴望我能够写一写自己的家乡，让他熟悉的人和事成为我书本里的内容，流传于世。
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我才体会到了做父亲的对子女那种不可名状的牵肠挂肚，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理解了父亲那些令人絮烦的询问中所包含的意味，理解了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深厚的情谊与无限的眷恋。我向他承诺，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满足他的这个愿望。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家乡的经济得到快速发展，大部分土地都建成了集贸市场，上了年纪的农民全都不干农活了，生产队用出租市场的收入给他们发生活费，老百姓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白面、大米成了一般家庭的主粮，年迈的父母感到非常满足，家里买了彩电、安装了电话机，每当我询问起他们的生活，两位老人都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这辈子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现在简直就像是在天堂上过日子一样。
吃过苦的父辈们很容易满足，能解决温饱问题，他们就觉得很知足了。
岁月如流，如今父母都进入了暮年。我们兄弟姊妹都已长大成人，勿需两位老人再为我们牵肠挂肚，抑或父亲自知年事已高，无力再为儿女们遮风挡雨，可我却始终心存一份奢望，希望能静静地坐在父亲的身旁，听他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我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我的生活和创作以及异域的见闻，让他那颗善良的心得到安抚，让我那颗歉疚的心不再遗憾。
古往今来，世上不乏颂扬母爱之词，的确，谁也不能否认母爱的博大和无私。但与赤裸裸的母爱相比，父爱更显深沉、含蓄，也更耐人寻味。父亲就像一株伟岸的大树，挺着坚实的脊梁，撑起如伞的华盖，为儿女们遮风挡雨，使得儿女们能尽情地在母亲那宽阔的胸怀里嬉戏玩耍。他不遗余力地挥洒着血汗，以此换取滋润我们成长的甘露，他把无声的爱流泻在那默默关注的眼波中，因而极易被儿女的无知所漠视，直至有一天我们幡然醒悟，父爱在我们的心头已是一份沉甸甸的感觉，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感动，是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的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