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读过宋词的人无不对晏几道的《临江仙》耳熟能详，全词的内容如下：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主要表达了词人怀念歌女小苹的惆怅之情。
谈到晏几道，不得不一提他的父亲晏殊，晏殊是仁宗时期的宰相，人们知道他父亲，不是因为他的官名，而是因为他广为流传的小令，晏殊的小令在北宋词坛上享有盛名，以后可以列为专题，在此我们就不多谈了，还是谈谈他的儿子晏几道吧。晏几道是晏殊最小的儿子，难免娇生惯养，缺少面对现实的能力。但其词作与父亲晏殊齐名，并称为“二晏”，被认为是直追李璟、李煜父子。文坛上父子齐名的现象并不普遍，我们通常所讲述的是曹氏父子、苏氏父子的故事，其实晏氏父子也是值得称道的。在词风上，晏几道深受其父的影响，而在性格和命运上有很大的差异，晏几道生于侯门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曾经是锦衣玉食。虽然他父亲在他25岁那一年辞世，但是北宋初年的名臣几乎都出自晏殊门下，摆在他眼前的依然是一条平坦大道。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走下去。或者说，虽然他也如此希望，可是他的个性，他的“磊隗权奇，疏于顾忌”不会被官场所容，毕竟，他父亲的年代已经过去。但随着家境的失落，政治上的挫折，晏几道从富贵的峰巅跌落下来，生活迁徙不定，家境日趋窘困，晚景颇为凄凉。别人评他是“古之伤心人”，他的词也就成了痴情苦语。
《临江仙》这首小令不仅抒发了自己的怀抱，也书写了杯酒之间的见闻。其时喝酒的地方，或者在沈廉叔家，或者在陈君龙家，没有定所，也无须去细究，唱词的歌女则是莲、鸿、苹、云四位姑娘。不久，陈君龙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几位歌女也风流云散。很多年以后，当晏几道再追怀这段生活，感觉如幻如电，仿佛人生如昨梦前尘，唯有掩卷长叹。这段回忆性的文字应当是对晏几道早年生活的最真实的描述，也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他青年生活的唯一信息。
词中先写今日相思，再写昔日相见，以渲染此刻人去楼空、笙歌散尽、无人无乐的凄凉景象。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两句写词人的孤独寂寥，用了“梦后”“酒醒”等字样，表达了梦里曾经繁华、酒中曾经欢乐及酒醒之后的孤独和寂寞。楼台高锁，帘幕低垂，显然是一番凄清寂寥景象。聚散离合如一梦，琵琶弦轻轻诉说着相思，诉说着相逢，可是一别之后，可还有相逢？
词人只能借酒浇愁，醉入梦乡，酒醒后更加孤独。当日楼台、帘幕是常来之地，也是常与小苹等欢聚之所。谁知一梦之后，就咫尺天涯了。接着写到“去年春恨却来时”，是说这般春恨，去年就开始有了，如今又萦绕心头，令人惆怅不已。这一句是对繁华往事的怀念和追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眼前繁花纷谢，一派凋零景象，词人孤零零的立于迷蒙的微雨之中，承担着人去楼空的寂寞与难堪，偏偏在细雨迷茫中飞来成双成对的燕子，使难堪和寂寞又平添了几分。燕子尚且能成双成对，人却形影相吊，孑然独立，其中的苦况凄情令人难堪。伊人已去，往事已矣。灿烂如春的美好生活已一去不复返，只有绵延不绝的微雨和细如丝雨的愁情，却年年再来难有尽头。这种相思之苦透人心肺，却无法言说，横在心头，随着春夏更替，沁人骨髓。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词人在迷蒙细雨、燕子双飞、自己孑然独立时想起了美丽的歌女小苹，小苹本来是晏几道家的歌女，其人妩媚善笑，为词人所倾倒。晏氏家道衰落后，风流云散，不知去向。这里写的是当年初见时的情景，“两重心字罗衣”是说小苹的罗衣腰带上打了两个心字结，“小苹”的两重心字罗衣，给词人的印象极深，至今难忘。实则借衣饰之美写小苹的品貌之丽，也含有两心相映之意。“琵琶弦上说相思”用琵琶的弦声传达出相爱之情，这感情表达的婉转含蓄，风流蕴藉，多么的富于诗情画意，而又韵味深长。不仅人长得清丽脱俗，而且传情也是别致细腻，怎能不令词人眷恋难忘呢？“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只有当年曾经照耀彩云一般归去的小苹的明月还在。如今明月是当时的明月，彩云是当年的彩云，而彩云一般的恋情，已随人去楼空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词人“年年春恨却来”的原因。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改变这四位歌女的命运。他内心充满了悲痛、自谴与漂泊感，他只有把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痛恨寄予词中。词人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在这几位女子身上，无论是相思还是追忆。
我们再看他的小令《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还有他的小令《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前一首写词人刻骨的相思何时是个了结，只有两人相见后一叙衷情。何人能够参透这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只有词人这种“痴情”人才能领悟得透，“浅情人”根本无法领会。原来，我们只知道“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一个痴情不泯的情种，岂不知晏几道是贾宝玉一般人。后一首只写别后的孤独凄凉，无一语涉及相思。但见斜月半窗，画屏闲展，衣上酒痕，纸上诗句，无一不是他相思的结果。当日之聚，今日之散，竟如春梦秋云，风流云散，了无痕迹。词人为情所困，沉浸于追忆之中，聚散离合使他迷离彷徨，而画屏仍悠闲地将吴地一片翠色的山水展现在他的眼前。当日的胜游欢宴也成往事，伊人已去，词人夜不成眠，只得检点旧物，以聊解相思之苦。衣服上一滴滴的酒痕，粉笺上一行行的诗句，都是当日欢会的产物，如今看来，却无不凄凉。别前的欢愉，别时的哀伤，顿时历历在目，睹物思人，倍感伤痛。结尾说连红烛都被词人的“凄凉意”感动，则他心中的凄楚可想而知了。
同样，他对莲、鸿、云等三位歌女都写过一些怀念性的文字，我们不妨一一去做分析，通过这样一首小令就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貌了，从中可以看出晏几道的痴情不泯。所以，他的好友黄庭坚曾非常中肯的评价他：“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而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在黄庭坚看来，晏几道这个人，孤傲耿介，不合世俗。这个评价应该是很中肯的，晏几道的灵魂太干净太锐利太固执，也太脆弱。越纤细的人，越容易沉溺在梦里，越容易刺伤别人，也越容易折断自己。
宋词发展的神宗时期，已是柳永苏轼主导的慢词黄金时代，因此，苏轼对晏几道拒绝慢词坚持小令的作法非常纳闷。一次，他经黄庭坚介绍去拜访晏几道，却遭到了冷遇。之后，苏轼更有些纳闷，其人如此绝情，一则他是带着黄庭坚的介绍信来的，二则当时的苏轼已是名满天下，且又喜交友，所到之处，无不呼引，极受欢迎，想不到在晏府碰了钉子。遇到这样一个任性倔强的落魄贵族，他除了一笑了之，还能怎么样？难道要去跟穷途末路的晏几道怄气不成？
谈到词我在此要多说几句了，“词”这种文学形式起源于唐末五代之宫廷，是文人填写提供给士大夫及达官显贵人家宴乐歌唱之辞。北宋建立后，也曾有过一段太平日子。然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是一条颠覆不破的真理。北宋初年的游宴欢乐、歌舞升平，便种下了日后亡于外患的种子。词的盛衰也恰好反映了赵宋王朝的盛衰。看一个王朝的灭亡，不能只看它灭亡前的无可奈何，更要看它在兴盛时期埋下的种子，实际上北宋在建国之初就埋下了国力积贫积弱的种子，跟其他几个政权相比较，它就输在起跑线上了。
治平元年即1064年，二十七岁的晏几道结识了二十六岁的黄庭坚，两人经常聚会喝酒。酒酣耳热之际还喜欢议论那些士大夫的处事能力。既然开始关注士大夫的政治才干，这说明晏几道不再沉湎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再专注于情感世界。与他交往颇为密切的黄庭坚也意识到了晏几道的这一变化，他认为这样发展下去，晏几道有可能继承晏殊的遗志，“登朝入相”，大展宏图了。晏几道也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非常自负。他怀着凌云壮志，希望有一天能够一飞冲天。他也期待有所作为，所以经常与黄庭坚携酒共饮，纵论时事，畅谈抱负。当然，这样的自负并不意味着他真正走向成熟。恰恰相反，正如有个歌词中唱的，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晏几道还是从前的晏几道，他还是那样天真，还是那样的不通世事，对周围的人与物抱有幼稚的看法。他的自信心来自于他的优越感，他的优越感使他以为世上无难事，只要我作为，正如大观园中的贾宝玉那样，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为我而存在，都因他的存在而具有了意义。正是对外在世界的好奇与关注，正是期待自己能够有所成就，他还结识了不少具有政治嗅觉的士大夫，如郑侠就是其中的一位。可正是因为郑侠这么个小人物，让历史在他那儿拐了一个弯儿，也是他生命历程中的一次错位。在郑侠的怂恿下，他便冒冒失失的打响了反对新法的第一枪，其结果可想而知。这是熙宁七年即1074年的事，执政者自然不会轻饶他们，郑侠本人被关押到监狱里去了，凡是与他来往密切的士大夫都受到严格审查，晏几道也无例外的受到牵连，被关押起来。后来抄家时，官吏从郑侠的家里捡到了晏几道写给郑侠的一首诗，上交给神宗皇帝，神宗看后赞叹不已，晏几道随即被无罪释放。受到圣上肯定的晏几道再一次的有些得意忘形，以为自己从今以后便天宇高远，大道宽阔，将一路顺畅，前途无量。当然他还希望能得到高官的荐引，于是他向韩维献上了自己所写的新词，希望得到他的赏识，并因此将他推荐给朝廷。遗憾的是韩维不仅不赏识他，还给他当头泼了一桶冷水，批评他“才有余”而“德不足”，这种批评，在晏几道看来是十分难堪的，对他的宦途的伸展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理障碍，因为这时的晏几道正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即使他还是一个品级甚低的小官——许田镇镇监，他依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你看他在词中说什么“明朝紫凤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云”、“金凤阙、玉龙墀，看君来换锦袍时”“留着蟾宫第一枝”，这种激昂声音以前在晏几道的同中很少见。可是韩维的严词斥责真正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叫热脸蛋贴到了冷屁股上的滋味，同时也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漠，以及世道人情的酸楚。韩维本是晏殊的门生，因为有了这样一层关系，晏几道对韩维满怀希望，想不到的是希望破灭的让他如此尴尬。
掉进冰窟窿里的晏几道在颍州呆了不长一段时间后，他就开始怀念京城里的琴弦歌吹的娱乐生活，怀念那些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子。这一时期他填写了大量的小令，词作写的是语言优美，内容不深，声调动人。漂亮的女孩，玉手捧着玉尊，殷勤的劝酒，这情景回想起来让人一往深情，意犹未尽。我们来看他的这首《鹧鸪天》小令：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肩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历来词人写离别之苦，多哀怨凄切；这首词写重逢之喜，却倍感凄凉。词人往日同这位歌妓一见钟情，相互爱慕，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当时在酒宴上偶然相逢，这位女子就对词人另眼相待，“彩袖殷勤”劝酒。词人深受感动，也不惜一切地狂饮。一则殷勤，一则狂饮，表明两人深知欢会之时转瞬即逝，再会之日遥遥无期，所以才不顾一切的抓住这片刻的欢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两句极力渲染歌舞盛况和欢乐场面。一遍遍的起舞，不觉更深夜静，透过杨柳梢头照在楼头的月亮已渐渐西落，一曲曲情歌，只唱到精疲力竭，“桃花扇”底的凉风也消失了。分别后，两人无数次的在梦中相会，醒来后都成空幻，以为再无相见之时，谁知这重逢来得如此突然，以致两个人都以为又进入了梦境。不过，词人所期待的相逢，大半确实还只能在梦中实现，如《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小令尊前见玉箫”一句是说，在歌舞酒宴上见到了玉箫这样的美人，让他感到意外，更让他激动不已。“银灯一曲太妖娆”一句，是说人与歌都如此妖冶缭绕，这如何让人承受得了。“歌中醉倒谁能恨”，果不其然，词人情不自禁地为她所倾倒，为这样的人倾倒又有什么遗恨？回到家里，还感觉余音在耳旁萦绕，倩影还在眼前晃动，倾心相属之状，不难想见。一夜辗转难眠，孤寂难耐。但因为两地相隔，再也没有相见的根由，于是只有托之于梦寐，以求一晤。由此可以想象，他们相见之意切，相思之情深。相传宋代著名道学家程颐竟也非常欣赏结尾两句，说“‘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鬼语也”。连正襟危坐的道学家都为这首词所打动，认为这样的词，只有鬼才能写得出来，可见其感染力之强大。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发出如许感叹：文字真是一件奇妙不已的事，每一个阶段和年龄的人们，都可以从那些尘封千年的书卷里找到与自己心心相印的诗句来。这样想来，人类的进化其实非常缓慢，千年对于一个物种来说，不过是瞬间，而我们内心的情感与千年之前的古人如此相似，男欢女爱，春恨秋悲，离愁别绪，这些情感心绪，虽然隔了千年，但于今并无两样。今天的我们读唐诗宋词，如同知己朋友，那份心灵的契合已是无与伦比了。所以，我坚信，人性是恒久不变的，这大概是我们与古人同呼吸共悲欢的至因。那些精妙绝伦的诗句，虽然流走了千年，但它们仍是生机勃勃，有着豆蔻年花般的容颜，让我们一睹芳容，便激动不已，痴恋不绝。
在现实社会中，人总是受到种种现实规则的约束，他们的情感不可能得到充分自由的宜泄。但仍有不受约束的内在天地，那就是人的心灵世界。梦幻是一种精神寄托，是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一个人的情怀，它是对现实的超越。所以我们经常看到，晏几道是在梦中超越现实与自我的。“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别后除非，梦里时时见得伊”《采桑子》，“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少年游》，这样的梦，不能不令人陶醉。然而，现实是如此残酷，阻力是如此强大，生活的阴影笼罩着他，也潜入了他的内心。所以他的梦，并非都是美丽的，他有不少伤心的梦，凄凉的梦。如《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张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江南水乡，烟雾迷离，词人魂牵神萦，不知不觉，梦魂飘荡，远涉山水，千里寻人。但他踏遍水乡，行尽江南，却觅人不得，魂魄也劳瘁不堪，黯然神伤，满腹辛酸，无处可说。梦醒时分，方悟梦中劳顿之苦与魂之痛，全是虚妄。梦里自由飞奔，都无法与情人相会，现实拘禁甚严，就只有惆怅更深了。他想把相思之苦倾诉于书信之中，但离人踪迹难觅，梦中都无法寻知，这信又能寄往何处？鱼雁传书，终是传说，难于凭据。词人无可奈何，唯有弹筝歌唱，以抒写离情别绪。
弗洛伊德说过，幸福的人从来不幻想，只有对生活感到不满意的人才去幻想。因为有不能满足的愿望，才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每个幻想包含着一个愿望的实现，并且令不满意的现实有所好转。失去的已然失去，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新得到；破碎的已然破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重新整合，只有在梦中才会超越时空，留住那些在现实世界里如飞絮般悠扬的情与爱。
晏几道向来被认为是北宋小令创作的最后一位大家。他的成功，似乎在于真情的投入，后人也正是从这一点上来赞许他的，魅力就在于作者的痴情与真诚。而这种痴情与真诚，又主要体现在与歌女的交往和情感纠葛中。这个时候歌女的社会地位卑下，往往为达官贵人乃至文人墨客视为玩物罢了。晏几道是位多情词人，他在友人家饮酒听歌，便会对其歌婢侍妾产生深深的感情；在江湖上落魄飘零，便对偶遇的歌儿舞女念念难忘。这样看来，晏几道似乎是流连花丛，有些用情不专，如其《生査子》所言：“狂花顷刻香，晚蝶缠绵意。天与短因缘，聚散长容易。”或许是这样。但当我们读他的词作，发现每当故事开始与进行时，词人总是一如既往地付出了他的真情。如《点绛唇》：
妆席相逢，旋勾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长爱荷香，柳声殷勤路。留人住，淡烟微雨，好个双栖处。
这首词叙写的只是他的一次艳遇而已。这位多情歌妓与词人“妆席相逢”，“妆席”既酒席宴会，两人一见面，便脉脉含情，用《金缕曲》来传递香艳的幽怨，最后留住词人，双宿双飞。对歌妓而言，这样的做法不无道理，歌妓的娇媚依人、傭柔情浓、曼声细语、殷勤留客，确实是她们的谋生的手段和方式。她们也惯用“如弦”的语音，挑选“诗好似君能有几”等投合客人喜好的奉承话语，留宿客人。宋词中，“风尘有情”的描写俯拾皆是，已成为填词时的一种游戏规则。但于晏几道而言，如果这样理解，就失之偏颇，因为他对风尘中的情感素来信以为真，哪怕是歌伎们表演虚假的情感，他都毫无保留地接受。这是一个不失赤子之心的词人，所以才能将情爱之词写得如此虔诚中肯、豪气干云。
和那个时代的风流文人一样，晏几道确实也喜欢夸耀对方的穿着打扮、美貌柔情，卖弄今夜饮酒狎妓的艳遇。他的许多恋情词，都集中描写了歌妓的服饰、容貌、体态、技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及其个人的坎坷失意，他对歌女的处境和生活有了更真切的理解，他的词作，也渐渐深入到这些歌女的内心深处。如《浣溪沙》：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这首词写歌女含泪伴笑、“忍悲佯欢”的凄楚。她们不得不精心修饰，强颜欢笑。她们的命运如天空的行云，枝头的飞絮，任人摆布。但是，她们却始终有自己的美好愿望与追求，她们无法抗拒那些寻花问柳、轻薄无行的公子哥儿，却绝不肯将心交给他们。她们在酒席宴会上，要为“冶游郎”们歌唱，由于酒溃落到歌扇之上，扇面上的曲名、题字被弄得模糊不堪。她们还要陪同“冶游郎”摘花弄朵，以致舞衣都沾满了花的香气。表面上的强颜欢笑，只能暂时掩盖心底的悲酸。所以当欢笑结束之后，剩下的只是“一春弹泪说凄凉”了。古来写歌女生活，写歌女爱情的词很多，但如这首以深厚的同情来体会她们细腻的内心活动的词作并不多见。
晏几道，出身贵族，本可以过着衣食无忧歌舞升平的奢靡生活，但他看透人世寂寞，不为权势和显贵动摇，一生以词而传扬天下，只为爱情而生。这样一位贵族公子，却对情如此痴迷，实则令人钦慕。他的才华源于内心的真实情感的自然流泻，他用心来书写生活，用情来歌咏爱情，才能在睡梦中苦思恋人，相聚时却不敢去相信，这种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爱恋，唯有那句“犹恐相逢是梦中”，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这种爱和情。
爱情因为回忆更加刻骨，因为相聚更加虚幻。凡是深陷爱情中的人，大都在无数的思念中度过，哪怕是一分一秒的分别，都是让人肝肠寸断。往往习惯于在一个寂寞的时分，忆昔当年的美好，感喟今夕的孤寂，爱不知不觉中在内心升华。相聚，或许是一件让人振奋的事，朝思暮想，终于有了盼头，终于能够触摸到对方。却又发现还似在梦中，是怕瞬间失去，是怕不够真实，以致好像是在梦中相见。牵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一旦相聚反倒觉得不够踏实。爱，是任何一个时代的呼唤，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任何一个时代要生存，可以缺少钱财，但是不能没有爱。没有了爱，人们只能生存在嫉恨和残忍中；没有了爱，一切都是空白，生命也将失去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