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崔觉大口地喘着粗气,在一汪鲜红得刺眼的血水前停了下来。
这红色的小溪汩汩流淌着,像是红色的蚯蚓,扭动着细长的身子延向崔觉的脚边。
周围的义军见了崔觉,也没人持兵器去阻他,都纷纷往两侧让开道来,眼里尽是异样的嘲诮意味。
崔觉跪倒在崔慧景面前。只不过,崔慧景早已失去了生命迹象。在他的颈脖处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冒着血水,而右手中则握着一把已染满红色液体的短刀。
“父亲……”崔觉气力尽失,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重复的那两个字。他用手去捂住父亲的致命伤口,妄想将血止住,却根本无济于事。三步开外的镶玉大柱上亦残留着血溅四方的痕迹,可见动脉被割断的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水承载着多大的力量。
崔慧景双目圆瞪,仿佛仍是想在弥留之际将尘世的景色揽尽似的。
崔觉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前爬了些许距离,以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轻抚着父亲的双目,将其合上。
“崔觉,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崔觉闻声抬头,方才察觉到南康王正端端正正地坐于自己的面前。
虽然不知道南康王为何会在此,崔觉的本能却使他朝萧宝融投去了一个厌恶的眼神。
萧宝融略一蹙眉,苍白的薄唇微微开合道:“如果你是因为父亲的死而怨恨小王的话,未免过于蛮横了一些。崔慧景之所以自尽是因为他没有承受失败的能力。即便小王也同你父亲的失败有所联系,最终造成你父亲一败涂地的最大原因,还是得归结于他自己身上,不是吗?”
崔觉沉默了半刻,两道凝着怒气的剑眉也渐渐松软下来,苦涩地笑着问道:“父亲是在你的面前自尽的吗?”“没错。”
“那么父亲有留下什么遗言否?”
萧宝融摇摇头:“结局已是如此了,多说业已无益。”
崔觉默默点头:“那么不知小王爷方才所说的两个选择是指什么。”
萧宝融柳眉轻扬,两颊笑意满盈:“就地正法,或者让萧宝卷替你冠上谋反忤逆的罪名之后奔赴黄泉——小王所说的,不过是小王自己的一些浅薄想法罢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决定权还在于你自己。”
崔觉大笑,身子往后一跌,盘坐于地上,将身上沉重的甲胄取下,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望着萧宝融:“小王爷认为,我会如何选择?”
萧宝融笑而不答。
崔觉的面色忽然沉下,而后伸手去摸崔慧景手中的那把短刀。他将父亲尚未僵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根根掰开,将短刀抽出。而后以食指抹去刀刃上的血迹,痴痴地盯着倒映在刀刃上的模糊脸庞。
“若我用同一把刀了结了性命,也算是尽了孝道吧。”
“已经决定了?”萧宝融轻轻抽动鼻尖,道,“你就打算这样将身后的一切责任都丢给活人,挥挥衣袖匆匆去黄泉路上追逐你父亲的步伐?”
“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崔觉嗤笑一声,“小王爷认为在这世上还有我崔觉担得起的责任吗?”
“担得起与否皆无大碍。”萧宝融的笑容愈发温蔼,“要去面临这个败局的人,不光光是你或你父亲中的任何一个个体。崔慧景一死,所有的重责、败名都将重重地扣在你的身上。当然了,你若在此自尽,便可将这所有的繁琐责任都甩手扔给别人,而接手你所扔下的一切的,将会是你某个部下或共谋者。”
崔觉闷闷一笑,将短刀往前一丢。
刀尖在血地上划过,又推出一道血痕来。
“小王爷的意思是说,我必须得活着留下来去承担什么狗屁的责任?然后让萧宝卷那个狗皇帝以我父亲的失败来耀武扬威,再将我处死?”
“没错。”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崔慧景的儿子。”
崔觉一言不发地沉思了片刻,而后以单手默默地将甲胄再度穿戴上。
“怎么,改变想法了?”
“嗯。”崔觉俯在崔慧景的尸体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而后将手置于背后,“虽然结局都是一死,好歹在死之前我还能以崔慧景之子的名义,向一同风雨而来的将士们显示一下残存不多的威严,倒也是一件好事。”
萧宝融笑着点点头,看着崔觉被四周的义军五花大绑起来。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小王也得早早归去了。”萧宝融不再去看崔觉那悲凄的身姿,起身朝外走去。此刻,宫外已是倾盆大雨。
萧宝融也不打伞,只是漠然地在来回忙碌奔跑的义军兵卒间穿梭着。萧懿御马从他的身侧擦过,竟然也没有发现南康王的存在。
到目前为止,对于许多人来说,南康王萧宝融都只是存在于人们视线范围边缘的人物。这样的状态,就连萧宝融自己都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忽有一股寒气上涌,冲得萧宝融不住地咳嗽,几乎要将方才吸进体内的血腥气都要咳出来似的。待身子稍许平静下来,萧宝融方揉了揉胸口,无奈地笑道,“看来,小王还是无法适应这股腥膻气息哪。”
余音渐轻,消失于风雨中。
当萧宝融回到府中时,他竟意外地发现陈游正打着伞在门口等着他。
“游儿……”萧宝融略微有些惊讶,但仍是温柔地笑着唤着对方,“你回来得真早啊。”
陈游报以一笑,将萧宝融头顶的雨丝遮挡在伞外:“游儿不是答应过小王爷的吗,事情一办完就立刻回府的。”
“哦?小王怎不记得游儿有这样的承诺?”
“那么,游儿也不记得了。”
萧宝融笑着接过伞来:“萧子贤如何了?”
“他很好。”
“是吗……小王也便安心了。”萧宝融用手擦了擦下颚处滴答流淌着的雨水,转身领着陈游往府里走。
陈游垂着睫毛,跟在萧宝融身旁。她的脑海里却是萧浩方才分手时同她讲的那最后几个字。
再会了,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