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浩三人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默默地看着黑压压的兵马如梭般飞速涌向宫门。
陈游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闪着棱棱荧光的胄和威光四射的甲亮得晃眼；金属刺耳的摩擦声、战马悲壮的嘶啼声、伤者凄厉的呻吟声——万千种声音融为一体，如急管繁弦般齐齐在天地间热闹地演奏着壮大的诗篇。
这便是古战场。
没有近现代战场中炮弹横飞的场面，也没有可以进行大范围攻击的武器。在这里，唯有血肉与白刃纵横交错。
整个战场由无数的小型战斗所组成，而每一场战斗最后所产生的结果都决定了参与其中的两个人或者更多人的命运。
面对眼前死亡与痛苦四处流窜的情景，陈游竟有些不知因由何起的感动，无意间去抓了萧浩的手。
“游儿，怎么了？”萧浩先是一愣，而后紧紧地抓住那只柔软而温暖的纤纤玉手，轻声询问道，“害怕了吗？”
陈游摇摇头，嘴唇却止不住地在发颤：“不是，我只是被这宏大的战场给震慑住了。”
萧浩微笑着应道：“游儿是不是觉得，站在这天地之间的自己异常渺小？”
“嗯。”陈游脚下的大地似乎也在微微颤抖，让她几乎站不住脚跟。
“无论个人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在这万人齐一的力量面前，都会显得愈加薄弱呢。”接下话茬的是陈庆之。
陈庆之的双瞳微微鼓胀着，兴奋地几乎要瞪出眼窝来。那略有些发红的脸庞在如初雪般洁净的白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显眼。
“不知为何，每次面临战场时我都会抑制不住地开始兴奋。”陈庆之暧暧地一笑，“虽然流血争斗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却异常羡慕能够挥戈于沙场之上的萧懿大人啊。”
尽管就连身为主公的萧衍都曾评论陈庆之武才逊色，陈庆之本人却似乎对指挥军队之类的事情格外感兴趣。无将才之人也能成为日后的名将，看来，这便是所谓的“天赋”吧。
“可惜父亲却不一定觉得现在自己的状况有什么值得别人艳羡的。”萧浩淡淡地回了一句。
“被子贤这么一泼冷水，我又找不到词儿来接话儿了。”陈庆之抓抓脑袋，小声抱怨着。
说话间，忽然有层层黑云朝此方聚来，眼前的色彩瞬间暗沉了下去。
“但愿父亲今天能在此同崔慧景痛痛快快地作个了结。”萧浩望着面前蒙蒙的灰色，轻声祈愿道。
陈游默默地听着这段对话，内心却有一股微妙的情感强烈地撞击着之间薄弱的胸腔。
如果，崔慧景今天在此一败涂地的话。在那大殿之上寻欢作乐之人便又会是那对昏君奸妃了吧。若是那样的话……
陈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不知不觉中将所有的气力都集中于抓着萧浩的那只手上。
萧浩并非没有感受到从掌心传来的阵阵痛楚，他只是觉得，若只需要承受这丁点的疼痛便可以同那个人心意相通的话，自己暂时还没有放手的必要。
※※※
仙华殿的火势并不大，却引起了宫中崔军不小的骚动。
崔慧景军的兵卒们在热浪和火光中奔走着，惊恐不安的面容随处可见，众人的耳边所充斥着的亦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正当人们将注意力统统集中于被火舌****着的仙华殿时，部署在皇宫外围的防御兵力也由于混乱而变得极度脆弱且不堪一击。在仙华殿的火势得到控制的同时，崔慧景曾精心布置的防卫线也在义军奋力的攻击之下崩溃了。
“如果崔慧景能够在仙华殿失火之后迅速地作出判断，下令将兵力调向外围，兴许还能够继续将义军阻隔于宫门之外。当然了，这也不过是缓兵之策罢了。不过，义军一方其实也并非无懈可击之师。一旦宫内胡松挟持萧昭胄的时机同宫外义军进攻的时机失去协调性，无法迫使崔慧景军就范，崔慧景便有可能反擒胡松。这样以来，义军便等于失去了一名能将，而局势的走向便会再度变得暧mei不清了。”
——事后，陈庆之这般评述道。
“父亲——！”崔觉在积着血水的宫殿中狂奔着。
前几日所受的刀伤尚未痊愈的他，身上又添上了不少新伤。左肩的盔甲居然被不知是谁的刀刃梭划开，粉红色的血肉从衬里向外翻开，骇人至极。崔觉忍着剧烈的疼痛感，用尽气力地跌跌撞撞往前大步奔走着。
“父亲！！！”
败局已定。
崔觉斩开几名义军兵卒，正欲继续前行时，忽然瞧见胡松偕同几名将士，正挟着巴陵王萧昭胄朝自己走来，便立刻凝了气息，侧刀摆出架势来。
“啊呀，原来是崔家年轻不懂事的小娃娃呀。”胡松见了崔觉，也不去取兵器，反而双手交叉于胸前，故意嘲弄道，“怎得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瞧这一身染了污血的破铜烂铁，莫非是贵军军中物资匮乏所致？”
“哼。”崔觉不悦地蹙了蹙眉，慢慢交替着步伐上前，“我还以为在那里吠着的是何许人也呢，不过是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老头子罢了。”
“啧啧。嘴皮子倒是挺硬的。好吧。”胡松撇了撇嘴，拽过惊吓过度的萧昭胄的衣领，将他往前一拎，而后微抬着头，佯装无视般地绕开崔觉身侧，边走边道，“老子也懒得理你了，快奔回去见你老爹最后一面吧。
崔觉闻言，心底一凉，脸色“刷——”得变得一片惨白，慌忙急急向前跑去。临走时瞥见萧昭胄的裤裆处湿了一大片，便朝他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父亲，等等孩儿。”空中忽然有一道春雷落下，将崔觉的心头一震。手中的大刀业已成了累赘，崔觉气馁地几乎想用这把沉重的大刀砍去自己被疼痛感所麻木了的左臂。
然而，即便如此，崔慧景以及他所率领的部将一同从广陵揭竿而来，花费了许多的精力，牺牲了许多将士们的生命，最终换来的，却依然是如今已成定局的一切。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