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生被盈地这样一问,顿时乱了方寸。盈地乘胜追击,将陈冬生端午节前三天去建阳买鸦片一事和盘托出。衙役当场搜身,从陈冬生身上搜出鸦片若干。最后,盈地缓缓说道:“伍大人,你想,一个白天还在建阳买鸦片的人,如何连夜跑回来顺着陈家旁的大树跳到陈家大院里去偷陈家的所谓秘方呢?况且,我在陈家住了十五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什么叫真如的茶,怎么忽然就有了此茶呢?如果江夫人真有此茶,也该拿出来叫我们品品,也好叫大家知道这个茶的秘方到底值不值得人家去偷啊。此事还望大人明察,不要被小人之言蒙蔽,毁了你在崇安百姓中的好官声啊。”
盈地说完,躬身一揖,缓缓退下。
伍近墨还要辩解,见堂下齐刷刷地站着许多百姓,于是擦了擦额前的汗,对堂下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说完,拂袖而去。
由江夫人策划的这场闹剧在雍正十二年的夏天草草收场了。
因为无法自圆其说,伍近墨不得不放茂瑾回去,而将陈冬生打五十大板了事。至于江夫人,伍近墨现在躲都来不及,事情没有做成,他还有何脸面再去拿她?
风波已停,江夫人越发难堪,不得已,只得闭门不出。
茂瑾茶行重新开张,生意比以前还要红火。一场纷纷扬扬的官司不但没有挫伤庞家锐气,反而叫庞家在崇安各茶场中名声大振,不久,又有徽州及广东的茶商前来洽谈贸易,一时间门庭若市。
这天,茂瑾正和一干伙计在渡口送庞家的茶船上路,忽见一个身背褡裢的和尚从一艘船上下来。那和尚远远地看见茂瑾,也不说话,上来就是一拳,险些把茂瑾打倒在地。茂瑾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慧苑禅寺的了令和尚。
“两年不见,大和尚你还是这般脾气。”茂瑾笑着,上前去拉了令的手。然而,还没有走到跟前,了令一抬脚,朝茂瑾猛踢过去。幸亏旁边有伙计拦着,要不然茂瑾恐怕要被了令踢倒在地。
“大和尚,你与我两年没见,难道忘了你我的交情?”
“呵呵,庞茂瑾,往日的交情我可没忘,可你还记得我和你的交情吗?”
“我怎么不记得,前些日子我还去你那庙里烧香。”
“哈哈,烧个鸟香。庞茂瑾,你给我看看,看这满河的茶船有几艘不是你们庞家的?这下梅的后山,有几座山头不是你庞家的茶园?姓庞的,你难道就是这样记得我的吗?我且问你,你把我交给你的东西怎么处置了?”
茂瑾听了令说到这里,拍了拍身上的土,哈哈一笑道:“大和尚原来是担心这个啊。你随我来,我告诉你。”
茂瑾说着,拨开众人,朝自家宅院走去。
了令见茂瑾走了,还是在后面骂骂咧咧,但见茂瑾并没有回头的意思,便对众人道:“我看这厮耍什么花样。”于是一路小跑,跟在茂瑾身后。
有几个小伙计怕茂瑾再遭了令拳脚,于是跟在后面。茂瑾听到声音,回头说道:‘“都忙去吧,我跟了令师父一起走就是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庞家宅前,茂瑾推开门,将了令让进去。然后,他走进自家厨房,将厨房里一只盛米的大缸搬开,又移走地上的一块木板,一个井口大小的洞出现在两人面前。茂瑾从洞口跳了下去,不多时,便扔上一截绳子,然后,他爬出洞口,将绳子一点一点提了上来。
在绳子的下端系着的,正是了令三年前托付给茂瑾的那口铁箱。
“你数数,够不够?”
茂瑾拍了拍手上的土。
了令将箱子轻轻打开,数了数,道:“不对。”
“怎么不对?”
“多了。”
“哈哈,告诉你大和尚,多的那锭是利息。两年前你借我一锭金子,现在,我多还你一锭。”
“茂瑾,你能告诉我,才两年,你怎么赚到这么多钱的?”
原来,了令自京城回武夷山的路上听人说庞家生意红火,现在已经是崇安数得着的大户了,他以为茂瑾是将他托付的金子都拿去换了茶山,所以十分恼火。现在,他知道自己错怪了茂瑾,于是呵呵一笑,推了推茂瑾的肩膀。
“还不是托你的福?你是真佛,我当年求你,算是求对了。”茂瑾说着,对了令淡淡一笑。
这天晚上,二人促膝长谈。茂瑾将这两年里自己如何偶得了乌龙茶之秘诀,又如何被江夫人陷害,又如何被盈地救出等事一一说给了令。了令和尚或哈哈大笑,或捶胸顿足,仿佛这些遭遇都是他自己经历的一般。
一个繁忙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茂瑾总算闲了下来。八月十五那天,他吃罢早饭,推了当天的一切应酬,叫梓然备了一斤上好的乌龙茶给他。
梓然轻声道:“是去看舜瑾的吧?”
茂瑾点头。梓然道:“我和你同去如何?”
茂瑾说:“好。”
梓然穿戴整齐,锁了宅门,和茂瑾一起走了出去。那时候,下梅山色葱茏,只有潺潺流水淌在当溪之中,叫人觉得天地舒展,世态平安。茂瑾坐在竹筏上,见青山绿水还和往卜一样,不觉心中感慨:人这一生,多少悲喜,且一笑了之吧。
“梓然,你这一程也辛苦了。”茂瑾说着,回身去看梓然。只见梓然端坐在竹筏上,正平静地看着两岸景色。听见茂瑾叫自己,梓然怔了一怔,道:“你是叫我吗?”“是啊“哦。”梓然说着,又去看山。
茂瑾想这女人真是好,苦也好,乐也好,都这样随缘自适,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这般恬淡?
八月里,城中小巷掩在绿树之中,茂瑾和梓然一路寻到舜瑾的住处,却发现门上巳经上锁。茂瑾朝门缝里看了一看,见院中已经生了许多杂草,这才晓得舜瑾巳经不住这里了。
“你没找错地方吗?”茂瑾问梓然。
“没找错。”梓然道。
这时,隔壁有顽童从墙上蹦下,呼道:“陈师爷巳经离去多日了。你是下梅的庞先生吗?”
“正是。”
“哦,师爷说了,要是下梅庞先生来的话,就告诉他不要再找他了。”
茂瑾还要再问,那孩子竟爬上墙头,一溜烟地跑了。
两人只得回来。
回去又是行船,梓然忽然对着溪水大吐不止。茂瑾这才知道梓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不由得喜愧交加。喜的是自己又要当父亲了,愧的是自己对梓然那样无理,可这女人还要为自己生下孩子。想到这里,茂瑾将梓然的手拉在手中,一路相第二年的二月,梓然又为茂瑾生下一个聪明俊秀的女儿。茂瑾儿女双全,不由得喜上眉梢。往日茂瑾从不下灶,如今也止不住为梓然端汤端水,把母女二人伺候得白白胖胖。
茂瑾有时抱着女儿在当溪边看风景,间或想起自己当日和盈天在当溪边上谈话的情形,心中大悲。可是,物是人非,盈天的影子似乎已经模糊。茂瑾也曾问自己,盈天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可是他往往想不起来。
想到这些,茂瑾难免有些伤感。但是,转眼看见孩子舒展精致的眉眼,便又转悲为喜。在他看来,对盈天的那点爱不过是镜花水月,而眼前这个孩子才是真实的存在。他听得到她的哭,她的笑,也看得到她的顽劣或者温柔,她对他的端要让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充实而丰满的。而盈天呢?盈天不过是顺着当溪水流走的一个梦罢了。
他决定再不去想盈天。毕竟,他是一个女人的夫,还是两个孩子的爹啊!
这年开春,常万达早早地就来了。自前年约茂瑾做了他常家的行东,将庞家的乌龙茶辗转卖至俄罗斯,短短两年,常家便赚了几倍的钱。所以,今年的茶季一开始,常万达攒足了力气,要抓住时机大干一场。于是,这一季,他带来买茶的银子竟比往年多上二倍。
茂瑾又将自己的茶园往外扩了几亩。但是,茶苗成材还需三五年的时间才行,因此,庞家一家的茶并不能满足常万达的胃口。常万达在下梅村中蹲守半月,见手中的银子还没有花出去一半,于是有些着急,竟缠着茂瑾叫他推荐些别的茶户。
茂瑾思忖良久,道:“村东陈家也做乌龙茶,你去看看,如何?”
那时候,梓然正端着盘子过来给两人上菜,听茂瑾这么一说,道:“茂瑾,陈家与你何干?你倒替他们卖起茶来了。”说着就要抹眼泪。
常万达道:“哪个陈家?”
茂瑾道:“说来话长。乌龙茶说起来还焉陈家最先做出来的,可后来我也琢磨出这种茶了,就把陈家的风头盖了去。其实,陈家的茶也不差。”
梓然听茂瑾这么一说,心下更是恼怒,于是便将陈家的江夫人如何陷害茂瑾的事情说了出来。常万达听此,连忙对茂瑾摆手道:“我不和人品不好的人做生意,她家的茶我是不会买的。”
茂瑾道:“常兄走南闯北,为何如此狭隘?只要茶好就可以了。”
常万达道:“庞兄差矣,茶品也好,人品也好,都是相通的,我就不信心术不正的人能做出什么好茶来。”常万达一句话,说得茂瑾无言以对。
过了端午节,常万达的常家驼队便浩浩荡荡地准备上路了。临行之前,常万达对茂瑾指了指那几匹装着红茶和绿茶的骆驼道:“庞兄,其实我这次来想多收些乌龙茶去,奈何山间所产甚少,我不得已才多买了这些红茶绿茶。”言语间甚是失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茂瑾将常万达送走以后,第二天便将几个兄弟招集到一起。茂瑾开门见山,说自己有个打算,就是将乌龙茶的做法传出去,叫村里山里的茶户们都来学。还没等茂瑾说完,兄弟们已经炸开了锅。
张石堂道:“茂瑾,你要把这秘方传出去,明牟我就不在你这里干了。”
徐师傅道:“茂瑾,秘方是命根子,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茂瑾喝了口茶,道:“秘方是命根子不假,可是,我不能光自己有命根子,大伙都有命根子才好。”
说到这里,茂瑾随手从院中花盆里拔出两棵兰花。其中一棵叶少根稀,看上去十分瘦弱,另一棵枝繁叶茂,而且根须繁多。茂瑾道:“为何这一棵弱小而那一棵繁茂?因为这一棵根多而那一棵根少。如果在武夷山只有我们庞家和陈家能做乌龙茶,那么武夷山的乌龙茶就永远也做不起来。其实,我们把这茶的做法传出去,家家都做,家家都卖,这与其说是断我们的命根子,不如说是我们的根上又发出了许多小根和细根,而这些根须都是帮我们吸收营养,吸引外面茶商注意的。现在,武夷山还有许多空着的山头,单凭我庞茂瑾一个人的力气是做不完的,不如交给山里百姓一起做,这样我们整个山里的茶才能做大。”
茂瑾说完,将两棵兰花摆在众人面前。
最后,茂瑾的提议还是不能被大家接受。茂瑾知道一时无法说服众人,便自作主张在村口写了个告示:“庞家茶场做乌龙茶,随看随教,保真保会。”
告示贴出去两日,也不见有人来茶场里学。茂瑾急了,在当溪边看到李家两个兄弟正在捉鱼,便说找人下棋,连拉带拽地把他们带到自己的茶场里。两兄弟不明就里,坐下来只管喝茶下棋。那边,茂瑾却脱下新浆洗的长衫,在炒锅旁忙碌起来。
“庞大哥,你果真要教我们学做乌龙茶呀?”李氏兄弟认真起来。
不出三日,下梅庞茂瑾要教乡亲们学做乌龙茶的事便在崇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从那时开始,一支又一支取经队伍源源不断出现在梅溪通往下梅的竹筏上、下梅后山的山路上。而这时的武夷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乌龙茶的味道。
这是一种狂热的味道,是财富的味道,银子的味道。
崇安城里的方茗梅在自己六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做了个跟乌龙茶有关的梦。他梦见自己在山上的茶场里坐着喝茶,喝着喝着茶杯中的茶变了滋味。他一着急,问身边的一个小伙计:“你怎么把我的茶换成尿拿上来了?”
小伙计笑着说:“东家,这不是尿,这就是乌龙茶。”
方茗梅仰天大笑道:“哈哈,什么乌龙茶,原来就是尿啊。”
这一笑方茗梅就把自己笑醒了。笑醒了的方茗梅看着黑漆漆的夜色沉思良久。这么多年了,他苦求过江龙的做法而不得,如今庞家那小子自立门户才七八年,就已经做成了比陈家过江龙还要好的乌龙茶,真是岂有此理!
起初,他也曾想求梓然到茂瑾面前说说,将那乌龙茶的方子教给自己。可是,一想起前些年他和茂瑾之间的那些破事儿,他就只好作罢。这个时候去求庞茂瑾,那不是等着让茂瑾看自己的笑话吗?
自从母亲死了之后,梓然常回城里看望父亲。眼看着方家这些年的生意被自家抢去不少,梓然也着实替父亲有些着急。她想劝父亲做茶的时候火功不要太高了,因为火功高,茶味苦涩,只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才喜欢喝。她也想劝父亲将那些用了几十年的装茶的箱子换成新的,时间久了,那些箱子都裂了缝,如何隔湿隔潮?她还想劝父亲多做些红茶,因为红茶养胃、温和,洋人喜欢。可是,梓然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在父亲的神情里看到了无法更改的自负和固执,就是这种神情将庞茂瑾从这个家里赶了出去,也就是这种神情,造成了方家现在不可避免的衰落。
就在这时,城中传言说庞茂瑾要在自家茶场教做乌龙茶。
初听此信,方茗梅心中一怔,这庞茂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竟要将那命根子宣扬出去?等他平静下来,转而一想,不由得微微一笑:庞茂瑾教人学做乌龙茶是假,借此宣扬他庞家的茶却是真。保不齐他在教的时候留下几手,那学的人岂不都成了半吊子?半吊子茶师又能做出什么好茶来呢?
想到这里,方茗梅一声冷笑,对家里人道:“我们方家谁也不准去学乌龙茶,谁要敢跑到庞茂瑾那里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方梓然听到父亲衰老而强硬的声音,一转身,走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正是秋茶上市的时节。
这一天,方茗梅在自己的茶场里指挥众人采摘完毕便坐着滑竿下山,行至半山腰,忽见宁尘及了令和尚正在路边一个亭边喝茶,于是下得竿来。
宁尘将一盏茶摆在方茗梅面前,方茗梅不由得一惊,道:“这是什么茶,怎么这般颜色?”
宁尘道:“你难道不知?这正是武夷山时下风行的乌龙茶啊。”
了令也道:“你这方花朵,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我和师兄喝这妙茶的时候来。要知道,我那小徒儿到庞家学艺回来,如今不过做了斤把乌龙茶,平日里连我都很少喝呢。”
了令说着,将杯中之物细细倒人口中,竟在口齿之间盘旋良久方才咽下。
方茗梅不由得呆了。
原来那庞茂瑾果真是将自己看家的乌龙茶秘方传了出去。看来,我方茗梅真是小看了那孩子的胸襟。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举起茶盏,一饮而下,但觉口齿之间花香四溢,温润如泉。
这天夜里,方茗梅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他便将自己的一个徒儿打发到庞茂瑾那里学做乌龙茶了。
就在这一年,武夷山外的各路茶商都知道武夷山多了一个茶种,名为乌龙茶。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来武夷山买乌龙茶的茶商几乎淹没了整个梅溪。茂瑾的庞家茶场非但没有丢了命根子,反而被推举为乌龙茶的老祖宗,成为名副其实的茶场之王。
那一年是皆大欢喜的一年,就连江夫人也比往年多卖了百十担乌龙茶出去。自从庞茂瑾从衙门里回来之后,江夫人一直提心吊胆,唯恐茂瑾暗中使人和他做对。没想到,茂瑾回来之后只是埋头做他的生意,即便偶尔在村中相遇,还和以前一样对她点头说话,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曾因为她而遭了大难一样。
当茂瑾放出风去要把乌龙茶的做法宣扬出去的时候,她吓坏了。难道庞茂瑾就是想用这样的办法来挤垮她吗?可是,他挤的不仅是她,还有他自己呀。庞茂瑾再傻也不至于傻到连自己都要作践的地步。
一赖大批茶商蜂拥而至的时候,江大人这才恍然大悟。庞家的这个小子真不简单呐…